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金巷22號
從捷克布拉格那巍峨肅穆的聖維特大教堂出來,穿過一條寂靜的小路,便來到標識卡夫卡生前重要寫作時間的舊址,位於黃金巷的22號房子。中國旅遊者大都會來這裏。卡夫卡,中國讀者耳熟能詳。我發現這樣一個現象,比較而言,中國讀者對西方作家的熟識了解,遠遠勝過西方讀者對中國作家的研讀興趣。我們有許多專門機構和分散的譯者,他們偷運天火,把古今的西方作家、詩人、哲學家、社會政治理論家的著作譯介過來,幫助我們了解人類複雜的共同情感與事務。
卡夫卡出生、工作在布拉格,22號是他想要躲開塵囂,欲以找一個獨立的工作間寫作,特意租住的一個房子。
房子的外觀是灰藍色,門楣上端有“22號”字樣。進到屋子裏,房間狹仄,到處是書櫥,擺放著卡夫卡的各類書籍,裏邊有一個年長的白發男子,他是這家小型書店的售書者。我們在那裏翻看書籍並拍照留念。
回轉身來,我發現進門的牆壁兩端張貼著卡夫卡不同時期的一些照片。年輕時的他,麵龐有些方圓,神情稚嫩,這是他蔥蘢青春歲月的形象;進入中年以後,他麵容瘦削、神情冷峻,從他帶有警覺的雙眸裏,可以看出某種緊張和抽搐。
這後一種表情,是真實的卡夫卡。
我環顧四圍,想象著1922年時節這間房子的樣子:放有一張簡易的床,床頭有盞台燈,床頭一側應該有個書櫃。那麼,在靠近窗子的地方,就應該是書桌了。卡夫卡在這裏,寫下他的每一字每一句,漚著漚著,像深翻自己疼痛的心。
我臨窗向外觀看,但見窗外是一片低凹地帶,到處是灌木和樹林,那些橡樹、楸樹、橄欖樹和銀杏樹,在深秋的下午,發出金黃色的光澤。風中的樹,嘩嘩作響,那華美的淒迷一下子籠罩心頭。俯看著不遠處有灰白色寒鴉飛過,在樹叢和空中啁啾,如不祥的咒語。此等情景,當年的卡夫卡一定看到過。
房間如囿,心緒如鉛。我想象著當年的卡夫卡,他常常會在寫作之餘向窗外遠眺。秋風勁吹,將爽適和明媚收走;接下去,寒冬就會來臨。然後,坡地、溝壑、樹杈都將被銀白的霜覆蓋,大地隻有寂寥。黑夜來臨,卡夫卡蜷縮在孤冷的床榻。沿街的作坊,黃金製作的手藝人已停止敲打錘子;漆黑如墨,他更深地陷入負值情緒裏。這個家庭環境並不太差勁兒的人,卻執拗地將出生和存在當成了無可擺脫的夢魘與困局。
1883年出生的卡夫卡家境良好。1908年7月他大學畢業並獲法學博士學位,而後比較順利地進入國立保險公司工作。這在外人看來的確是個體麵的職業。
熱愛寫作的卡夫卡卻在辦公室日益感到壓抑和厭煩。自由時間被剝奪,他在夾縫中喘息。不知是因為書寫與工作的矛盾掙紮讓他形成某種病理學特征,還是因為軀體內部早已植入傷痕累累的病態質地,總之,卡夫卡隻想躲開人群,躲開喧囂的外部事物,隻想更深地沉溺於絕對的自我孤獨裏,隻想靜臥床榻,慢慢咀嚼心事。
外部事務的奔走不息,讓卡夫卡日益感覺渙散、語言枯竭。要改變這種情形,隻能停止行走,拒絕人群,甚至拒絕一切的陽光、鮮花和任何喜樂歡娛;必須將一個人徹底陷進去,陷入很久,陷入世界的內部乃至深淵,多少招幌都不放自己出去。可能在某一個神秘的瞬間,才可以聽到上帝的箴言。身體在停止行走時也會變得羸弱,但這是另一種情形;大多數進入語言的人,早已習慣了靜居幽隅。這些人天生有著陰鬱、憂傷的個性。他或者早已攜帶著病理學特征:長久的不舒服,隻有躺下才覺得不那麼難受;跑動太多則覺得消耗。室內生活的主動性或被迫性,可以在外部世界遠遁之後,發展出豐富敏銳的內心。當然,這隻是之於創造性秉賦者而言。人在靜冥沉思中,正在探究世界之內奧,一些神秘通道在悄悄打開。想想真是奇怪啊,那些身體結實、習慣奔跑的人是坐不住的,他們必須借助於騰挪跳宕才能夠讓自己保持活力;而創造者則身體孱弱、靈魂茁壯。
卡夫卡苦笑了。他羨慕強健有力的人,可自己卻做不到。是身體跟不上,也是靈魂排斥。
即使心理上如此拒絕,懾於父親強勢之威,妥協的卡夫卡在幾乎撐不下去的情境下,居然在保險公司工作了14年,直到1922年才被批準退休。他終於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了。
14年,他活得異化。所有的寫作,那扭曲變形都是自我畫像,都是隱曲表達。他活給別人的14年,是不堪回首的往昔。他之所以三次訂婚三次悔婚,皆是因為他連自己也馱不動了,他怎麼可能再去馱一個家庭?他一次再次寫信給訂婚對象菲利斯,不是他不愛,而是他愛不動。一個活死人,一個連自己都照料不好的人,怎麼可能去照料妻兒與家庭。
在寂靜的冬夜,寒風呼嘯,躲在被窩裏的卡夫卡隻覺難受與恐懼,他如在利刃上掙紮,劫難的序幕拉開並上演,死才能獲得自由意誌嗎?冬夜,悄悄下起了雪,早上,推開門扉,但見白雪皚皚,覆蓋在街道、枯條、屋頂之上。黑色也被遮蔽,一切的不盡如人意都在銀裝素裹中變得肅穆聖潔。銀色映襯著小屋裏的木床、書桌、雜物櫃。這默默飄雪,有一陣子讓他發現有一種甜蜜的解脫,身心有恍惚的超然,隨後,卻又聽到寒鴉呱呱叫著,格外淒厲瘮人。而自己的名字卡夫卡,就是寒鴉的意思,這是宿命的安排嗎?
