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在布拉格的遊覽暫告段落,晚上我們在市區酒店住下。房間整潔,東西不多,合用就好,空氣中散發著淨爽好聞的味道。
晚上我躺在床上,腦子卻是依舊活躍,依舊圍繞著卡夫卡在想自己的寫作。20世紀80年代,西方現代派傳入中國。我有過對現代派的迷戀,這和自己生病、不健康的身體有關。很小的時候我得過傷寒,雖然活了下來,但是腎與肺都不好。我早早就是虛胖體形,常年頭痛、胸悶。我不知道自己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喜靜不喜動,隻覺躺下才舒服,這被迫性蜷曲,興許格外發展了我對內心精神生活的愛好;因某種敏感氣質,對文學有著熱愛。但我從來都是在幽隅中獨語,是個膽怯、羞澀、後退的人,是作為失敗者存在的人。我從卡夫卡以及一切低抑的現代派作家那裏找到共鳴,我對語言的虛無感深有體會。
誰的文字能如銅鑄金鼎般留諸曆史?我們留不下什麼,我們的文字在急遽晃動之中注定了易朽性。人類的曆史早已留下先哲的銘碑,那才是刻在石頭和青銅器上不朽的文字,其光澤永不衰褪。
我們這些弄文字的有多少人明白這真相呢?那知之不多的人注定無畏。他們不知思為何物,當然也看不起那忍受孤獨、鬥室枯坐的入思者。他們認為那寂寞無邊的語言者是陳舊、落伍、跟不上形勢發展的迂闊之人。他說,多少信息需要我們去捕捉。他在頻仍閃回的信息中興致勃勃,以揭露和否定他人引起轟動效應為樂事。他說,總要弄出些聲響來。他認為即使是荒謬的、毫無理論規範的吵鬧,也可以留給文學史,也是繞不過去的一筆,因此可以青史留名。
他熱衷於潮流和運動,為自己廉價的鼓噪而興奮。他不會依靠自己的作品說話,況且他也寫不出什麼作品。他害怕寂寞,每天總在外部逗留,這一個會議接著那一個會議;從這個城市跑到那個城市,心根本就靜不下來。一旦有空閑時間在屋裏,他把電話攥在手裏,拚命向外打電話,否則就會心頭發慌。他自詡自己多有名望,總有許多被邀參加的會議和活動。他嘲笑別人不被邀請的挫敗,他說:這些人多可憐哪,總無人邀請,不在舞台不在中心。他說,那個可憐的人,雖說文章寫得還行,可就是沒有出名。出名就是被很多人知道,混個臉熟。
熱衷運動的人認為自己被關注而頗有影響,他們將自己販賣出去,濺起一陣浪花,便認為自己是文壇重要人物。
這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有那些於孤獨中等待上帝箴言和神諭的人,他們必須在苦挨中,不被任何人記起和理會。他們背轉身來,讓世人忘掉自己。他們埋在思考的落葉中,與天地萬物同在。他們挖掘人性的神秘通道,如辛苦的勞工默默流汗。他們掘進越深,越不可能被很多人理解。尋找世界的徹底性而非通俗性從來不是眾者的事業,而隻是人類的極個別人,這些人必然會遭受冷眼和睥睨。如果沒有開初就作為失敗者存在的心理準備,有人會中途失蹤。真正入思者是冥冥中聽從了一種天命召喚,願意九死而不悔去尋堂奧。他們會為每一個難題的破譯而欣喜。他們不計前程和功利,充實於苦寂寒窗。他們不會讓紛至遝來的外部圖景占據自己的視聽。那通俗易變的傳聞逸事,很快會被新的風潮覆蓋,而成虛飄流雲。
可為什麼又有那麼多人容易作秀、容易逗留於外部事物呢?中國的寫作者,固然是接受了現代思潮以及現代派的影響,但相當一部分人隻是認為現代派很先鋒、很前衛,隻是文學時尚;他們實在沒有得到現代派的精髓。
作秀、喧囂,唯恐他人不知。這個沒有學會思考的人,他沒有膽量和秉賦在孤寂中一個人前行。他略有一點小感受就急惶惶大聲喧嚷,力圖占有話語高地。他嚷嚷著,急於引起別人的注意。他不知道引起別人注意不一定就會得到肯定、讓人由衷敬佩。他不了解,在他手舞足蹈、自我感覺良好時,人們側目而視,記住他的隻能是那淺薄的言辭、拙劣的表演。人們記住這個人的同時已經將他遺忘和否定,因為他選擇的路徑不對。
一個致力於語言的人,首先必須把路走正。走正路者,那致力於精神原創性的人,不惜以身殉言。他連命都搭進去了,他不會在乎他人的注意與否,或者有無鮮花、掌聲和榮耀。他不會工於心計、不會以文字為敲門磚給自己以物質或名聲的獵取。致力於原創性,同時帶有致命性,這讓人不寒而栗,許多人驚怵地退出這條道路。
當鬆弛取代深刻,當數據取代靈魂,當贗品取代瑰寶,一些不好的信息的確在誤導人,以為鬧哄哄形成吸引眼球的事件就會被載入曆史。曆史會記住君子,也會記住小人。在一些人的慣常思維裏,做小人也比做凡人好,隻要被人記住,哪怕是為人不齒的小人,也終歸是被記住了。做君子代價太大,差不多又都是悲劇結局,做小人卻可以自在逍遙,得到在世的既得利益。這種誤導讓人憋氣。
可是,如果以思考和語言為生的人都如此不堪和墮落了,人類還有什麼可指望的?
且慢,人類盡管在曲折、反複中,但總有明理之人存在,無論在明處或是暗處,人類不可能隻聽憑一種謬誤的聲音讓自己走向萬劫不複之深淵,這正是人類可以如野火般生生不息的密碼傳遞。
我今晚思緒一直在活躍,恐怕要失眠。想到明天還要遊覽,我要求自己趕緊打住。可思緒並不那麼聽話,我又想起了捷克另一位著名作家、我們中國作家和讀者極為熟悉的米蘭·昆德拉。
我對昆德拉的小說和隨筆讀過不少。
東歐的社會體製與意識形態與我們極為相似,他們寫下的東西與我們的感受與體會總能共情。
明天,我得問一下導遊,布拉格市區是否有米蘭·昆德拉的舊址可供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