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劄記》問世,我們開始可以親睹錢鍾書積累學問的方法。那些從前傳說得神乎其神的典故,關於他如何過目不忘,變得沒有意思,而我們卻更佩服這位“鐘愛書籍”的學者了:原來他不全賴超人的記憶稟賦,而是得益於一生勤奮不輟的抄書習慣。但《容安館劄記》涉及文獻的範圍和《管錐編》等著作大不相同,這是第二輪的篩選,還有更廣泛的讀書筆記。二十冊的《中文筆記》影印本就清楚地說明這一點。
《中文筆記》第1冊影印的“殘頁”,體式風格多類似於《容安館劄記》,隻是沒有編號。範旭侖說是“《容安館劄記》第一則之前的日劄”,有一定的道理。時間上看,確實有不少早於《劄記》第一則的,比如“丁傳靖《闇公詩存》”談到國共合作統一戰線;“《朱子語類》”說朱熹論學多矛盾,“似如今中間路線”;“陸次雲《澄江集》”,引《木蘭辨》謂必無隋煬帝欲以為妃之事,“蘭雖女子,從事疆場,能使同伍不可識測,其非娥眉螓首之姿可知,何足供其妙選哉”。錢鍾書按語道:
妙論,遂使吾心目中木蘭,如解放女同誌。
還有“胡思敬《驢背集》”一則,借古論今,提及內戰勝敗之結局,都說明錢鍾書當時對於紅色政權還不太熟悉,應該都是他北上之前所記。又如“殘頁D”中“陸心源《宋詩紀事補遺》”說“餘寓樓無書可檢,不能一一訂正”,也是在滬期間的情形。但是也有時間較晚的內容,比如“張宗泰《魯岩所學集》”一則中,讀《所學錄》卷七《跋黃氏日抄讀韓文》所論:
韓公之詩。慎修、魯岩之說,一若身經坦白自我檢討之世者,可怪也。
這應該是1952年“三反”之後的語言。此外,這些讀書筆記原本另有題名,比如“且住樓日乘”,當是在上海寓居時所作;還有“偏遠樓日乘”“偏遠廬日乘”“燕巢日記”,則不知其詳;還有一部分題作“穢乘”的,而且不止一冊。現在在殘片部分中偶爾可以找到點兒痕跡而已。
“殘頁”之外,則屬於純粹的抄書筆記(且多有重讀重抄者,包括少量內容出現重複的),鮮見評議,也無後來的補記,往往整頁隻是所讀文本之摘引,偶爾頁邊增加三兩注釋。還沒出版的《外文筆記》,據說篇幅至少是《中文筆記》的兩倍,情形大概與此相同。範旭侖文章《少年情事宛留痕》謂錢鍾書在1978年劄《賭棋山莊詞話》,“餘見絳錄餘詩《苦雨》冊”;即筆記“大本十七”。按《苦雨》在《槐聚詩存》中係年為1939年。而此冊筆記首頁有楊絳的旁注:“當是淪毀區上海時記。”常見有“錢迷”抱怨《手稿集》字跡難於辨讀,如同天書,這多還是針對《容安館劄記》所發,其實相比之下,“劄記”部分由於書寫過程中要評議敘說,筆速略緩,並不難識,無非塗抹和行間小注影響注意力而已。照本抄錄的大段“筆記”,疾書速錄,才真不好分辨。但這個書法的難度不影響我們了解內容,按圖索驥對照所抄之原書便有分曉。多對照幾次,了解了錢鍾書的字跡,再翻看《容安館劄記》,就非常輕鬆了。
這些整本的抄書筆記,有“大本”“硬皮本”與“小本”之別,各以序號排定。偶見幾處可助我們判定時間。比如第1冊“大本(一)”,結尾有1937年元旦以後的日記。第2冊“大本(三)”,有1939年12月下旬的幾篇日記;“大本(五)”有題為“居湘一年矣感此”的詩稿,則在1940年12月初;“大本(八)”的詩稿“除夕”,即《槐聚詩存》的“庚辰除夕”,當在1941年年初。