我望著窗外,窗外有一群鳥兒,其中還有寒鴉在金黃的秋葉中啁啾,時而飛起,驚起一片幽光。
卡夫卡從來都是作為失敗者的存在。他對自己、對文學從來沒有懷抱俗世成名的希望與信心。他隻是每天都感覺不舒服。他患有胃病、便秘、神經衰弱、失眠,還有肺結核。這樣的情況必然導致頭痛。太陽穴四周像重錘一樣在敲打,像要隨時爆炸。這樣的身體情況下,他居然可以將一切的譫妄幻化成文字,這也是一個勇者所為了。在稍稍好一些的時候,他將一切的感受轉化成語言。寫作是他摸索出的自救辦法。後來的心理治療中有一項療治方法就是讓病人將自己的種種不適、難受寫出來,將自己種種的情緒感受寫出來,這樣可以在宣泄與釋放中達到某種治愈功能。文學之於卡夫卡,也是這種救贖方式。他躲在陰鬱地帶書寫,他不認為這些病態的囈語、變形的人物書寫有什麼價值。一隻甲蟲的蠕動、人的扭曲嘴臉和猙獰麵目有什麼值得閱讀的。麵對光天化日之下的真實生活、麵對呼嘯前行的曆史趨勢,自己的書寫隻是為了抗拒自我孤獨,以便挨過那令人心碎煎熬的黑暗時光。是身體出了問題,他的精神才出現那麼多妄念。他之於現實與曆史是做著空耗與無用功,他想努力抗爭,唯一的辦法就是從胸膛裏漚出那些汙穢,從噩夢中驅散糾纏不清的魘魔,這樣,才會感到輕鬆一些。他從來沒有想過建功立業的宏誌,沒有榮膺道德文章的不朽。卡夫卡從來沒有自恃過高,他的沮喪、虛無、孤獨、恐懼,這全是不那麼胸懷遠大、不那麼理直氣壯的負麵情緒。於是,他在臨終前告訴他的摯友馬克斯·布羅德,希望在他死後能將這些筆記、通信、手稿一點不剩地予以焚毀。卡夫卡說他也同時不希望已經出版的著作重版,他不希望這些勞什子浪費讀者的時間和精力。
布羅德曾經聽到過卡夫卡向他朗讀自己手稿的片段,他知道這都是閃爍個人血脈獨特焰光的珍品,他不忍心付之一炬。卡夫卡1924年6月3日死於肺結核,享年41歲。
布羅德進到卡夫卡的住所,發現那些14開本的四個筆記本隻留下封麵,手稿已毀。布羅德將未及毀掉的遺稿整理出來。1925年,《訴訟》得以出版。隨後布羅德又相繼出版了卡夫卡另外的作品。幸虧布羅德善意的違背,這才使卡夫卡的作品得以重見天日。沒承想,著作出版以後,卡夫卡的創作居然成為文學的一個重要流派,成為影響人類靈魂的大事件。
20世紀以後,尤其經曆過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人類的英雄主義、整體性神話破滅。摧毀了至上和信仰,戰爭、死亡、瘟疫、謬論,在那無神的廟宇,何處是人類依托之所?在這個千瘡百孔、分崩離析的時代,個體生命和社會形態都生病了,沒有人可以給出綜合治愈的方案。人文學者隻能呈現諸多病理學特征,於是,弗洛伊德是心理病灶的考察者,海德格爾是存在病灶的考察者,福柯是瘋癲病灶的考察者;而卡夫卡則通過病體,穿透病體,直到臨淵,來到語言的邊界。他不是考察而是親自體驗眾生的疾病與掙紮。
窗外的寒鴉在茂密的樹林或稀疏的虯枝間聒噪著盤桓,卡夫卡禁不住聯想:“我是一隻很不像樣的鳥,一隻寒鴉,一隻卡夫卡鳥。我的翅膀已經萎縮,對我來說不存在高空和遠方,我迷惘困惑地在人的中間跳來跳去。我缺乏對閃光東西的意識和感受力,因此,我連閃光的黑羽毛都沒有。我是灰色的,像灰燼,一隻渴望在石頭之間藏身的寒鴉。”
他給好友寫下這樣的話:“剛才我四處行走,要麼就是呆坐,猶如籠中一隻絕望的困獸,到處都是敵人。”
卡夫卡心悸胸悶、頭痛欲裂,深受失眠熬煎。他感到處處是敵對者的目光。
久病經年,他是一隻連自己也馱不動、耷拉著腦袋在虛白的空中掙紮的寒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