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學生偶像 育人之樂
1929年,錢鍾書因“國文特優,英文滿分”被清華大學錄取,進入清華外文係。入學不久後錢鍾書就以博學強記震驚師生。吳宓曾經稱讚道:“自古人才難得,出類拔萃、卓爾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當今文史方麵的傑出人才,在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鍾書。他們是人中之龍,其餘如你我,不過爾爾。”錢鍾書在同學中便很快有了“清華之龍”的雅號,與曹禺和顏毓蘅並稱為外文係“三傑”。鄭朝宗.海夫文存.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1938年錢鍾書留學剛回國就被清華大學破格聘為教授,又被聘請到國師任英文係教授與係主任,肯定是人未到而名聲已先到了。
得知錢鍾書一行已從上海動身來藍田的消息後,國師的學生特別是英文係的學生就在翹首期盼了。
此時,國師已招收了兩屆學生,是由當時的教育部統一組織招生。1938年10月20日,教育部統一招生委員會分發國立師範學院1938級各係學生名額共171人。但由於11月13日淩晨長沙發生了震驚中外的“文夕大火”,一些寄發錄取通知書的郵件和刊登開學通知的報紙被燒,再加上戰亂,一些地方已淪陷於日寇鐵蹄之下,交通被阻斷,到校學生隻有106人。這些學生中一部分相當有才華,《國師季刊》創刊號上就刊載了12位學生寫的13篇(首)詩文,其中的《別》是顏克述翻譯拜倫的詩作。石聲淮的入學考試作文,大得錢基博的讚賞,入學時,就會英語和德語,還彈得一手好鋼琴。還有張斌等學生創辦《新星》雜誌,驚動國民黨高層,張斌後來成為著名的語言學家、全國高等師範院校現代漢語教學研究會名譽會長;郭晉稀是新中國成立後國內較早研究《文心雕龍》的學者之一。
1939年8月,因戰爭無法舉行全國高等學校統一招生考試,改為分區考試,國師主持辰溪區藍田分區的考試和閱卷,自主劃分數線錄取新生。招收學生267名。國師不盲目增加招生人數,再加上當時藍田及附近集中了長沙大部分有名的中學,錄取的學生質量也高,如這一級英文係的學生張文庭於1940年春以國立各級院校統考藍田區考生第一名的成績獲得教育部獎勵,新中國成立後為湖南師大教授、著名學者;教育係李伯黍教授開了我國品德心理研究這一領域的先河,曾為中國心理學會教育心理專業委員會委員;教育係學生朱曼殊曾係統研究小學兒童解答數學應用題的思維活動和兒童語言發展,其研究得到了國際心理學界的關注和認同。
1941年全國抗戰進入了艱苦的相持階段,主要交通幹線被日寇阻斷,招生考試由各學校自行組織。由於國師名師雲集、管理嚴格、辦學質量高,報考國師的人增加,但國師並沒有盲目擴大招生。廖院長說:“我們並不希望學生多,也絕不因為投考的人少而濫收學生,程度不好的寧可不取。我個人意見,等到師範學院辦得有基礎後,師範學院的學生應該選擇全國各中學最優秀的青年,他們的體格要好,誌趣要純正,要好學不倦,要熱心服務。這樣的師院畢業生,出去領導青年,國家才有希望。”
國師大部分教師抱有“教育救國”的理想,學生懷著“讀書不忘救國”的情懷,因此教風、學風端正。國師1938級史地係學生桂多蓀在《“國師”初建時期的點滴回憶》一文中回憶說:“在學習上,朝氣蓬勃,勤學、善誘。晨操、上課、自習,紀律嚴明,學風敦厚。”邱超文.《圍城》之城.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1938級教育係學生薛光祖在《發揚國師精神報師恩》一文中回憶道:“國師教育係考試風氣一向很好,猶憶當年本班考試時,老師很信任學生,有時遠離試場,學生亦從無左顧右盼或其他舞弊情事發生,大家都以此為榮,以此為傲。”邱超文.《圍城》之城.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
