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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疾病與現代派

我從卡夫卡故居出來,走在黃金小巷上。小巷不長,房子低矮。這裏之所以叫黃金小巷,是因為過去許多製作金飾的手藝人在這裏工作和居住,黃金小巷的名字因此留了下來。這條路並不長,現在街道兩旁的店鋪賣一些旅遊手信。石子路麵很是幹淨,走上去有篤篤的響聲。

出塔樓的門扉,來到一個坡上,從這裏的圍欄處可以向下俯瞰布拉格的市容,坡上有一棵銀杏樹。

我在想,當年的卡夫卡也到這裏散步、駐足嗎?

奇怪,自己來到布拉格,已經對各種風光不再上心,滿眼都是卡夫卡時而清秀時而佝僂的身影,以及由他而來的延伸性思考。

我在坡地停佇。銀杏樹冠蓋嵯峨,那些心形薄葉金燦閃光,無比奢華地飄落滿地。向下俯瞰,布拉格城盡收眼底:青灰色教堂的尖塔直入雲霄,閃著瑰麗色澤的皇宮、塔樓,橘紅色各式屋頂。隱隱約約,還可以看到給城市帶來靈性的伏爾塔瓦河像一條銀鏈纏繞,風格各異的美麗橋梁橫跨水域。

布拉格之美享譽世界,人們稱她“千城之城”“文藝之都”。這裏是歐洲大陸的中心,交通便利,位於德國柏林和奧地利的維也納中間,有著重要的地理位置,也有著古老而悠久的曆史傳統。更早的定居者不用贅述,隻說9世紀之後,陸續遷徙而來的人們在伏爾塔瓦河的右岸建起城堡。再往後,人們又在左岸安家,布拉格逐漸成為文化、宗教、政治、經濟的重鎮,神聖羅馬皇帝查理四世在這裏建都。因為布拉格太美,招來許多覬覦者貪婪的目光,17世紀時她被外族占領。這個外族指的是日益興旺起來的哈布斯堡家族。我寫過特蕾莎女皇,因此還比較了解這段曆史。哈布斯堡家族的特蕾莎女皇1737年統治奧地利、匈牙利及波希米亞40年,是這三個國家的女皇。波希米亞指的正是捷克,正是我現在站立的布拉格的土地。特蕾莎女皇繼承了她的先輩們對波希米亞的占有權。布拉格太美,日後又有許多對布拉格侵入的辛酸往事,這裏就不細細言說了。

我在想,出生、成長於斯的布拉格人卡夫卡,他會站在坡地去欣賞這全城景觀,並發思古之幽情嗎?不一定。他顧不上,身體的難受讓他沒有這閑情,也沒有回望曆史的逸致。

從坡地一路走下來,我們坐上老爺車遊覽市區。風吹著,有一種呼嘯而過穿越曆史的恍惚。讓我比較驚詫的是,布拉格道路兩旁很少種樹,興許是為了讓沿街樓房外那精美絕倫的浮雕完整呈現於世人麵前。是的,近距離欣賞這些風格各異的建築真是更加美麗。在這裏,世界各種風格的建築都能看到,這座絢麗璀璨之都,哥特式、文藝複興式、洛可可式、古典主義、新藝術運動、立體派、超現實主義等建築風格樓宇鱗次櫛比,大樓外牆刷有本白、赭紅、褐色、藍灰,顏色都非常耐看。

坐車經過舊皇宮,門前有衛兵把守;車子經過伯利恒教堂,這座建於1410年的教堂,尖塔是鋼灰色,滄桑沐雨之中,那濃烈深重的色澤比豔麗更奪目,比新潮更動人。然後,我們來到享譽中外的老城中心廣場。

市區處處讓人思古幽懷,把其稱為歐洲最美麗城市毫無虛言。

卡夫卡來過這些地方嗎?當然來過。他在布拉格生活41年,這裏的角落、街巷、縫隅他都熟悉。但是他不會興致勃勃陶醉於美景的欣賞和對曆史進行的敘事中。有病的人不會有心情觀看什麼美景;隻有健康的人才有閑心四處溜達欣賞。

我記得2003年秋我們省作協組織到雲南采風。麵對大理、麗江、香格裏拉、瀘沽湖、玉龍雪山的曼妙之姿,我全無興致。我看到團隊裏的人那麼興高采烈,十分不解。那時,我在生病,隻有難受,沒有快樂,對美景無動於衷。

