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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書讀過的晚清海外遊記

錢鍾書對晚清中國人的海外旅行遊記很有興趣。他在1948年寫關於朗費羅《人生頌》之早期漢譯的英語論文時,就已使用了李鳳苞《使德日記》、誌剛《初使泰西記》等材料,最後一個注釋中引用的就是《小方壺齋輿地叢鈔》(譯作Geographical Miscellanies)裏作者缺名的《舟行紀略》一書。

《小方壺齋輿地叢鈔》(下文簡稱《叢鈔》)是光緒年間王錫祺所編訂的清人域內、邊疆及海外地理著作叢書,分初編、補編、再補編,每編12帙(2005年遼海出版社影印出版了大連圖書館藏未刊的稿本《三補編》),前三編收入文獻共1400餘種。王錫祺輯錄此書,自然功勞很大,但他不注明文獻出處,後人考證起來甚難(1930年代初顧頡剛即請吳豐培作子目提要,未果),更大的問題是他喜歡刪略那些與“輿地”無關的部分。因此如可找到其輯錄的來源文獻時,一般便盡量不直接征引此書。《使德日記》《初使泰西記》便有《叢鈔》本,也許正由於以上問題,錢鍾書沒有標注係出自《叢鈔》。《使德日記》有光緒年間元和江氏湖南使院“靈鶼閣叢書”本,《初使泰西記》有光緒三年北京避熱窩刻本(《管錐編》改用光緒十四年本的《初使泰西紀要》),都不必用連作者名字都可能弄錯的小方壺齋本(誌剛書的作者居然被誤署為出版者“避熱主人”的愛子宜垕)。三十五年後,錢鍾書將那篇英文論文改寫成中文,即《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下文簡稱《二三事》),補入一些《叢鈔》裏的文獻。錢先生沒有引劉錫鴻的《英軺私記》(與李鳳苞書同刊於“靈鶼閣叢書”,“叢書集成初編”也在同一冊),而是改用《叢鈔》本的《英軺日記》。

《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第14冊用了120頁篇幅摘錄這套大部頭的《叢鈔》。從選抄的內容上看,除邊疆風俗記載和名家記遊文字之外,錢鍾書特別關心那一批海外遊記著作。《二三事》一文的注釋中曾列舉清人寫西洋景“輕鬆打油”的竹枝詞,其中說《叢鈔》再補編第十一帙第十冊的張祖翼《倫敦風土記》其實是抽印了《觀自得齋叢書》本《倫敦竹枝詞》的自注。《中文筆記》除第四冊諸篇摘錄外,第一冊的“殘頁”部分有一則開首記述道:

閱《清代野記》畢。童時在先祖父榻畔得此書,竊閱之,以為作者梁溪坐觀老人必邑人。後,乃知是桐城張祖翼(逖先),久居吾郡。《觀自得齋叢書》中有《倫敦竹枝詞》(以下簡稱《竹枝詞》)。編者注。百首,極嬉笑怒罵之致。署名“局中門外漢”。餘在清華一年級偶見而好之,以告朱自清、葉公超等,然不識作者為何人。及閱《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第十一帙中所收張祖翼《倫敦風土記》,則節取《竹枝詞》之自注。始識詞即出張手。張蓋劉瑞芬之隨員,與鄒代鈞同赴英者。鄒之《西征紀程》可考也。王韜《甕牖餘談》卷三,“星使往英”條有雲,道光壬寅年間,有浙人吳樵珊從美魏茶往居年餘而返,作有《竹枝詞》數十首,描摹頗肖雲雲。又遠在張前。餘求之有年,尚未獲寓目也。《竹枝詞》論西事多貶少褒,《野記》則開通多矣,故卷中《戊戌變政小記》遍錄當時諭旨,尊重康梁,深以變法未成為憾,可見出洋歸來,遂成維新黨。

錢鍾書在清華外文係讀一年級,是在1929—1930年。時葉公超為外文係教授,朱自清為中文係教授。朱自清有一篇同題之文章,發表於1933年4月16日《論語》第15期,其中說:

“春節”時逛廠甸,在書攤上買到《竹枝詞》一小本。署“局中門外漢戲草”,“觀自得齋”刻。慚愧自己太陋,簡直沒遇見過這兩個名字,隻好待考。

又說對於這本書的背景與年代也隻是“待考”。再查《朱自清全集》“日記”,1933年2月1日記下午於廠甸購得此書,“甚喜”;同月3日又記讀此書的一些心得。後來,1935年1月,朱自清又在《水星》發表《買書》一文,重提購得《竹枝詞》一書的得意心情,並未提及大一學生錢鍾書的功勞。

王錫祺《叢鈔》每每錄文而刪詩,《日本雜事》就是黃遵憲《日本雜事詩》的紀事文,《使東雜記》就是何如璋《使東雜詠》的自注。如此買櫝還珠,實際減損了原本的文學價值。錢鍾書在《二三事》一文的聲明中提到當年的英文文章:“我當時計劃寫一本論述晚清輸入西洋文學的小書,那篇是書中片段。”由此來看,錢先生也是從文學價值的角度而非“輿地”之學的角度來讀相關文獻資料的。他感興趣的是李鳳苞日記提到了歌德,王之春《使俄草》中記錄觀摩《天鵝湖》,斌椿、張祖翼如何描摹外語單詞的讀音,以及那些詩文遊記裏麵怎樣記述看洋婦、吃冰激淩,《叢鈔》本的體例顯然不盡符合他的需要。他在論文中注明是引自《叢鈔》的,大約都是因為沒有找到別本。那本小書沒有寫成,真是令人感到遺憾,若是驚奇於《二三事》或《管錐編》“全後漢文卷一三”中征引明清人記錄西洋飲饌、器物及語言的文獻之廣博,則不妨再去讀讀《容安館劄記》中的62、97、138、362、576等條,其相類之文獻要比已發表部分多出數倍——也許就包含著那本小書的雛形。

相對而言,郭嵩燾、薛福成、曾紀澤、張蔭桓、康有為幾人更理應作為晚清海外遊記的代表作家。郭嵩燾生前發表的出使日記固然著名,但隻記錄了他去往歐洲途中的見聞議論。《中文筆記》摘錄《叢鈔》本的《使西紀程》數條,盡是航海途中的牢騷抱怨語。郭嵩燾性格衝動冒失,多言多錯。曾國藩曾說,“筠公芬芳悱惻,然著述之才,非繁劇之才也”,言下之意是說此人逞才使氣,言語激烈,可以做屈原、賈誼這樣的文學家,而不是真能擔當重任的材料。相反,曾紀澤日記平淡板正,多數僅道及日常行止起居,少有議論,也不記錄和別人的談話內容。起先上海刊刻的《曾侯日記》是未經作者授權的本子,反而保留了些得罪人的議論,內容比他本人修訂的手寫日記要多。《中文筆記》抄錄過《叢鈔》本的《使西日記》,又抄錄過讀《曾惠敏公文集》本的《使西日記》(在第十五冊),錢鍾書在後者批注說:“《小方壺齋輿地叢鈔》初編第十一帙第四冊中《出使英法日記》係據原刻本,即文集卷五《巴黎複陳俊臣》所言,較此本為詳。《叢鈔》再補編第十一帙第十冊《使西日記》則與此同。”《出使英法日記》沒有出現在《中文筆記》中,內容相同的《使西日記》倒是讀了兩遍,前後筆記不同。《文集》本是後來讀的,批注較多。

錢鍾書同鄉薛福成的出使日記,追求內容豐富,“凡舟車之程途,中外之交涉,大而富強立國之要,細而器械利用之原,莫不筆之於書”,所立體例以顧炎武《日知錄》為標榜。錢鍾書《二三事》中評價說:“薛福成的古文也過得去。”但他以策士起家,終身著述不離寫條陳的影子,如吳汝綸所說,“郭、薛長於議論,經涉殊域矣,而頗雜公牘筆記體裁,無篤雅可誦之作”。《中文筆記》將此書也抄錄過兩遍,一遍見於《叢鈔》,另一遍見於第二冊的“大本”第九中,後者摘錄簡略。錢鍾書可能沒見到《庸盦全集》本的《出使日記續刻》,更不要說南京圖書館所藏的稿本日記,因此對於這部分材料,他肯定不及今人用得充分了。