錢鍾書在國師的1939年至1941年,是國師的發展時期。此時“長沙大戰至再至三,常德被圍,危如累卵,狼奔豕突,每歲不寧,本院雖接近前線,驚心烽火,但好整以暇,弦誦自若”廖世承.本院兩周年紀念.藍田:國立師範學院旬刊,1940.。
國師重視對學生道德品質的教育,重視專科和專業的訓練。訓導主任任孟閑在《訓導概況》中認為國師培養的是未來的中等學校的教師,因此學生“必須備具高尚純潔之人格,嚴正真誠之態度,豐富有用之學術,繼續研究之興趣,尤非有堅強的民族意識、熱烈的犧牲精神、剛健篤實的體魄、刻苦耐勞的習慣”,否則不足以為人師。正因為這樣,國師學風好,學生專業水平高,教育教學效果優良。1940年第一屆全國專科以上學校學業競試,教育部傳令嘉獎了十二所大學,分別是:國立中央大學、私立嶺南大學、國立武漢大學、國立浙江大學、國立中山大學、四川省立重慶大學、國立廈門大學、私立東吳大學、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國立師範學院、國立四川大學、私立複旦大學。國師為第十名。第一屆甲乙類競試決選生全國師範學院共六個名次,國師就占了三個名次;第二屆甲乙類競試決選生及丙類成績次優特予獎勵學生全國師範學院共十二個名次,國師就占了五個名次;第三屆甲乙類競試決選生全國師範學院共二十二個名次,國師占了十四個名次;第四屆決選生及成績次優特予獎勵學生全國師範學院共四個名次,國師占了三個名次。足證國師是同類師範學院中的佼佼者。
《孟子·盡心上》裏說“君子有三樂”,其中一樂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此時的錢鍾書自然也會有這種樂。他誇獎國師英文係1939級學生張文庭是“bluestocking”(好讀書的女才子)。張文庭1944年畢業,留校任教,新中國成立後,為湖南師範大學教授,曾給研究生開過“英語散文”。張文庭在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莎士比亞注釋叢書之《亨利四世》和《威尼斯商人》,與人合譯《孟子》,參與翻譯審校《韋氏大詞典》,是一位著名的英語語言文學專家。
與張文庭同班的周令本20世紀90年代翻譯出版《簡·愛》,據稱是現存版本中最好的譯本。還有國師1939級英文係學生陳曄群,畢業後,任軍事委員會外事局翻譯,曾在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做英文翻譯。
錢鍾書在英文係開設有“英語散文”等課程。張文庭回憶說錢鍾書先生是她當年課講得最好的老師之一。蔣洪新.《圍城》內外的故事:錢鍾書與國立師範學院.邱超文.《圍城》之城.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語言學家許國璋是錢鍾書在西南聯大時的學生,他回憶道:
錢師講課從不滿足講史實、析名作。凡具體之事,概括帶過。而致力於理出思想脈絡,所講文學史,實是思想史。師講課,必寫出講稿,但堂上絕不翻閱。既語句灑脫,敷陳自如,又禁邪製放,無取沉長。學生聽到會神處,往往停筆默記,蓋一次講課,即是一篇好文章,一次美的感受。課堂板書,師喜用英國伊麗莎白朝之意大利體。字體大而密,挺拔有致。凡板書,多為整段引語,拉丁語、古法語、意大利語隨手寫出。張文江.文化昆侖錢鍾書傳.台北:台灣業強出版社,1993.