因為我有過長期生病的經曆,對於卡夫卡的感受深有共鳴。身體有恙的人,隻想躺在幽隅。躺的時間長了,腦子在虛白的史前狀態下,會漸漸泛出些記憶的漣漪。然後,他就從那裏摳出些有毒的籽粒。他在進入疾病與死亡的陰暗地帶,寫作是為了宣泄,這樣才會不那麼難受。這是解構自身而不是建構曆史。你若說有了創作上的收獲,也隻是腐殖之壤長出語言之花,一切是化腐朽為神奇而已。卡夫卡對寫作從不寄予奢望,他隻為傾吐。對人類普遍性命運的掛慮,隻是後來評論家附著於他的說辭。

我曾經長期處在亞健康的狀態,我是如此厭惡疾病,從來不會將疾病美學化。

疾病中的人如一條蟲,這蟲蠕動著喘息著,渾身散發著腐敗的氣息,這正是我病中的寫照。我生病的日子,對那個麵部肌肉扭曲、衣飾不潔、蓬頭垢麵、邋裏邋遢、蜷縮床榻的自己心生討嫌,覺得像垃圾一樣。疾病中的我想遠離一切人,連身邊最親近的人也想回避。不要說人在艱辛時會互相照料攜助,並不是這樣的。曾經再親近的人,都不希望終日麵對一個被疾病折磨得麵孔浮腫、眼神焦慮、體態虛胖的人。誰都希望看到身邊人是衣著芬芳、麵容鮮豔、狀態飽滿、笑靨盈盈的模樣。這是人性深處的真實感覺,與道德無關。這也正是卡夫卡訂婚三次又毀約三次反複之心境。

如果不是慢性病、不是器質性疾病,僅僅是急病、感冒發燒拉肚子,這時生病反倒是給人一個提醒。灰頹中會想,趕緊好起來吧,好起來以後要穿最漂亮的衣服。幹嗎不呢?買來的美麗貴重的衣服幹嗎要放著呢?總想將美服放到隆重一些的場合去穿,可人有多少好時光呢,每天活著都應該算作過節。在疾病中會想到人赴死而生的生命。西方哲學中的“先行在死中”,是說人從搖籃到墳墓的一生很是快邃,為對得起必死的自己,沒有什麼是不可跨界的;隻要是活在快樂喜悅那充沛的感覺裏,什麼都不是罪過。欲望化敘事都是那麼動人心扉,青春、健康、豐盈,為抗拒衰老與死亡,哪怕是以逾越的形式,這何嘗不是被上帝允準的。

可惜,卡夫卡以及許多悲劇性神學的書寫者,他們不是一時生病,而是長久生病,具有亞健康、不可調治的病理學特征。如此糟糕的身體,不會奢談欲望化敘事,也不關注曆史性敘事,他所可能投注的隻有對自己變形、顛躓、幻滅的呈現與描述。這便是後來被稱為現代派作家的精神氣質與文學特征。

是的,類似於卡夫卡,以及尼采、叔本華、克爾凱郭爾、普魯斯特等現代派作家,你不要指望他們有推動宇宙乾坤的正能量。但現代派又是如此重要,其重要意義就在於他們將人內心深處的真實予以展現:那些濺著墨汁的諸如軟弱、無奈、煩躁,以及虛空,那看似夜色輕如飛羽般之物,卻有著比金屬箭鏃更具穿透靈魂的重之能量。

疾病派生出現代派,現代派最大的特征是關於虛無與虛無感的體會。過去,你以為你無所不能,但是現在你得明白,無論你怎樣的建功立業,無論怎樣的缽滿庫盈,無論怎樣的著作等身,到頭來都是在世的遊戲。這樣的以為不是不讓你奮鬥,而是在其奮鬥過程中,人因虛無、荒誕而有著清醒。一生中在各個領域都需努力,這是個體生命充實的需要。但這裏所做的一切,是為了給世界帶來善行而非罪愆。那汲汲功名利祿者,到頭來實則都是一場空。這就是現代意識。一個人若是有了這種虛無的現代意識,並在想透之後依然抖擻前行,那麼,這個人所做的一切就有了幾分可以令人信賴的東西了;否則,就必須打一個問號,寫作尤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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