對比晚清使臣的各家日記,未收入《叢鈔》的張蔭桓《三洲日記》的內容最為豐富,才學最為可觀。屠寄在序中盛稱其書有“五益”,為考工、辨物、釋地、通俗、征文,可以概括大體。我們看到錢鍾書評價最高的也正是此書。《中文筆記》裏用的是光緒三十二年上海刻本(第一冊13頁的內容應也屬於《三洲日記》部分),錢氏評價說:“軒諸記以此最為詞條豐蔚,惜行文而未能盡雅,時時有‘鸚哥嬌’之恨耳。”錢鍾書對於張蔭桓孜孜探究埃及古碑文字的記述似乎視而不見,《管錐編》兩度征引《三洲日記》,俱是用以舉證一度流行的“西學中源”說,那實在算不得什麼光彩的言論。

從《中文筆記》未見錢鍾書讀康有為的任何書。錢基博《中國現代文學史》中有對《歐洲十一國遊記》(當時隻出版了法、意兩國遊記)的長篇評述。從錢鍾書將之與王芝並舉來說明旅行家好說謊這件事來看,他肯定不怎麼讚同其父的見解。

《二三事》一文借用了一次鐘叔河整理“走向世界”叢書時發掘出的郭嵩燾未刊稿本日記。後來鐘先生的“走向世界”叢書由錢氏主動提出寫序,有了那句名言:“一些出洋遊曆者強充內行或吹捧自我,所寫的旅行記——像大名流康有為的《十一國遊記》或小文人王芝的《海客日譚》——往往無稽失實,行使了英國老話所謂旅行家享有的憑空編造的特權(the traveller’s leave to lie)。”“走向世界”叢書編排宗旨含有強烈的“中國本身擁有力量”的意識,要對於這畢竟算是“睜眼看世界”了的“特權”回護一二(可參看《信口開河的特權》一文)。可荒唐的是,王之春的《談瀛錄》居然還得抄襲《日本雜事詩廣注》,劉學詢寫《日本考察商務記》是打著幌子為清廷追殺“康梁二逆”,載振的《英軺日記》根本是唐文治代作的,載澤的《考察政治日記》可能也找了梁啟超、楊度等人代筆……

比起這些有口無心或抄襲雷同的著作,有些不那麼起眼的人物寫的遊記,也許從史料價值上來看很一般,卻因為有幸身曆殊域,興奮得有聞必錄,反倒留下許多雖不可信卻別有趣致的文字。錢鍾書對此也極有興趣。

他心目中假充內行的旅行家,一定有那位袁枚的文孫,比黃遵憲更早作詩號稱“吟到中華以外天”的袁祖誌。他出國前已是遊寓滬上多年的報館名士。錢鍾書在《中文筆記》抄過兩遍的《歐遊隨筆》作者錢德培,乃袁祖誌好友,後者深羨友人“地球當作彈丸看,笑煞庸奴戀故鄉”的出洋經曆。光緒九年終得償心願,隨輪船招商局總辦唐廷樞遊曆西歐。他出洋後發現“英語並不通行”(《二三事》注),回鄉倒是寫了不少心得和總結,都收入《談瀛錄》中,包括《瀛海采問紀實》《涉洋管見》《西俗雜誌》《出洋須知》《海外吟》《海上吟》六種,此即小說《圍城》第一章方鴻漸在他家老爺子處讀到的那部書。《中文筆記》第十四冊讀《叢鈔》筆記中鈔錄《瀛海采問紀實》《西俗雜誌》和《出洋須知》(第288頁誤重複排印了第286頁的內容,根據第289頁知,缺少的是《西俗雜誌》的內容)。《容安館劄記》第576條,讀袁祖誌《談瀛閣詩稿》八卷,錢鍾書說:“翔甫為洋場才子、報館名士,《青樓夢》之方某、《二十年目睹怪現狀》之侯某,皆影射其人,所作沿乃祖之格,而濫滑套俗,真所謂其父殺人,其子必且行劫者也。惟多詠風土,足資掌故之采耳。”此下主要摘錄並評點《海外吟》兩卷的詩句,結合詩人的“中西俗尚相反說”(《涉洋管見》,《中文筆記》第十四冊《談瀛錄》部分摘錄此文),顯現其所謂“中土偶來名士少,西方果覺美人多”的沾沾自喜之態。關於袁祖誌指點國人如何吃西餐的“洋餐八詠”,錢鍾書言“清人詩中賦西餐,莫詳於此”,比照了數種類似文獻,都可補充郭則沄《十朝詩乘》卷七之說。

