我媽是昆曲學院的名角,唱了一輩子《牡丹亭》的杜麗娘,後來嗓子啞了,被學院悄悄調去教研室,沒了舞台,也沒人再叫她“何老師”。
從那以後,家裏牆上貼滿了姐姐的身段練習表,而她的手裏,多了一根細細的教鞭。
姐姐的水袖甩得不夠利落,媽就站在後頭陪著一遍遍走台位。台燈打下來,她的影子像另一個不肯散去的角色,盯著姐姐的每一個動作,不允許偏差半寸。
“知秋,你慢了半拍。”
“再來。”
“步子抬不穩,杜麗娘還能轉身自縊?”
她像是已經記不得自己當年也是從練功房一步步熬出來的,或者說,她早把自己活成了另一種角色。
那天晚上,姐姐練到膝蓋破了皮,水袖上染著血。她歪在角落裏低聲喊:“媽,我不學昆曲了......我想唱青衣。”
她媽像沒聽見似的,反倒輕輕笑了:“那你姐姐不爭氣,媽媽隻有你了,債兒。”
我坐在屋角的小凳子上,一邊晃腿,一邊看著姐姐的眼神發呆:“姐,我們去找安舟哥玩吧,好不好?”
姐姐想張嘴,卻剛一動,就被叫住了:“知秋,換衣服,練身段。”
她站起身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她特別像後台那個穿好戲服卻不願走出帷幕的人,既怕觀眾,又怕退場。
我那時還小,不太懂什麼是“被寄托希望”。我隻知道從那天起,姐姐笑得越來越少,而我放學回家後,越來越常被關進那間粉色的舊書房。
最長的一次,我整整一個禮拜沒看見姐姐。
有天晚上,我偷偷推開練功房的門縫,看到姐姐跪在地上,身段早已不成樣,媽卻仍舉著那根教鞭,一下下抽得精準又冷靜。
“你已經17歲,別的孩子7歲就登台,你靠什麼跟人家比?靠天分?還是靠你那點不服管的心氣?”
我聽到姐姐在哀求:“媽,我錯了,別打了......”
“錯了就練,錯了就改。記住,你姓何,咱家不出醜角。”
我看著姐姐的眼睛,隔著門縫,她看見了我,搖了搖頭,嘴唇動了下——我看懂了:“跑。”
我回了屋,把門反鎖,窗簾拉死,不敢出聲。
那一夜我不知道姐姐是怎麼熬過去的。但從那天起,她唱的水磨腔仿佛變了——更柔了,更深了,也更像媽年輕時的那段《遊園》。
媽終於滿意了,摸著姐姐的肩膀輕聲道:“你呀,就是不打不成器。”
我坐在門外,忽然覺得整個房子都像是一個戲台,媽坐在正中,挑演員。姐姐演不出她想要的杜麗娘,就得一直演,直到演成,或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