又比如第4冊“大本(二十四)”中有“天目山樵《儒林外史評》”的筆記,這是1946年所作文章《小說識小續》關於《儒林外史》部分提到的“已見有人拈出者,則不複也”的內容,筆記正文結尾說“天目山樵不知何人”,頁眉補記才提到“據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九,則張文虎耳”,可知作這本筆記時,錢鍾書還沒讀過《霞外捃屑》(《中文筆記》第一冊第217頁,讀《西遊補》一則頁眉補記;《容安館劄記》第36則,至第170則修正《小說識小續》關於《儒林外史》部分,刪去了其中與《霞外捃屑》卷九所見重複的部分)。《小說識小續》又說:
董若雨《西遊補》後識語有所謂《續西遊記》者,未之見也。去年秋,周君煦良得之於揚州冷攤,遂獲寓目,果有靈虛子、比邱僧等角色……
則知錢鍾書讀《續西遊記》時間在1945年秋,《中文筆記》第2冊“大本(十)”,有此筆記,其中對內容大意記述較詳,必然是第一遍的閱讀,於是關於這本筆記的年代也可以大概確定下來了。
時間特別靠後的,比如第10冊的“硬皮本(十四附)”,有抄讀陳尚君《全唐詩補編》的筆記,此書出版於1992年;又有讀《全宋詩》的筆記,自第1卷讀至第262卷,止於該書第5冊。按前五冊正式出版,是1991年7月事。傅璿琮《記錢鍾書先生的幾封書信》(1997)一文說,書出版後不久,便收到自稱“老病廢學”的錢鍾書來信,指出其中前兩冊中存在的問題。而安迪《“咀爾不搖牙”》一文中也指出最後一本硬皮本(第34本)的最後一篇筆記,是讀《鄭孝胥日記》的摘錄。勞祖德整理的《鄭孝胥日記》由中華書局1993年10月出版,1994年夏天錢鍾書住院直至去世,筆記當作於這兩個時間點之間。
除最早的和最晚的之外,還有書籍的出版信息,也是明確的坐標參考。比如第7冊“硬皮本(六)”有1962年出版的《餘嘉錫論學雜著》二冊(有研究者著文猜測此書錢氏可能未曾寓目);第8冊“硬皮本(十)”有1962年出版的路大荒整理《蒲鬆齡集》。第11冊的“硬皮本(十六)”和“(十七)”,出現過讀《古本戲曲叢刊五集》和錢仲聯《劍南詩稿校注》的筆記,兩套書都出版於1985年;同冊“硬皮本(十八)”,又有1987年出版的孔凡禮《宋詩紀事續補》。而第16冊“硬皮本(三十三上)”,中間至《柳河東集》處突然書法淩亂,後麵《宋書》筆記間加了一頁凡爾納《神秘島》英譯本摘錄。第17冊“硬皮本(三十三下)”,楊絳識語作:“此冊當是74、75年筆記。‘流亡’期間,哮喘,急救後大腦皮層受損,手不應心。”這本筆記的編號太靠後了,想必《中文筆記》的排序於時間先後上還是有些問題的。第19冊,“小本七”,封麵印有“1979”字樣,至第20冊的“小本(十一)”,出現“全國政協委員”字樣的封麵,查錢鍾書自1978年第五屆全國政協會議以來屢次當選,這是影印的最後一本,其中有讀王皓叟《後村千家詩校注》的筆記(續),這是1986年出版的書。
《容安館劄記》既然本身就有編號,各篇先後的次序就不會顛倒,以其正文部分的內容(旁注當然可能是多年之後又補加的),來推敲其大體的時間坐標,相對比較容易一些。這部分劄記以《宋百家詩存》始,以《湘綺樓日記》終,編號至於八百二則,很多人可能和《聽楊絳談往事》的作者一樣,由此便認為有802則,這是不對的。因為八十則、百十五則、百三十四則均兩見,百四十七則又分成a、b、c三則;編號缺少6、66以及367、368、387、388、546至554,凡十五則。所以如果不把被抹去的那幾則排除在外的話,《劄記》共計七百九十三則。