與袁祖誌品格氣質很像的有一位廣東詩人潘飛聲,汪辟疆的《光宣詩壇點將錄》,以“地耗星白日鼠白勝”點他,但判詞有“豔說英倫”一語,錯把《竹枝詞》中張祖翼的經曆搬了過來。潘氏出洋是到德國柏林大學東方學院教漢語,《中文筆記》讀《叢鈔》本《西海紀行卷》應是最早的一次,在“光緒十三年丁亥七月,餘受德國主聘至柏靈城講經”一句上注了兩個驚歎號。張德彝《五述奇》中提到,潘飛聲每月所領三百馬克的束脩其實並不敷用,但他居然在遊記、詩集和他的《海山詞》裏不斷展現自己的風流形象。他作《柏林竹枝詞》24首,描繪女子溜冰、少婦新婚,及至酒店女郎和妓女,甚至連描寫教堂禱告,都要羨稱“博得玉人齊禮拜,歐洲豔福是耶穌”(其五)。《中文筆記》第一冊有錢鍾書讀單行本《西海紀行卷》和《天外歸槎錄》的筆記,比《叢鈔》本多出些詩詞來,有些內容又抄入《容安館劄記》第62頁末尾。對於潘飛聲文辭間表現自己受洋婦愛慕的得意之情,錢鍾書譏為“措大夢想”,且批評道:“蘭史致力詞章,居歐教授三載,著作中無隻字及其文學,足以自封,可笑可歎。”

“小文人”王芝的《海客日譚》,背景模糊,經曆離奇,主人公自敘是自雲南騰衝地區,途經緬甸,由海上至歐洲旅行的,時在同治十年十月,次年正月即返。《中文筆記》第一冊第374頁以下記此書,在“華陽王芝子石撰,不知何人”旁注雲:“吳虞《秋水集》‘懷人絕句十二首’之九雲:‘四海敖遊倦眼空,相逢容吐氣如虹。笑將千萬家財散,名士終推庾子嵩。’自注:‘華陽王子石丈芝。’”這已見於《容安館劄記》卷一第123條。我由此線索又去查了《吳虞日記》,其中1915年3月14、16日提及“王子石遺詩”,可知王芝此時已去世。這算是關於作者身世目前找到僅有的一點材料。錢鍾書對於書前“石城王含”對作者的吹噓很不以為然,他評價說,其“文尚有矜氣,而詞意糾遝,尚未入門,何至傾倒如此……疑是芝一人搗鬼耳”。其後又提出種種疑惑,首先王芝開篇即說什麼“子石子有漁瀛之行,辭定衝軍,定衝軍送之,安賧軍亦自南甸來逆會於大砦”,如此“氣象萬千”,錢鍾書又問:“渠在軍中何事,何以緬甸王迎以上賓之禮?何以抵英未至中國使館,居十餘日即返?皆悶葫蘆也。按其年才十八歲,而自稱子石子,裝模作態,大言高論,甚可笑。”下文列舉了許多可笑的言論詩詞,例如記英吉利語,“漱慈(shoes)履也,叟(shoe)亦履也”“伊鐵乃時(eat rice)吃飯也”“法郎西所造玻璃尤佳,都城名玻璃斯(Paris),故子石子書法都,不從地名作巴黎斯”,《贈洋鬼子及諸眷》詩雲“大海西頭是鬼方,幢幢鬼影日披猖。窺人鷺眼蘭花碧,映日蜷毛茜草黃。文字嘗煩韓子送,圊牏一怒阮生狂。兩峰圖裏添新趣,絕倒閻浮子母王”,等等。

幾年前我讀《海客日譚》也產生過如錢先生所記同樣之疑問,當時曾查考當時雲南地方曆史,發現與王芝此行前後時間吻合的,是當地少數民族起義軍領袖杜文秀義子劉道衡使英,商圖聯英抗清一事。劉一行八人,於1871年年底進入緬甸,在仰光由英人安排,由海路去往倫敦,在那裏未受英人重視,“歸順”不成,於是又由英人護送返回。至仰光,聞大理失陷,劉道衡遂留居緬甸。因此,我猜想王芝真實身份是劉道衡的隨行人員,他可能隻是承擔文書工作的一個小文人而已。他懂一點英語和緬甸話,在整個行程中並無重要作用。自然可想見的是,假如要將這次行旅見聞公之於眾,必須要隱去其真實身份才不致招來禍端,於是點綴幾個人名,再隨處對天朝盛德歌頌幾聲,便蒙混過去了。然而缺乏證據,這終究隻是猜測。