周令本回憶說,錢鍾書先生“風度翩翩,是當時衣著最講究的年輕教授,課上得精彩極了,他是學生崇拜的偶像。課餘男同學總圍著他。平時他喜歡跟與他從上海來的幾位如徐燕謀先生在一起”蔣洪新.《圍城》內外的故事:錢鍾書與國立師範學院.邱超文.《圍城》之城.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
錢鍾書在西南聯大教過的學生許淵衝的回憶更具體,說錢先生上課時,“戴一副黑邊大眼鏡,穿一身藏青色西服,可以使年齡顯得大一點。講大一英文時,他低頭看書比抬頭看學生的時候多,雙手常常支撐在講桌上,左腳直立,右腿稍彎,兩腳交叉,右腳尖頂著地。他講課……卻隻說英文,不說中文;隻講書,不提問;雖不表揚,也不批評,但是臉上時常露出微笑。記得當時昆明的電影院正放映莎士比亞的名劇《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就微笑地說,有些人看了這部電影,男的想做羅密歐,女的想做朱麗葉”。“錢先生講課談笑風生,妙語如珠,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概”。李洪岩.智者的心路曆程——錢鍾書生平與學術.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國師鼓勵學生組織各係科學會及其他有益於身心健康的會社,各係以“學術以切磋而進,誌行以砥礪而敦”為宗旨均成立了學會,學會活動十分活躍。英語學會不僅有英語係的學生參加,其他係的學生,隻要有興趣也可參加。學會要求每人選定一本英文文學名著在半年內看完,然後舉行讀書報告會。於每周集會時確定三人報告自己的讀書心得,導師評定成績,並且作為學年成績評定等級的依據。對那些優秀的學生,發放獎品,給予鼓勵。學會還每周集會,安排三人進行英語演講,演講題目多是關於名著介紹及時事討論,並且邀請教授講演。
據《國立師範學院旬刊》第10期記載,1940年2月3日,英語學會舉行學術演講,錢鍾書以《美國的英語》為題進行了精彩的講演,比較了英美語言的差別,揭示了美國英語的特點,並詳盡舉例闡釋了多個單詞合成語在英美兩國不同的含義,令學生眼界大開。《國立師範學院旬刊》第15期記載,1940年4月6日,英語學會召開第二次常會並舉行演講練習,錢鍾書、汪梧封兩教授蒞臨指導,分別對楊懷遠等八位同學的演講進行了講評。
不僅英文係的學生崇拜錢鍾書,其他係的學生以錢鍾書為偶像,也常來聽他的課,向他請教。1938級史地係學生桂多蓀在《“國師”初建時期的點滴回憶》裏說:“我係住房同錢鍾書教授是‘洛陽女兒對門居’,有時也去他房中‘聽’他談心,因為插不上嘴,隻是‘聽’,也百‘聽’不厭;有一次,我拿了我的‘小說’習作《方圓說》請他看,他大加讚許,也談了許多外國典故給我聽。可惜後來改寫,我們搬了家,便沒再請他過目了。謝力中.光明山點滴:一九三九—四零肄業藍田國師回憶.原載台灣國立師範學院創校四十周年紀念集,轉引自邱超文.《圍城》之城.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
“又據我在上海教師進修學院和上海教育學院的同事兼難友陳思卓先生見告,錢公在湖南藍田國立師範學院擔任英語係主任時,他正在那兒讀書。他學的是物理,卻愛聽錢公上課。”桂多蓀.“國師”初建時期的點滴回憶.邱超文.《圍城》之城.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
那些在錢鍾書離開藍田後入校的學生則大感遺憾。1943級英文係學生何大基回憶說:“我們英語係的師資力量比不上國文、教育係,但同學們引以為榮的是錢基博教授的公子、學貫中西的錢鍾書先生,在藍田時期曾任英語係主任。遺憾的是我沒有在錢鍾書先生離校前聽過他的課。”劉衍文.漫話錢鍾書先生.馮芝祥.錢鍾書研究集刊:第二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0.何大基國師一畢業,就擔任印度駐華使館外交文書筆譯。新中國成立後,先後在外交部駐印度、巴基斯坦使館從事南亞研究和外交翻譯工作,成為著名的翻譯家,1979年、1981年曾兩次應邀赴維也納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擔任審校。
雖然國師學生把錢鍾書作為偶像,但他教育學生不要盲目崇拜權威。國師1939級體童科學生謝力中回憶說:“錢默存師為百年唯見的文學高才。英語係學生中有人問他:‘林語堂的英文造詣如何?’林是當年流行的英語多產作家之一,在文林頗富有盛譽。不料默存師回答是‘他(林)的英文是用腳指頭寫的!’”何大基.憶藍田時期的國師.轉引邱超文.《圍城》之城.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7.