“容安館”或“容安室”之名,是1952年錢家因院係調整,住進中關園一處平房後才有的。但是《劄記》的第一部分(至55則),僅標為“日劄”而已,第二部分(至121則)、第三部分(至204則)、第四部分(至243則)、第五部分(至319則),皆題作“槐聚日劄”,不同者在於第五部分多了一個署名“容安館中寓公”,此後部分方題“容安館日劄”或“容安館劄記”(最後兩部分又改作“容安室劄記”),有時署“槐聚居士”。最早出現這一齋號的地方,見於第114則,是《容安室休沐雜詠》的詩稿。《外文筆記》第4冊中的有一冊即題為“容安室劄記”,署“槐聚居士”。
最容易先確定下來的具體時間,一是第761則,雲:“丙午正月十六日飯後與絳意行至中山公園,歸即臥病。蓋積瘁而風寒侵之也。”這是1966年歲初的事情。一是第634則,為《槐聚詩存》之《赴鄂道中》的前4首(無第5首),自注雲“餘選注宋人詩甫卒業”,且這次出行是為了去湖北探父病(《我們仨》),便可以斷定是1957年。《劄記》中好幾則都是錢鍾書的詩稿,從修改塗抹的痕跡來看,這應該是原稿而非後來的謄抄件,並非這樣就全可依據《槐聚詩存》的係年數據來給出詩稿的寫作時間,比如《容安室休沐雜詠》,《詩存》定於1954年,但《手稿集》中一部分在第114則,一部分在第336則(另題為《容安館春暮即事》),而在這兩部分之間,出現了《詩存》定於1949、1950及1953年的幾首詩稿。範旭侖在《萬象》發表的《容安館品藻錄》和在《上海書評》發表的《錢縫裏》,就多次言及《劄記》某則某則作於何年,並以《槐聚詩存》編年為不可信。但是,把他所指出的時間放在一起看似乎也有點問題。比如他曾說,第430則論邵雍《伊川擊壤集》20卷,作於1956年以後(《錢縫裏》,“遠害要慎出入”);但又言第543則寄叔子詩作於1955年11月(《品藻錄·冒景璠》;《槐聚詩存》則置於1966年)。
《劄記》所涉及的圖書之初版時間,也可以幫助我們推測出一個大概的範圍。比如第16則,是有關王季思《集評校注西廂記》的議論,查此書為1949年3月上海開明書店初版。這就基本可以確定《容安館劄記》大概的起始時間了。
關於《劄記》的截止時間,可以依據第810則,此則題作“跋《個山遺集》”,其中說:
吾友張君公逸遵騮,與吾同患氣疾,相憐甚而相見不數數,然見必劇談……一日問餘曰:“明末有奇女子劉淑,知之乎?”曰:“不知也。”曰:“劉名掛君鄉孫靜庵《明遺民錄》中,其書君先人嘗序之。”因出示此集,蓋雖六十年間一再印行,而若存若亡,去湮沒無幾爾。
張遵騮(1916—1992)是錢鍾書中國社科院的同人,其夫人王憲鈿在《遵騮鈔稿集·後記》中說他“自幼患哮喘疾,中年彌劇,常年為疾病纏身”。範旭侖以為此則作於1973年(《錢縫裏》,“張遵騮”),其引文卻隱去了“六十年間”這句。按劉淑(或作劉淑英,見《清代閨閣詩人征略》;其後人王仁照、王泗原皆主張寫作“劉淑”)乃明末起兵抗清的女傑,《個山遺集》因文辭多有“羌胡”字樣而犯禁,有清一代未曾刊刻,直至民國三年(1914)始由王仁照印行(初題作《個山集》。見王泗原《劉淑》,刊於《國聞周報》,1936年13卷34期)。若“六十年”為確切的數目,則範旭侖所言1973年,抑或說1974年,可能都不算錯。因此《容安館劄記》的正文部分,撰寫於1949—1974年,旁注補記當然可以是更晚些時候添上去的。比如《容安館品藻錄》曾提及對袁水拍的議論,便是“文革”之後的口氣。
正如上文所說,錢鍾書的《容安館劄記》以及《中文筆記》第1冊中的“殘頁”劄記,兼顧議論,於所讀書籍之文句多有發揮,這應該就是為自己的研究或者說著述所做的準備。因此,我們從中觀察到錢鍾書學術興趣的前後變化。20世紀40年代後期,他就開始忙於通覽各種宋詩總集與別集,這是40年代末在上海即從事的“補訂”《宋詩紀事》這一計劃。50年代初他還特別關注西洋文明在文學中的反映,比如明清詩文筆記中的眼鏡、西洋婦等,令我們想起錢鍾書在《漢譯第一首英語詩〈人生頌〉及有關二三事》一文的聲明中提到的1948年的英文文章,“我當時計劃寫一本論述晚清輸入西洋文學的小書,那篇是書中片段”。
