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我們來到奧地利的美泉宮。這座宮殿有米黃色外牆,間或有白色橫隔。外觀沒有沉著威嚴的皇族之風,一切顯得活潑生動。但那整齊對稱的設計,門前寬敞的廣場和偌大的草坪,仍可以看出豪奢大氣的皇家風範。
我站在那裏,望著美泉宮,望著那一扇扇窗戶。我在想,哪個房間是約瑟夫皇帝居住的,哪個房間又是茜茜公主居住的呢?
此時,茜茜公主的窗戶早已關閉不開。皇帝自己居住的房子,他則囑人開窗,因為他肺腑憋悶,快要窒息。
他的那個逆子魯道夫,自認為接觸到了現代的新思想,口口聲聲奢談自由精神,反對貴族,喜歡新型的知識分子。魯道夫一次又一次挑釁著父皇的權威,父子倆在許多問題上齟齬,達不成和諧一致。他對兒子的言行反感擔憂,卻又無可奈何。他已經到了晚境,隨時會兩腿一蹬離開這個世界。偉大的奧匈帝國,永恒的哈布斯堡能否在兒子治下永葆其昌?他憂心忡忡。
1914年6月的陽光有些詭異,光線不太柔和,一縷縷紫霧煙嵐旋著旋著溢滿空間,一種幻覺,正從窗口、從門扉向他襲來。大熱天的,他不禁寒意透過脊骨。在東方中國,紫色是好的,紫氣東來是祥和氣象。在美泉宮,特別設了一個富於東方情調的中國宮。那裏的家具、燈飾、屏風以及瓷器都從中國購買而來。但在西方,紫色並不具有那麼美好的隱喻。
他已經聽到斐迪南皇儲在薩拉熱窩遭暗殺的噩耗。平時,他對斐迪南並無十分好感,傳皇位於他,實在是因為迫不得已。此時,約瑟夫心口發堵,流通的空氣也不能讓他的呼吸暢通。他一陣幹咳,然後躺在沙發上。
閉著眼睛,他在回想自己幾乎可以說是漫長的一生。1830年他出生,略微長大一些,因當政的伯父斐迪南一世沒有後嗣,他遂被立為皇儲,18歲那年,他登上皇位。初執權柄,他便發現一切都沒有表麵儀式那樣光鮮:財政吃緊,國庫虧空,哈布斯堡家族從政治、經濟乃至遺傳方麵都潛伏危機。他該如何讓世人矚目的偉大家族重放光彩?
是啊,這個家族曾經曆過那麼多艱苦卓絕而又輝煌燦爛的曆史發展階段。他們發端於瑞士,在陡峭的山崖建立了古堡,又稱鷹堡。而後,勇猛異常的十字軍打敗了穿戴華美、戰鬥力卻不怎麼樣的哈布斯堡家族的貴族兵。於是,這個家族沿多瑙河河流遷徙,然後到了維也納,從此定居於此,並發展繁榮。雙鷹徽章是家族標誌。哈布斯堡家族的魯道夫一世曾被選為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這意味著其家族權勢已達頂峰。可要一直維持住這份龐大帝國的祖業,又太難了。對比而言,比哈布斯堡家族晚兩個世紀的意大利的佛羅倫薩也出現了美第奇家族,那也曾經是煊赫無比。他們可以左右意大利的政壇,可以推動文藝複興的進展,仿佛一時間可以與哈布斯堡家族相媲美。哪能那麼容易呢。美第奇家族到18世紀就退出了曆史舞台,而哈布斯堡家族依舊雄踞世界。也隻有約瑟夫知道,要支撐起一個帝國,那是何等艱難萬險。
想到這裏,約瑟夫突然覺得十分傷感。
從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真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他要重建哈布斯堡家族的榮譽,必須從一個君王的嚴格自律開始。他長期堅持洗冷水澡,以磨礪意誌鍛煉體魄。他晚上睡的是行軍床,不讓優渥舒適控製自己。每天工作至少12個小時,從不懈怠政務。除此之外,他學習並熟練掌握八國的語言。
約瑟夫實在搞不明白,自己如此勤政努力,命運對他卻是如此刻薄,總是露著猙獰麵目,死神在他的周圍環繞,陰魂從不散去。
那一年,也即1889年1月30日,他30歲的兒子魯道夫在離維也納24公裏之外的邁椰林別堡自殺身亡,他同時殺死了自己17歲的情人瑪麗·費采拉。
他美麗的妻子茜茜公主在兒子下葬時,身著黑衣,神色凝重,她不掉眼淚,但那刻在骨髓的悲傷一寸寸侵蝕著她的肌膚與神經。她哭不出來,隻有那瘮人的歎息,驚呆了河穀與山崗、飛鳥與樹林。從此,茜茜公主隻在羈旅中才能讓靈魂有片刻安寧。她一年之中大半的時間都在外邊。曾經相親相愛的他們,不再相守。
約瑟夫想到這裏,已是老淚縱橫。他可以允許茜茜公主一直在旅程中,他甚至可以允許她不再愛他,可他絕不允許她以死亡的形式結束他們的關係。而茜茜公主的決絕,則假以他人之手而完成。
1898年9月10日中午,茜茜公主與陪行的宮廷命婦乘船離開日內瓦,她正向碼頭走去,半道上有人撞了她一下。剛開始她不以為意,直到一枚尖銳的錐子向她胸膛刺去,她疼痛萬分倒地,而後身亡。
這不是一次具有政治意味的暗殺,意大利的無政府主義者盧切尼想要一鳴驚人,他用錐子刺死了茜茜。當約瑟夫見到躺在棺木中的茜茜,悲慟欲絕。這是他深愛的女人。從他見到活潑的16歲的茜茜公主那刻起,他就無可自拔地愛上了這個巴伐利亞的小公主。他推掉了與她姐姐的婚約,執拗地要娶她。棺木中的茜茜依舊美麗,因為死亡的蒼白讓她看起來更加端莊而沉靜。死無法複生,他必須得接受這個冷酷的無可更改的事實。
他用剪刀剪下茜茜的一縷頭發永不離身。他低吟著:“我的天使啊茜茜。”
在茜茜離開他的寂寞時光,會有女人走向他,但隻是走進他的肉體,沒有人走入他的靈魂。茜茜之死,將他的性命也隨即拖進死亡之地。這一年,他68歲,對這個世界不再抱有希望和憧憬。
他隻是為這個家族、帝國苟活著。
痛苦仍然沒有放過他。他的弟弟馬克利西也死了。如今,延續哈布斯堡家族血脈、繼承奧匈帝國皇位的斐迪南大公也被人暗殺了。上帝啊,你真是要滅亡哈布斯堡家族了嗎?
