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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書讀“婁卜”之三錢鍾書讀“婁卜”之三——《魯辛著作集》

20世紀中國譯介西方古典文學最有影響的兩位,當數羅念生和周作人。這兩位在幾個選題上都有交集,比如伊索寓言,比如歐裏庇得斯的悲劇。而重複最多的,則是2世紀生活於羅馬帝國白銀時代以希臘文寫作的一位敘利亞諷刺作家,名叫Lucianus Samosatensis(約125—180),周作人自20世紀20年代即著手譯其短篇,身後出版兩冊《路吉阿諾斯對話集》(先出的《盧奇安對話集》問題較多)。羅念生也曾在70年代末與幾個學生合譯了一部《琉善哲學文選》。譯名“琉善”,是周、羅兩人於翻譯古希臘人名體例上的分歧所在,羅氏用的是英譯名(Lucian),而“路吉阿諾斯”是周作人從古希臘文發音譯出,是名從主人的意思。在1924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標準漢譯外國人名地名表》中,擬定的漢譯“標準”譯名是“琉細安”,在20世紀30年代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很多學術譯著中都用此名。1951年,周作人在《翻譯通報》第二卷第二期發表《名從主人的音譯》一文,就以此為例,議論說,“Lucian,表作琉細安,這也是夠奇怪的”,這個意見完全不被重視。過去數十年被接受的“琉善”, 服從的是1956年出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譯本第一卷裏的定稱,1960年代中華書局《辭海》試行本也采用了此名。

而在錢鍾書的閱讀世界裏,他自己另外造了個譯名,《管錐編》把“Lucian”譯作“魯辛”,共引其著作六次,此文名從主便,也姑且使用“魯辛”這個譯名。錢鍾書殘稿有一篇《歐洲文學裏的中國》(載《中國學術》第13輯),其中說本文所引的希臘作者,“除掉魯辛之外,都不能算是大家”,則魯辛於錢心目中也是一位大家了。但這篇文章沒有寫完,魯辛記述中國的材料沒有抄錄進來,我們查一下戈岱司的《希臘拉丁作家遠東古文獻輯錄》,便知魯辛提及“賽裏斯(Seres)”兩處,一處較短,見於羅念生譯的《擺渡》(周作人譯《過渡》);《歐洲文學裏的中國》又說“後來西洋人所讚美的中國人不酗酒的美德,古代的魯辛早已暗示了”,未注出處,當指其人記錄傳聞,謂能活三百歲的中國人秘訣在於隻喝水,這見於《論長生者》(Macrobii)一篇。

《容安館劄記》第233則,是讀婁卜古典叢書本魯辛著作集的筆劄,止於第5冊。《管錐編》所引也是限於前5冊。查婁卜叢書此集共8冊,後3冊的初版時間分別在1959、1961和1967年,可能錢鍾書沒有辦法讀到。周作人寫於1964年的《愉快的工作》說,圖書館中隻尋得到前6冊。而他能夠翻譯第7冊的諸神對話、死人對話和娼妓對話,得益於柳存仁後來寄書給他。羅念生等人譯的《琉善哲學文選》也以第7冊的內容為重點,與周作人一樣,篇目裏沒有第6冊、第8冊的內容。

我總猜疑錢鍾書早年的閱讀經驗裏存在著知堂先生的影響,雖然說可能隨後即自信超越之,故反而一再對周作人的愛好與觀點甚至文風進行批評。如他讀《陶庵夢憶》的筆記開篇所說,“兒時愛讀此書,後因周作人林語堂輩推崇太過,遂置不複道”;他引汪曰禎《湖雅》的“蚊讚”一文,實也早見於周作人的《夜讀抄·蠕範》(1933年),因引述之語境特別相似,難說不是受過啟發的。錢鍾書筆記中讀《心史叢刻》一集“金聖歎考”,旁注曰:“周作人《苦竹雜記·讀金聖歎》一文偶有可補心史處,如引周雪客覆刻本《才子必讀書》有徐而庵序。”讀《魯辛集》第一篇就是周作人1924年即已介紹過的《蒼蠅頌》(Muscae Encomium,晚年知堂譯此篇,改題為《蒼蠅讚》),周作人在《蒼蠅頌》一文中稱許蒼蠅的生命力,其“固執與大膽,引起好些人的讚歎”:

