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拉丁橋畔的槍聲
2019年10月,我們前往薩拉熱窩。
下午,車子駛入市區,我們在城市的邊緣下車,步行參觀市內景觀。第一站要去的自然是拉丁橋。
漫步走著,左邊是薩瓦河的支流博斯納河。河水很淺,有些渾濁,河兩岸荒草淒然。雖然草未完全枯黃,還有些綠色,但也是蕭瑟的樣子,沿岸堤欄沒有修葺。按我們中國人的標準,無論哪個城市,隻要是有江、湖、河,總會在沿岸修築起漂亮的欄杆和人行道。這裏的荒涼與蕭瑟雖然也是一種自然之美,但不時吹過的紙屑、塵埃覆蓋著葉脈與樹木,天空的灰蒙,仍然讓人感到這河流與城市是被粗疏對待的。往右邊看,一些建築物的外牆塗著色彩淩亂的漫畫,牆麵上有著熏炙過滄桑的垢黃。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的戰爭,飛機的轟炸和子彈的呼嘯,已讓這座城市留下痛苦印痕。
沒走多遠,著名的拉丁橋到了。
這裏,似乎抹平了痛苦的印痕。拉丁橋上行人安靜地走著,不時有小型汽車開過。風吹著,讓人愜意。這風,還是當年的風嗎?那時的風,可是挾著猩紅的血液和烏黑彈孔的硝煙。
一切痛苦的記憶好像都被世俗的日常生活覆蓋了。隻有路口一幢古老建築的外櫥窗裏,陳列著介紹當年這裏曾經發生過的、由此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驚駭史料與圖片。
1914年6月28日,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薩拉熱窩,城市的天空一片蔚藍,隻有白雲在悠悠飄蕩。綠樹枝頭的蟬鳴令人昏昏欲睡,一切都因暑熱而緩慢下來。
19歲的塞族青年普林西普和他的同夥卻沒有懈怠,他們就在這個上午,正策劃並實施著一場驚駭世界的暗殺行動。
奧匈帝國的皇儲弗蘭茨·斐迪南大公與他的妻子索菲婭·霍泰克在這個晴朗的夏天正處於出訪的喜悅中。他的妻子出身寒微,他愛上了她,執意要與之結婚生子。這對奧匈帝國對哈布斯堡家族來說,都是一種蔑視與挑戰。
哈布斯堡家族子女的婚配,一定要在同室的皇親國戚中進行。他們絕對不讓平民的血流淌到皇室的高貴血統中。為此,他們不惜冒著種族退化的風險。
坐在敞篷汽車上的斐迪南大公夫婦,這一次是將正事與樂事結合在一起的出遊。他們相擁相偎,車子緩緩而行。望著湛藍高遠的天空,他們眼神濕潤,心情愉快無比。
斐迪南大公年已51歲,他仍像熱戀中的年輕人一樣緊緊牽著妻子索菲婭的手。他與她的婚姻,並不是他想要阻止皇室種族退化,他沒有那麼大的宏願,他隻是看到索菲婭,眼睛就再也離不開了。
索菲婭雖說也是貴族出身,但不算王室成員。她家道中落,從小過的是艱窘日子。她沒有錢添置服裝,那些高級的社交聚會她就不去參加了。20歲那年,她成為伊莎貝拉大公夫人的侍女,這是一個很卑微的工作。但她卻是兢兢業業做著被外人認為是低賤的事。索菲婭從來不抱怨,她淡定沉著,對所有到來的命運安排都坦然接受。一個年輕女子有如此悠遊裕如之氣度,肯定會被有識之人注意;況且,這又是個有情之人。
一次,索菲婭陪大公夫人參加一次宮廷舞會。她安靜地坐在旁側,但那不掩的美麗和獨特氣質,為斐迪南大公注意到。他主動邀她跳舞。他發現了不同尋常的一塊美玉,他不顧皇室門第之差異,強烈地愛上了她,並決定娶她。這一消息,引起皇室的軒然大波。除了斐迪南大公的繼母,沒有人讚成這樁婚事。驕傲的哈布斯堡家族,早已定下貴庶不可以通婚的規矩。
是的,這個龐大的家族和帝國曾經的發展擴張史,並不是在刀光劍影中開拓,而是在粉色盈盈的聯姻關係中完成。哈布斯堡家族流傳著這樣的箴言:“讓別人去打仗吧,你,幸福的奧地利,結婚去吧!戰神馬爾斯給別人的東西,愛神維納斯會賜給你。”正是這種沿襲的觀念與傳統,使得哈布斯堡家族成為歐洲曆史上支係繁多的德意誌封建統治家族,成為統治領域最廣闊的帝國。他們統治過神聖羅馬帝國、西班牙帝國、奧地利帝國,以及1867年合並了匈牙利之後的奧匈帝國。
哈布斯堡家族對血緣的純正與高貴有著迷信的罔顧科學的狂熱。皇室聯姻家族內部通婚,的確讓他們嘗到不去打仗也能擴展領土的甜頭。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係列的後遺症也就紛紛出現了。高貴的王室成員出現了許多隱性疾病。他們中間有的人有先天性缺陷;有的男性長大以後陽痿、無法生育;有的患上消化不良、肌肉無力、尿血、佝僂病。哈布斯堡家族的男人們麵部有顯著特征,他們下頜前突、大下巴,這就是被稱為的“哈布斯唇”。