第705則、第719則和第729則,都是由參與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同人集體編撰《文學史》和《唐詩選》所引起的。第729則大約寫在1962年,錢鍾書因受命選注唐詩人數家,而開始重溫《全唐文》,以後又有七則《劄記》,都是讀《全唐文》的心得。拿其中的引文和《中文筆記》三處抄錄《全唐文》的地方對照,幾乎全無重複。大概就是在此前後,《劄記》幾乎每則都格外長,除有些標明“雜書”或“Jottings”之外,其他各則趨向於精深的要籍和地位特殊的經典。我翻閱晚期的《劄記》,有一個印象,感覺錢鍾書開始由身邊的“學馬列”風氣而讀了一些德國古典哲學,繼而反過來研究《老子》。這始於第751則,至第755則開篇,更明確說:“閱《黑格爾著作選》,因溫《道德經》一過。適見坊間有朱謙之《老子校釋》,遂偶披尋。”(朱書初版於1954年,1962年版略有補訂,錢此時讀到的應該是後者)大概就是此時,他動念著作《管錐編》,這與《談藝錄》寫法不同,由恣肆隨意的讀書轉而集中於專論幾部宋前之要籍。上文提及1966年歲初那則劄記,錢鍾書因病而覓《楚辭》自遣。後又於第781則再作《楚辭》的劄記。《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和《太平廣記》此前有專門的劄記(按,錢鍾書很早就有讀嚴可均輯《全文》的心得,1937年之前的“大本(一)”筆記裏提到自己撰寫了《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讀》)。《列子》張湛注是《老子》劄記後自然選擇的一個對象。《楚辭》的劄記之後,又有《周易正義》《毛詩正義》《左傳正義》《史記》,延續多則,篇幅頗長,這九種,加上早先讀過的《焦氏易林》(第695則)組成《管錐編》的十部書,相互之間,皆有關聯,張文江先生對此論說甚詳,可以參考。
1975年前後《管錐編》初稿完成,1978年1月《管錐編》序之“又記”說“初計此輯尚有論《全唐文》等書五種”,1987年錢鍾書致信廈大教授鄭朝宗,又說:
假我年壽,尚思續論《全唐文》《少陵》《玉溪》《昌黎》《簡齋》《莊子》《禮記》等十種,另外一編。
《全唐文》的準備,在《劄記》中已如前述。杜詩則見於第789、第790兩則。其他似乎都隻是見於《中文筆記》的摘錄而已。“等十種”者,有三種未曾提及。《簡齋》已經是宋人著作了,所以這三種也不太好判斷。有意思的是,《劄記》最末幾則裏,有三則分別談《三國演義》、批本《石頭記》和《西遊記》。可最遺憾的是《西遊記》那則似乎欲言又止,題目之下僅有後來的補記而已。
我們翻閱錢鍾書50多年間的讀書筆記和研究劄記,看到的是一直勤於讀書抄書的智者形象,不管讀書的環境是在牛津、上海、北京,還是昆明、藍田、羅山。初至藍田時他日記中每天出現的“讀書如恒”四字令我們敬仰。《圍城》中說“一切圖書館本來像死用功人的大腦,是學問的墳墓”,將學問從墳墓中招魂,才能注入新生命。如錢鍾書所說,你得把圖書館放進自己的書裏,才能保證自己的書進得了圖書館(《宋詩選注》)。現在圖書館中《手稿集》已經上架,等著我們再去把它喚醒。
初刊於《上海書評》,2012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