希臘路吉亞諾思(Lukianos)的《蒼蠅頌》中說:“蒼蠅在被切去了頭之後,也能生活好些時光。”

實際上,周文全篇幾乎就是魯辛原作的譯述,故而錢鍾書定要另覓可歎賞之處,於是他單單抄出一節未被知堂所重視的內容,羅列可參對之文獻,加以議論:

“But in the dark as I have said, she does nothing: she has no desire for stealthy actions and no thought of disgraceful deeds which would discredit her if they were done by daylight.”(p. 91). 按Table Talk of Martin Luther, DCCCCIV: “I am a great enemy to flies: Quia sunt imagines diaboli et haereticorum. They soil what is pure.”(“Bohns’ Library”, p.367). Merlin Cocajo撰Moscheide詩(詳見Francesco de Sanctis, Storia della Letteratura Italiana, tr. by Joan Redfern, pp. 533 ff.; Luigi Russo, ed. Gli Scrittori d’Italia, I, p. 396)。《爾雅》有醜扇之誚,《詩經》來諂人之刺。Lucian意在翻案,卻無勝義,唯此一事,頗為得間。丁傳靖《闇公詩存》卷三《蠅》雲,“烏衣絳幘氣昂藏,盡說趨炎積毀傷。試問仲翔賓散後,有誰門館吊淒涼”;“風動簾開去便回,座中麈尾莫相猜。眼前多少懦懦輩,幾個曾鑽故紙來”;“營營塵海總勞薪,偏爾逢場動取嗔。一事猶堪見風骨,從來暮夜不幹人”。末句心思正同。

馬丁·路德的那句拉丁文,意思是將蒼蠅視為異端和魔鬼的化身。Merlin Cocajo是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大詩人、《波爾多斯紀》(Baldo,有I Tatti文藝複興叢書本)的作者特奧費洛·佛朗哥(Teofilo Folengo,1491—1544)的筆名,他專寫混合意大利方言和拉丁文的詩(Macaronic體),Moscheide可譯作《蠅誌》(mosca即蒼蠅之謂),蓋以騎士文學的敘事詩形式寫蟲族之戰爭,以虱、蟻、蜘蛛戰勝蠅族告終。錢鍾書說,魯辛之作“意在翻案”,可翻的是什麼案呢?《蒼蠅頌》中所引的古人舊說,是荷馬史詩將勇士的無畏比作蒼蠅,以及傳說戀愛美少年恩底彌翁(Endymion)的女子(Myia,希臘文中即指蒼蠅)化成蒼蠅後仍喜叮吮人的故事,都不足構成此節頌蒼蠅明人不做暗事的對立麵。則所翻之案,乃是中國的古典(《爾雅》《詩經》)和西方後世的新說(馬丁·路德、佛朗哥)。關於後者,錢鍾書補記了幾則,包括叔本華的痛斥(以蠅為無恥傲慢的化身,其他動物於人前皆知慚羞遁避,唯蠅驅之不去,複落於人之鼻尖)、李義山的《雜纂》(“扇不去蒼蠅,遣不動舊親情”),還有Thomas Dekker和布封的觀點。補記又言:“《莊子·胠篋篇》論盜亦有道,即此翻案法。”考“翻案”一體之得名,似出於李漁,西人古時有Palinode之稱,早見於古希臘詩人Stesichorus,都是指對舊詞陳見的翻覆而言,絕不會未有《離騷》而先有《反離騷》,未讀《西廂》而別作《翻西廂》的,錢鍾書如此用法隻可視作對於魯辛見解獨創、別於一般論調的稱許而已。

錢鍾書所讀魯辛的名篇A True Story,譯題作《實錄》,見《管錐編》“《太平廣記》卷四五九《舒州人》”,引其中“吾囁嚅勿敢出諸口,恐君輩不信,斥我打謊語也”(I am reluctant to tell for fear that you may think me lying on account of the incredulity of the story)一語,以印證“記事而複言理所必無,即欲示事之真有;自疑其理,正所以堅人之信其事”的“文家狡獪”之法。劄記列舉此篇類似之語頗多,可知《管錐編》此篇“每曰”所由來。劄記言《實錄》一篇:

此千古“Lügendichtungen”之嚆矢(參觀William Rose,Men, Myth, &.Movements in German Literature, pp. 118 ff.)。其於Travels of Baron Munchausen如積水之於層冰,與Gulliver’s Travels卻非一家眷屬。W. A. Eddy, Critical Study of Gulliver’s Travels, pp. 158 ff.,考論Swift淵源,Lucian處未為確切,如謂Laputa之出於Endymion’s Island殊近附會。竊謂後人沾丐Lucian,在其遠遊之大意,不在誌怪之細節。

Lügendichtungen意思是“荒誕無稽的故事”。此節引文之後,錢鍾書列出了魯辛欲語奇聞先言讀者必不肯信的幾處例句,認為這就是斯威夫特在《格列佛遊記》開篇“致讀者”所仿效的對象。W. A. Eddy的那本書本題作Gulliver’s Travels, a critical study,其中將魯辛此篇關於恩底彌翁之島的描述與格列佛的飛島(Laputa)遊記的相似段落加以比照,以為是徑直之仿作。周作人晚年回憶說,在日本留學時讀到路吉阿諾斯的選集《月界旅行》(Trips to the Moon,1887,Cassell′s National Library之一種,周作人記作William Tooke的舊譯,其實是Thomas Francklin的譯本),便發現斯威夫特受他影響,在1951年發表於《翻譯通報》的《翻譯計劃的一項目》中,也說《信史》在後世的影響很大,《格列佛遊記》“是最有名的例子”。錢鍾書則不以為然,認為細節上不必如此牽強附會。劄記下文又論魯辛之想象力:

全書所見,以舟入鯨腹最見幻想(pp. 287 ff.),Il Pentamerone, v. 8(tr. B. Croce, p. 519),Nennella為大魚所吞,見中有園林宮室。C. Collodi, Le Anventure di Pinocchio, cap. 34, 35(Saluni Editore, pp. 185 ff.),Geppetho居魚腹二年,子亦被吞,與父會。吾國《後西遊記》第三十四回,唐半偈、豬一戒、沙彌誤入蜃妖腹中五臟神廟。黃公度《人境廬詩草》卷五《春夜招鄉人飲》:“又言太平洋,地當西南缺。下有海王宮,蛟螭恣出沒。漫空白雨跳,往往魚吐沫。曾有千斛舟,隨波入長舌。天地黑如磐,腥風吹雨血。轉腸入輪回,遺矢幸出穴。始知出魚腹,人人慶複活。”記載其事。Fielding酷嗜Lucian,其Jonathan Wild, BK IV, ch. 9中Mrs. Heartfree述航海奇遇,即學Lucian……

故而反倒是菲爾丁情節描摹上以魯辛為藍本了。我讀到這裏,對於錢鍾書的判斷非常佩服。因為最近我留意到有一本題為《魯辛及其在歐洲的影響》(Christopher Robinson,Lucian and his Influence in Europe, 1979)的書,裏麵專門有個章節即作《伊拉斯謨與菲爾丁》,伊拉斯謨在歐洲尤其是英國傳播魯辛著作的功勞是眾所周知的了,菲爾丁能與其比肩而論,足見這分量有多大了。這部書甚至還把影響或有似無的莎士比亞都擺了進來,對於斯威夫特反倒不置一詞。

劄記繼而又回到《實錄》此篇之大意上來。分明是滑稽怪誕的故事,緣何名作“實錄”,因為作者有意嘲諷那些古代的文豪、哲人與曆史學家,比如荷馬與柏拉圖,泰西俄斯(Ctesias of Cnidos)與希羅多德,他們的著作中都有怪誕不經的記述,在魯辛筆下,“我”親睹這些學者在冥界因說謊而受著最嚴酷的刑罰。“但是我的謊話比他們可靠些,因為我至少說了一句真話,即我承認自己在說謊了”(But my lying is far more honest than theirs, for though I tell the truth in nothing else, I shall at least be truthful in saying that I am a liar)。錢鍾書說:“即本Chrysipus之‘The Liar’悖論(‘If a person says, “I am lying”, does he lie or tell the truth?’)”,於此頗為得意:“不知有誰人拈出否?”補記又雲:

Goebbels嘗雲“In der Grder Lüge liegt immer ein gewisser Faktor des Geglaubtwerdens”(A. Koestler, The Yogi &. the Commissar, p.45),殊有至理,故若Lucian之言,唐大而不能使人信,未足為打謊語也。