王室成員和具有同等社會地位的人越來越少,於是,婚姻已不顧輩分而締結,亂倫現象不足為奇。堂兄妹、叔叔與侄女結婚很是普遍。譬如,繼承哈布斯堡家族西班牙王位的卡洛斯二世,他的父親娶了自己的侄女做妻子。卡洛斯上邊有四個兄長早逝,他出生後就體弱多病。4歲時他才能講話,8歲時才學會走路,並且一直跛足。他小小年紀父逝,由母親攝政讓他登上王位。他在位時期,西班牙全線沒落。一個每天都在病痛中掙紮的人怎麼可能治理國家?他娶了妻子,無法生育。妻亡。他再娶,仍無法留嗣。1700年,他結束了艱辛而又短暫的38年生命。沒有一兒半女繼承王位,絕嗣覆國。西班牙最後的王朝土崩瓦解了。
斐迪南不一定是為哈布斯堡家族的健康繁衍考慮,他隻是遇上了,就放不下了。迎麵走來的那個姑娘,美麗端莊、暖玉溫存。她身為侍女,卻儀如皇後。斐迪南一定要娶她,哪怕王室成員全部反對,他已不再顧忌能否順利登上皇位。但他仍然成為王儲。放眼望去,在位的約瑟夫皇帝已無更合適的人選繼承皇位。約瑟夫的弟弟馬克西米利已經當上了墨西哥的國王,但在法國與美國的幕後操縱與陰謀中,被人暗殺。約瑟夫皇帝的唯一兒子魯道夫在1889年1月自殺,年僅30歲。沒人再有資格成為皇儲。
於是,皇室做了妥協,同意斐迪南迎娶索菲婭,但對她約法三章:她不能成為皇後,他們婚後生育的子女沒有皇位繼承權,索菲婭不能與丈夫享有同等待遇。她不能與丈夫坐同一輛馬車或汽車出行,不能與丈夫一同出席重要活動,不能一同接待外賓。索菲婭原本對這些外在光環就不在意。她忍辱負重的個性,堅韌優雅的氣度,漸漸為人們所尊重。她在聚光燈之外的幽暗處,照料著一女兩子這三個健康可愛的孩子,一切都讓她心滿意足。
1914年的夏季,斐迪南大公偕索菲婭出訪薩拉熱窩。在這個遠離皇室的地方,他們可以不遵守任何的清規戒律,可以坐同一輛車,可以相互依偎。他們巡視軍事要塞,也觀賞著這座山峰疊嶂、流水潺湲、風光旖旎的美麗古城。這座城市建於1263年,市中心保留著中世紀土耳其時代的古老建築。他們遊覽著,絲絲甜風沁人心脾,鳥兒在繁枝茂葉的縫隙啁啾,歲月悠悠,仿佛永生永世。
夫妻二人從要塞趕往市政廳,突然聽到爆炸的聲響。他們以為附近有人在放鞭炮,沒有意識到有刺客在行動。此時,6名年輕的刺客拿著炸彈和手槍,隱伏在斐迪南大公夫婦可能巡視的地方。
市政廳炸彈未能造成人員傷亡。不以為意的皇儲夫婦急於想要看望榮軍醫院的病人,他們沒有停下,也沒有改變行程,而是繼續出發。
車行駛到拉丁橋,跟蹤而來的普林西普拿出手槍,對準斐迪南夫婦連開數槍。皇儲夫婦乘坐的敞篷汽車速度緩慢,又是公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槍彈擊中了他們。中彈的皇儲此時意識還清醒,他摟著流血如注的夫人,看著她奄奄一息的模樣,傷心地籲懇:“索菲婭,你別死!為了我們的孩子,你要活著!”
皇儲說完這話,自己也昏過去了。他們被緊急送往醫院,終因流血過多,夫妻雙雙去世。
暗殺者、塞族青年普林西普當場被抓捕。後來他被關押,1918年死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前。
在關押獄中的4年日子裏,這個嗜血的塞族年輕人,可能沒有想到,他和他的同伴計劃的這次暗殺行動,竟然導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他原本隻是帶著對哈布斯堡家族的仇恨,認為他們正在向南擴張,正在吞並巴爾幹島,正在肢解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塞爾維亞的國王對哈布斯堡家族唯唯諾諾,好鬥的、剽悍野獵的塞族人豈能容忍。1903年,國王亞曆山大·奧布雷洛維奇與皇後馬欣在貝爾格萊德的皇宮被反對他的軍方和政府高級官員推翻,並從窗口扔下致死。皇帝時年27歲,皇後比他大10歲。居住在日內瓦的皇族卡爾齊洛繼承王位。從曆史事件可以看出,塞族人的血液裏,從來都有報仇雪恥的狂暴激烈成分,普林西普的行為並不奇怪。從此,愛情、刺客、一戰,構成了波詭奇異的曆史演義。
斐迪南皇儲被殺害的消息很快傳到奧匈帝國皇帝弗蘭茨·約瑟夫那裏。他該做何反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