當然,錢鍾書這不是對集現代著名作家、學者、翻譯家、語言學家於一身的林語堂的總體評價,僅是就某一點而言的。若幹年後,錢鍾書在給許淵衝的信中肯定了林語堂翻譯的優點,說許淵衝發表在《外國語》上的一篇文章裏“抉剔林譯佳處,既精細亦公允”。羅厚.錢鍾書書劄書鈔續一.牟曉朋、範旭侖.記錢鍾書先生.大連:大連出版社,1995.
麵對學生的崇拜,錢鍾書自然不會在乎,因為“崇拜是使偶像自動倒塌的有效方法,沒有一個大師不是敗壞在弟子們手裏的”羅厚.錢鍾書書劄書鈔續一.牟曉朋、範旭侖.記錢鍾書先生.大連:大連出版社,1995.,但是一定會感受到育人之樂。
錢鍾書來到國師時,《國師季刊》隻出版了四期,每期都刊載了錢基博的文章,錢鍾書翻閱這些院刊,也會注意到院刊上發表的學生習作,一看就被這些學生的習作吸引了。如《國師季刊》第二期、第三期上分別刊登了雷柏齡的《除夕之宴》、顏克述和周化行的同題文章《論分食合食》。《除夕之宴》生動地描寫了國師1938年除夕之夜師生共同進餐的情景:“是夕,院中華燈既明,號角聲起,宴時已至,師生入座秩然,互祝畢,院長持杯肅立而相告曰:‘國家淩夷,吾輩猶克享此宴樂者,浴血苦鬥諸將士之賜也;弗敢忘,曷先盡一杯,以遙祝抗戰必勝。’眾皆應曰:‘諾!’既而,師生交相勸酬,歡笑雜作;肴不豐而味滋,酒雖節而香濃,融融之情,洋溢座間,使人幾忘此身之在客中矣!少酣,有離座起而歌者,作行軍之曲,激昂慷慨,令人懦氣全消,而神為之鼓舞;有大聲疾呼者,剴切陳辭,以勖毋忘國難,又令人興任重道遠之思,而深自警惕。所謂處安樂而不忘憂患者,是宴有之矣!”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國師季刊,1939.這除夕宴的儀式體現了當時國民政府倡導的新生活運動的所謂“生活軍事化”的要求。
國師生活、學習按當時的所謂新生活運動實施軍事化管理。國師訓導主任任誠在創辦初期發表的《訓導概況》一文中說:本學院訓導標準“根據部定規程,既以遵照中華民國教育宗旨,及其實施方針,以養成中等學校之健全師資為宗旨,……而此所謂健全師資者,必須備具高尚純潔之人格,嚴正真誠之態度,豐富有用之學術,繼續研究之興趣,尤非有堅強的民族意識,熱烈的犧牲精神,剛健篤實的體魄,刻苦耐勞的習慣,不足以為人師,不足以負擔教育建國之責任。故應針對吾人目的使命之所在,及上述種種需要之條件,製定訓導方案,以實施於學生在修業期間所有生活各方麵——如:衣、食、住、行、攻讀、勞作、休閑、操練、集會,以及對於國家、對於社會等應有盡有之各項活動。——凡關於學生身心之修養,及一切行為之表現,無不為訓導實施之範圍。應為斟酌情況、俾能各得其宜,以分別適合於集團化、軍事化、科學化之生活,以求達到部章所示嚴格的身心訓練之標準”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國師季刊,1939.。
而當時的“昆明的大學生活已經很‘國際化’。上課、讀書、聽講座,也會打橋牌、去夏令營、看外國電影”。湯晏.一代才子錢鍾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兩種生活環境的對比,給錢鍾書的印象特別深刻。