這裏所謂戈培爾說的“大謊之中常有些許可信的成分”一語,其實出自希特勒《我的奮鬥》第一卷第十章,有些英譯本或據英譯本轉出的漢譯本多無此節。James Murphy譯本裏,這句作“in the big lie there is always a certain force of credibility”,按“big lie”或“Groe Lüge”,即本於希特勒此書,後得戈培爾發揚之。意謂小民日常生活中會扯些小謊,卻料不到有人敢於厚顏無恥地擺出彌天大謊。錢鍾書說,相比之下,魯辛之言空大不實,無人肯信,畢竟說謊的技巧不夠。最近披露的錢鍾書致李國強信中說:“尊函中於做官說誑所樹立之二不主義,同輩中殆無第二人;兩事如雞生蛋、蛋生雞,蓋做官必說誑,而說誑亦導致做官。常語稱客觀不實,主管不誠,空談誇語曰;‘打官話’,即‘官’之‘話’不作準、不可信,足證說誑乃做官之職業罪過也。”似可作為參證的材料。

錢鍾書讀魯辛著作集的第三冊,劄記抄錄了其中兩篇的內容,都是描寫篾片清客的言語。我發現錢鍾書讀書,對於世態中“以市道交”之人多有所留意,凡有於此輩描摹惟妙惟肖者,均予以抄錄。他說魯辛的《論寄食豪貴者》(On Salaried Posts in Great Houses)“描寫盡門客依人之苦況”,後世《小癩子》《吉爾·布拉斯》(這兩部小說都有楊絳譯本)寫小人物諂媚趨附之貌,皆本於此。錢鍾書又評價《寄生之技藝》(The Parasite)一篇:“雖創‘Parasite’(Technê Parasitikê)之名,而以Simon為‘craftsman in [the art]’,卻無發明,未能如《品花寶鑒》第十八回論篾片之精微透徹也。”此下他引述小說以及《歸田瑣記》各自不同的清客十字令,以及繆艮《途說》的“把勢十全訣”,看起來似乎魯辛於此道不勝筆力,遠不及中國文人精通。我們在此可對讀《容安館劄記》第二百一十則的一節,錢鍾書摘錄Athenaeus《哲人燕談錄》第六卷所寫的“幫閑食客諛媚無恥之狀”:君上病目,清客以布蔽一眼;會食時君上誤嘗苦物,清客亦攢眉作欲吐狀(參觀Juvenal諷刺詩:igniculum brumae si tempore poscas, accipit endromidem; si dixeris ‘aestuo,’ sudat.【冬日方命生火,他便披袍;你才言“熱”,他即汗出】)。又有食客見君上於稠人中笑語,亦捧腹而笑,主怪問其故,答曰:“我信主公所言必值一粲。”(I put my trust in you, that whatever was said was laughable,劄記又引Juvenal詩,Rides, maiore cachinno concutitur.【君方啟顏,渠即露齒】。並清都散客《笑讚》:“一瞽者曰:你們所笑,定然不差。”)可見,西方古典文學對食客形象的諷刺實也並不遜色。

我們對於Lukianos或Lucian這位特殊的古典作家,總記得的,是周作人或羅念生的譯介之功,周作人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翻譯《路吉阿諾斯對話集》,欣賞的是其人“堅硬而漂亮的智慧”“有時候真帶著些野蠻的快樂”,這個思路帶動了民國時期施蟄存、戴望舒、沈寶基、伍光建等人的相關翻譯活動。鄭振鐸在《世界文庫發刊緣起》(1935)中,聲稱“對於希臘羅馬的古典著作,尤將特別的加以重視”,最後提到的兩個人,即Lucian和Plutarch(未附譯名)。而羅念生翻譯《琉善哲學文選》,則表彰其“抨擊一切唯心主義哲學派別,高舉唯物主義哲學的旗幟”,這是僵化思想指導的歐洲哲學史先已確定了的判詞。周、羅這兩位譯者的動機都太強烈了,對於我們認識原作者多少都是一種妨害。相比之下,錢鍾書的讀書劄記,隨處漫談,反倒使其文筆與思想顯得更為生動和深切了。

《上海書評》,2013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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