渾濁的老淚像蟲子一般蠕動在他的麵頰和手臂。
我走進美泉宮,心裏發著不盡感慨,以前,我以為那些金錢相伴、身居高層、待在皇位上的人,或是在聚光燈下風光靚麗的人,比一般的平頭百姓要愜意、滿足、快活。實際上並不如此。當我們切近人生真相,方才發現,人活在世上,好好活,充實、健康、無憂地活著,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著名人物、皇親國戚也不一定就能很好地活著。很好地活著需要智慧,有時候也跟命數有關,比如約瑟夫皇帝,他享有至高權力、大富大貴,卻又命中注定是個苦命人,一個悲劇人物。
哀傷中,約瑟夫又在想該怎麼去處理這件發生在薩拉熱窩暗殺皇儲這個奇恥大辱的事件。難不成這就放下,不鹹不淡悄無聲響地咽下,權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如果這樣,世界各國該怎麼看一向強盛威武的奧匈帝國?這等於對世人說,我們今後可以任人欺淩、任人宰割。
約瑟夫皇帝幾乎忍不住憤懣,他重重咳著,一口鮮血吐在地上。
我又一次發現,當一個人、一個國家受辱時,他們很難完全理智地隱忍下來。起碼的血性和自尊,都會讓你咽不下這口氣。你想收拾那個惡棍,你不會白白饒過他,讓他做了壞事又不承擔責任。這是在包庇和縱容犯罪者。一個有尊嚴的人與國家,能委曲求全、忍氣吞聲嗎?他們能避免做出過激舉動嗎?
作為一國之君的約瑟夫皇帝,榮譽是那麼重要。他無法咽下心口的一團惡氣,他經曆著聽到暗殺消息以後的憤怒,也有驚怵與恐懼。在長久的思謀中,他一定要有態度、有表示。
一旦決定要做一件事,麵臨著強悍的敵對勢力,這時馬上會想到誰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同盟與朋友。當然,在這個複雜莫測的世界,在政治格局中,沒有真正的朋友,隻有利益的捆綁。縱是這樣,他也決定孤注一擲。
也許,人有病,在衰老期,憤怒與羞辱會讓他不再去做理性判斷。他決定聯合德意誌帝國去打這場針對塞爾維亞的雪恥仗。他想,奧斯曼帝國一向與自己關係不錯,估計開戰以後會站在自己陣營這一邊。已經84歲的約瑟夫,決定為榮譽而戰。
1914年7月,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發起戰爭。
誰都無法預料,原本一國對一國的戰爭,竟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並起著連鎖反應,進而導致了一場由30多個國家參戰的世界範圍的一場大戰。
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以後,與塞爾維亞訂有密約的俄國不耐煩了,他們加入塞爾維亞的陣營中。
這邊,德意誌帝國從來對俄國沒有好感,於是,普魯士德國鐵血宰相俾斯麥決定對俄國出手打擊。
德國一旦參戰,戰爭便像一頭誰也無法控製的野獸,它咆哮著,摧枯拉朽,滌蕩一切。
約瑟夫皇帝原本是想教訓一下並不強大的塞爾維亞,他隻想出口怨氣,讓戰爭在短時間內結束。誰想,沒人能控製住局麵了。他以為的盟友德國,早已磨刀霍霍想打上一仗了。隻是他們找不到借口。如今借著別人打仗的機會,他們很想攪上一局。
這是一種政治利益,而不是什麼正義之原則。
德國在一戰之前已在高速發展工業,他們想要擴張瓜分和稱霸世界。英國、法國和美國對德國討厭至極。
開戰以後,迅速站隊,奧匈帝國、德意誌帝國、土耳其奧斯曼帝國以及保加利亞王國為同盟國,英、法、俄、意、美等為協約國,第一次世界大戰殘酷而漫長地進行著。
1916年,約瑟夫皇帝已病得很重。前線戰事並不好,憂傷加劇著他的病情。是年2月,德國與法國打了10個多月的膠著戰,德軍戰敗,這是一戰的轉折點,奧匈帝國同盟軍事力量在衰弱中。
約瑟夫皇帝熬到初冬,他終於熬不下去了。1916年11月,他在美泉宮因肺炎病逝,享年86歲。他的侄孫繼位。他死了,戰爭仍在繼續。打了4年多,15億人卷入,3000多萬人死傷。這是慘絕人寰的悲劇。1918年,一戰結束,哈布斯堡家族的奧匈帝國從此不複存在。
我即將離開美泉宮,仍在回望著它。夕陽西下,絢麗的晚霞照在明黃色的建築物上,漂亮到失真的地步。這裏,是多少人仰慕的宮殿;這裏,卻又發生了多少血腥的劇目。一個帝國唱著挽歌,從此消失在曆史的深處,隻有美泉宮留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