國師師生平時就餐也是按新生活運動要求進行的,師生在集體食堂就餐,八人一桌,必須做到飲嚼無聲,座必正席。當時國師還就食堂集體就餐是實行分餐製還是合餐製展開過辯論。有人提出要分食,認為這“可免病菌傳染,是誠合乎衛生清潔之道矣”。有人主張合食,認為這樣食量大的與食量小的可調濟飯菜分量,並且碗筷交錯,和樂融融。《國師季刊》上還選發了兩篇代表正方與反方觀點的文章,即顏克述和周化行各寫的《論分食合食》。這兩篇文章各從儒家學說和辯證法的理論上申述了自己的看法。錢鍾書來時,師生共餐的製度有所鬆動,教師不必一日三餐都與學生同桌共餐,隻每月與學生同桌共吃一次。錢鍾書便有幸切身體驗到了這種集體就餐時的重大儀式感:“用膳采用合食製,每桌八人,其席次以抽簽定之,每月一更換。每日三餐,一粥二飯,全體在食堂用。開餐前,學生排隊入食堂坐定,待院長率教職員入座,軍事教官發令,同時開動。”陳雪.“百歲少年”許淵衝:始終站在美這一邊.光明日報,2021.加上國師的一些教師喜歡請客吃飯,錢鍾書常常被邀赴宴,大快朵頤。這些引發了錢鍾書的靈感和思考,於是一篇妙趣橫生的散文《吃飯》就寫成了。
《吃飯》開頭就寫自己對國師吃飯這段生活體驗的深刻感悟:“吃飯有時很像結婚,名義上最主要的東西,其實往往是附屬品。”文中說:“統治盡善的國家,不僅要和諧得像音樂,也該把烹飪的調和懸為理想。在這一點上,我們不追隨孔子,而願意推崇被人忘掉的伊尹。伊尹是中國第一個哲學家廚師,在他眼裏,整個人世間好比是做菜的廚房。《呂氏春秋·本味篇》記伊尹以至味說湯那一大段,把最偉大的統治哲學講成惹人垂涎的食譜。”
錢基博在1952年寫的《自我檢討書》裏回憶道:“我在藍田,有一個冬天,同事約我吃夜飯,我苦辭。到了晚上,主人引了一個轎子來,說:‘院長已到了!’我不得已,隻有去,看到這朋友一個十多歲的兒子,新近跟著母親從淪陷地方出來,身穿破棉襖,索索抖。我說:‘某人!你有錢請大家吃飯,何如替孩子身上添一件新棉襖。’這朋友很窘。其實這朋友何曾願。”這是自己沒飯吃卻請有飯吃的人吃,是沒辦法,可惜錢鍾書沒體驗到這一點。
《國師季刊》第三期上刊登了石聲淮的《非樂》、張斌和唐炳昌的同題文章《晨讀與夜讀》。《非樂》是對墨子的觀點進行辯難,它從古代社會以禮樂治國的“樂”說到娛樂的“樂”:“世之論樂者,每謂音樂悅性怡情之為娛樂,可以侑觴助茗;於是樂譜擬乎消閑之書,管弦儕乎蒲樗之具,抑亦異乎所聞已!……”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國師季刊,1939.張斌的《晨讀與夜讀》說:“古人之讀也,挑燈者有之,鑿壁者有之,映雪而讀者有之,讀而刺股者亦有之。小子不敏,雖知仰慕,何敢妄此昔賢,以遺(貽)笑大方。然讀書之樂,亦有一二可述焉。夫晨興而起,讀則心曠神怡,書味津津,此樂之共有者也。夫樂之尤者,不止此……”藍田:國立師範學院.國師季刊,1939.這兩篇習作都圍繞“樂”這個話題,也引發錢鍾書的深思,深思的結果就寫成了散文《論快樂》。《論快樂》從外國說到中國:“在舊書鋪裏買回來維尼(Vigny)的《詩人日記》(Journald’unpoète),信手翻開,就看見有趣的一條。他說,在法語裏,喜樂(bonheur)一個名詞是‘好’和‘鐘點’兩字拚成,可見好事多磨,隻是個把鐘頭的玩意兒(Silebonheurn’étaitqu’unebonnedemie!)。我們聯想到我們本國話的說法,也同樣的意味深永,譬如快活或快樂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樂事的飄瞥難留,極清楚地指示出來。所以我們又慨歎說:‘歡娛嫌夜短!’”闡述後,再進一步論述“‘永遠快樂’這句話,不但渺茫得不能實現,並且荒謬得不能成立”,和“快樂由精神來決定”的觀點。
同時,國師在當時偏僻的藍田小鎮,在抗戰這艱苦的歲月裏,為了活躍學院氣氛,提振師生的精氣神,融洽師生感情,常在節假日舉行師生同樂會。
