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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書讀“婁卜”之二錢鍾書讀“婁卜”之二——奧略·葛琉斯《阿提卡之夜》

錢先生讀西書,好讀其中的劄記體著作。比如老普林尼《博物誌》、阿忒納奧斯(Athenaeus)《哲人燕談錄》(Deipnosophistae)、亞曆山大裏亞的克萊芒《雜綴集》(Stromata),都是常被他稱引的書。《容安館劄記》第八十一則,抄錄了錢先生讀“婁卜”本《阿提卡之夜》(Noctes Atticae,英譯者是John C. Rolfe)一書的收獲。此書是一部重要的學術劄記,以拉丁文寫成,主要涉及哲學、語文學(包括希臘文和拉丁文的文學及批評、語法、句法、修辭、辭書學、詞源學、詩歌韻體、文本考據等方麵)、社會生活習俗、法律典製等內容,曆來被認為是兼具學問和趣味的名著。作者為奧略·葛琉斯(Aulus Gellius),其人生平與鄉籍不詳,隻能從他自己的著作裏得知大概是公元2世紀人,Gellia這個族名說明他有意大利中部地區古族落的血統。“阿提卡之夜”這個題名十分風雅,蓋作者當時居於雅典郊區,阿提卡鄉野冬夜漫長,遂讀抄群書以為自遣。他所讀的書籍可能有不少來自希臘、意大利各地著名的圖書館,或者是幾位學問淵博的友人(這包括了雅典古風建築最大的讚助人Herodes Atticus),大量的文鈔因來源書籍的紛紛亡佚而顯得格外珍貴,有些書在當時已罕見,全賴葛琉斯之筆才能有吉光片羽傳世千載。

錢先生在這則《劄記》的開篇評價說,《阿提卡之夜》一書“即《日知錄》《蛾術編》之體,序中所舉諸書(p. xxviii),皆吾國劄記劄記之類”。按“序中所指諸書”,即葛琉斯原作之“Praefatio”中所列的三十部書名,從命意上看,多類似我國筆記體著作題名裏常見的用法,如“叢”(Λειμ ν)、“林”(Silvae)、“苑”(Pratum)、“雜組”、“雜綴”(Στρωματε)、“拾遺”(Lectiones)、“偶識”(Πρεργον)等,可Κηρον(《蜂窠集》)肯定不是《蜂衙小記》這樣的農書,倒跟王鳴盛的《蛾術編》是一對,正如《阿提卡之夜》可對照於《寒夜錄》或《消暑錄》《銷夏錄》一類的題目。

葛琉斯引述過這三十部劄記中近一半的書籍,他尤其推崇法沃裏努斯(Favorinus,此人也是《名哲言行錄》主要的文獻依據)的著作,時至拜占庭時代,淵博的佛提烏斯(Photius)依然稱頌法沃裏努斯的著作乃是“學問之冊府”。《容安館劄記》此條中摘錄了法沃裏努斯的兩段話:(1)這位傳說為天生“雌雄同體”的哲學家提出,娶妻當選擇品貌中庸之婦人,“最宜室家,謂之中姿(forma modica),亦謂之夫人貌(forma uxoria)”(Bk. V. xi),錢先生以為,這合乎“萬事折中,無過不及”的希臘古訓。“推之求歡選色,此物此旨,Favorinus一席談是其證也”,隨後列舉希臘拉丁詩人所言女子宜肥瘦適中、女於男宜不迎不拒之間、男於女宜不卑不亢雲雲。雖然仍是談折中之理,其實卻與前引所謂“中姿”之意相去稍遠。(2)又雲“Turpius esse exigue frigide laudari quam insectanter et graviter vituperari”(XIX,Ⅲ),意即“無力之讚美較乎猛烈之責難更令人羞恥”。錢先生說,蒲柏“Damn with faint praise”一語蓋出於此,這個意見在英語成語辭書中已成定說,大約不是他自己的發明。《管錐編》第408頁:“古希臘文家(Favorinus)曰:‘目所能辨之色,多於語言文字所能道。’”這一條未見於《容安館劄記》,注出自“II.Ⅲ,op. cit.,II, 210”。誤,當作II xxvi, 3,見於I,210。當然,稱法沃裏努斯為“古希臘文家”略有不妥,因此人實有高盧血統。

《管錐編》引《阿提卡之夜》凡7處,有4處見於《容安館劄記》,其中第28頁及1163頁重複引XIX. Ⅱ一節,前詳而後略,即言“古羅馬哲人言,人具五欲,尤耽食色,不廉不節,最與驢若豕相同;分別取驢象色欲,取豕象食欲”,這段所謂“古羅馬哲人”大概是指葛琉斯本人,但葛琉斯這裏征述的是希臘人的意見,並且摘錄了亞裏士多德《疑義集》一節文字加以論證。又,第429至430頁,“古希臘哲人(Democritus)自抉其眼,以為視物之明適為見理之障,唯盲於目庶得不盲於心”。注出自X. xvii。《劄記》中引申至以“斷陰”求“斷欲”,終歸於“斷陰不如斷心”。又,第909至910頁,“古希臘哲人辯視覺,斯多噶派主眼放光往物所,伊壁鳩魯派則主物送象來眼中”,則出自V. xvi,用以說明身心感受,非我遭物遇物,而是物“來”動我挑我,參看《談藝錄》第203頁以下、第534頁。錢先生用的資料也大都見於此條劄記中。