最擅長憑空捏造的,是收入《叢鈔》初編第十二帙作者佚名的《三洲遊記》,有中非關係史專家,以此書為據,認為是中國人進入非洲腹地旅行的最早記錄。我曾查出該書作者是《申報》館的文人鄒弢,他和編寫《文章遊戲》的繆蓮仙一樣,發願要“遍曆異域”而未成。於是把英國人的非洲遊記翻譯成中文(借由他人口述),添枝加葉地將主人公改成中國人物,竟從廣東出發,經曆南洋而至於非洲之坦桑尼亞、烏幹達地區,處處作詩留念。這部“小說”最初刊於《益聞錄》,王錫祺沒有注意正文連載前一期的《小引》說明,直接刪去詩詞錄入《叢鈔》。錢鍾書果然慧眼如炬,讀《叢鈔》時,批注說:“此實曆險小說,而托為遊曆日記者。故作者自敘含糊其家世身份,……作者自言不解西語,而非洲領事需華文案,更離奇矣。”全憑常理推導即可斷其真偽,令那些捧著此材料當成信史的專家學者情何以堪。

同文館第一屆畢業生張德彝,是晚清時期出洋次數最多、曆時最久的一位,早期作為譯員隨同斌椿、誌剛、崇厚、郭嵩燾出使,之後又擔任過洪鈞的秘書以及羅豐祿、那桐兩人的參讚,直到1902年出任駐英公使,四十年間親身見證了晚清外交史的各個階段。每次出洋都著有一部以“述奇”為名的詳細日記。錢鍾書對於張德彝付諸刊印的三部日記都非常熟悉。《中文筆記》除了摘錄《叢鈔》本《航海述奇》和從《四述奇》拆散了的幾種隨使日記外,還將單行本的《四述奇》與《八述奇》抄了兩遍(等於抄錄了三遍《四述奇》,即隨使郭嵩燾使英、隨使崇厚使俄的日記)。錢鍾書晚年可能不知道早在1985年中國曆史博物館整理公布了謄清稿中缺少的《七述奇》手稿全文(刊載於《近代史研究》1985年第6期),1980年鐘叔河在北京柏林寺找到的其他七部日記的家藏本謄清稿(1997年影印出版),似乎也沒有借給他翻讀。《容安館劄記》第82條(頁142),提及那位幫助朱迪特·戈蒂埃(Judith Gautier)翻譯漢詩而被很多比較文學家所敬重的丁敦齡(Tin-Tun-Ling),說他在La petite Pantoufle(有人不知原書附漢文題作《偷小鞋》,硬是譯作“小破鞋”)一書的自序中杜撰捏造說“Khoung-Fou-Tseu a dit: Pou-Toun-Kiao-Toun-Li. - Les religions sont diverses, la raison est une……(孔夫子有言:不同教同理)”,錢鍾書譏為“已開今日留學生在歐美演講中國文化法門”。旁有小注:“丁敦齡,山西人,品行卑汙,冒稱舉人,見張德彝《再述奇》同治八年正月初五日。”這一條日記還補入了《談藝錄》(頁372)。《再述奇》於1981年收入“走向世界”叢書,錢鍾書讀的可能是整理本。

《中文筆記》讀《叢鈔》本張鵬翮《奉使俄羅斯行程錄》,康熙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七日,“遇番僧數人,麵目類羅漢”“內一僧能華語,自言係大西天人,求活佛於中國,遍遊……諸名山,不見有佛……”。錢鍾書批注“《聊齋》卷三‘西僧’。梁退庵《浪跡續談》卷七‘求佛’條自《一斑錄》轉引此則”,並補記多出的文字。我們都該記住《聊齋》裏的那段話:“聽其所言狀,亦猶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遊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當必相視失笑,兩免跋涉矣。”世上曾有多少位小說《圍城》的主人公,鴻漸於陸,繼續行使“憑空編造的特權”,於此間當無所遁形。

《上海書評》,2012年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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