《論快樂》的末尾三段深刻闡述了精神決定快樂的根本原因,並舉生活中的事例來分析:“洗一個澡,看一朵花,吃一頓飯,假使你覺得快活,並非全因為澡洗得幹淨,花開得好,或者菜合你的口味,主要因為你心上沒有掛礙,輕鬆的靈魂可以專注肉體的感覺,來欣賞,來審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將離別時的筵席,隨它怎樣烹調得好,吃來隻是土氣息、泥滋味。”接著闡述道:
發現了快樂由精神來決定,人類文化又進一步。發現這個道理,和發現是非善惡取決於公理而不取決於暴力一樣重要。公理發現以後,從此世界上沒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發現了精神是一切快樂的根據,從此痛苦失掉它們的可怕,肉體減少了專製。精神的煉金術能使肉體痛苦都變成快樂的資料。於是,燒了房子,有慶賀的人;一簞食,一瓢飲,有不改其樂的人;千災百毒,有談笑自若的人。所以我們前麵說,人生雖不快樂,而仍能樂觀。
這些闡述不正是對張斌的《晨讀與夜讀》所談“樂”的理性升華嗎?當然錢鍾書的《論快樂》全文中外打通,古今打通,旁征博引,層層深入,語言妙趣橫生,洋洋灑灑一大篇,水平自然比學生習作要高許多,但都是圍繞“樂”這個話題說的。
國師每周一舉行總理(孫中山)紀念周會,每月舉行國民月會,每學期開始和結束時舉行始業式和結業式或學生畢業典禮等,這些集會上都有學院領導或邀請教授作主題講演,以熏陶學生的思想情操。錢鍾書剛來國師不久,就被邀請在1940年1月8日第三十五次總理紀念周會上作講演;錢鍾書自然也聽過許多次別人的演講,在他的散文《談教訓》裏,談自己對此的感受:“我常奇怪,天下何以有這許多人,自告奮勇來做人類的義務導師,天天發表文章,教訓人類。”作主題演講的人不一定個個都是道德高尚的人,“在那所學院裏,一些當上了教授的和想望當教授而儼然以教授自居的,在同夥和學生麵前,每好裝模作樣地表現自己,或是想隱藏起一些東西來吧,顯得十分可笑。鍾書對這些來自三家村學究式的種種自欺欺人的生活態度,自然看不慣,感到生氣,感到厭惡。”吳忠匡.記錢鍾書先生.田慧蘭等.錢鍾書楊絳研究資料.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還說“有導師而人性不改善,並不足奇;人性並不能改良而還有人來負訓導的責任,那倒是極耐尋味的”。“頭腦簡單的人也許要說,自己沒有道德而教訓他人,那是假道學。”錢鍾書接著分析說:
我們的回答是:假道學有什麼不好呢?假道學比真道學更為難能可貴。自己有了道德而來教訓他人,那有什麼稀奇;沒有道德而也能以道德教人,這才見得本領。有學問能教書,不過見得有學問;沒有學問而偏能教書,好比無本錢的生意,那就是藝術了。真道學家來提倡道德,隻像店家替自己存貨登廣告,不免自我標榜;絕無道德的人來講道學,方見得大公無我,樂道人善,愈證明道德的偉大。
沒有國師的這段生活和工作經曆,錢鍾書就不會有《談教訓》的創作。
國師的生活和工作經曆,激發了錢鍾書散文的創作靈感,為他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錢鍾書在國師創作的《窗》《論快樂》《吃飯》《讀〈伊索寓言〉》《談教訓》等五篇散文,後來都收入散文集《寫在人生邊上》,占了這散文集一半的篇數。可以這樣說,國師時期是錢鍾書散文創作的一個豐收期。
1998年12月19日,錢鍾書逝世,除湖南師範大學和湖南師範大學外文係發來吊唁電外,昔日國師的學生敬獻了挽聯。挽聯寫道:“學貫中西,傳道藍田國師,寫就圍城諷世俗;聞名中外,培育萬千英才,共揮熱淚吊良師。”署名為“湖南師大英語係學生:劉家道、張揚熙、鄭培坤、周令本、徐英仲、石瑜敬”。其中劉家道、張揚熙、周令本、徐英仲都是國師1939級英文係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