可知錢先生讀《阿提卡之夜》多重視其中的閑言之警語(satire)、世說之清談(chreia)。如上文提及《管錐編》二度稱引的“取驢象色欲”,錢先生在劄記中便注意到與葛琉斯大體同時代的阿普勒烏斯(Apuleius)的《金驢記》中情節,其實還有一位同時代作家琉善(Lucian),他有一篇《驢變記》也是相同題材,可惜錢先生沒有談,婁卜本的《琉善作品集》第8冊才收入此篇,《容安館劄記》隻讀到第5冊。

西人近年研究認為,葛琉斯與阿普勒烏斯雖未必相識,卻都是嬉笑嘲謔背後隱藏著蘇格拉底的憂世傳統(錢先生慧眼獨具,在《劄記》中拈出普魯塔克所闡發的polypragmosyne一詞,字麵意思是“多管閑事”,實即楊絳所謂的“癡氣旺盛”“好學深思”“憂世傷生”)。王煥生先生在《古羅馬文學史》中說:葛琉斯“在著作中從不觸及當代的政治事件,不涉及羅馬生活中的社會政治問題,也從沒有表露自己的政治愛好和傾向……書中的思想傾向是統一的、一貫的,這就是推崇古代”。然而讀2009年Brill出版社的新書,Wytse Keulen所著《諷刺文學家葛琉斯:〈阿提卡之夜〉中的羅馬文化權威》(Gellius the Satirist:Roman Cultural Authority in Attic Nights,2009),裏麵就談到了作為教育家的葛琉斯(第一章),葛琉斯蘇格拉底式的諷刺風格(第三章),其著作談論語文學時話語中的諷刺筆法(第五章),等等。可以說,葛琉斯的著作屬於典型的政治諷刺文學(見第十一章最後一節),實具有《談藝錄》序所說的“憂患之書”的意思。

憂患什麼呢?哈德良皇帝及其所開啟的安敦尼努王朝諸帝,全都嘉賞希臘的文化與學術,但羅馬貴族們令希臘人以奴隸身份來教育其子女,知識階層其實並無地位可言。檢閱學術史,此時期高水平的學術成就出現在埃及,“大希臘”地區多的是隻會摹擬古典文辭的史學庸才,癡迷於抄錄生僻詞彙來冒充學問的“語法家”(這也可指教書先生),還有誓死捍衛古文辭的“阿提卡風”修辭學家、口若懸河的偽哲學家。混合著自東方行省吹來的奢侈縱欲風氣,到處是一片虛假的繁榮盛世景象。學術劄記考鏡源流、辨偽存真,也時而動用妙筆,摹擬柏拉圖式的對話錄,教虛假的學問露出馬腳,這不也是很有現實意義的嗎?

錢鍾書對於今日西方學術界的新說,其實已略有體認。他摘錄了兩處葛琉斯對當時教育現象的諷刺:一處見於I, ix,“當時後生小子,從師學道而狂妄無知,於函文發號施令,一若示周行而授機宜者”,抄錄的一段拉丁文,大意是“他們對於哲學如何教都要指手畫腳。有的說:‘先教我這個。’有的則說:‘我想先學這個,不想學那個。’”另一處見於VII, x,“述當日哲學家卑己屈躬,登門往教,如恐不及,而弟子宿酒未醒,為師者枯坐以待……道盡教師苦趣”。這令我們想起《圍城》裏描寫大學生們的話:“他們的美德是公道,不是慈悲。他們不肯原諒,也許因為他們自己不需要人原諒,不知道也需要人原諒……”在今天讀來依然真切可感,甚至更加觸目驚心。

葛琉斯在序言中說道:對於那些從未在清醒的夜晚裏花時間讀書的人,他們總是被塵俗的騷動和喧嘩所吸引,他的“阿提卡之夜”是那些人要極力逃避的,正如古語所言,“噪鴉不解弦琴,穢豕遠離芳草”(Nil cum fidibus graculost, nihil cum amaracino sui)。這句話被傳誦得非常廣,錢先生喜愛的羅伯特·蒲頓(Robert Burton)就曾在《解愁論》(Anatomy of Melancholy)開篇致辭中用過後半句的典故。蒲頓一生讀書無數,在著作中自號小德謨克利忒(因德謨克利忒在偽希波克拉底小說中被描述為大笑而瘋),他譏嘲世人甘願作為曳尾於糞土的豬仔,沉湎在愚人的恣意歡樂中,“我卻要造一個我自己的烏托邦,一個新的亞特蘭蒂斯,一個我自己的詩學共和國”。

《上海書評》,2010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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