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人生就已經走到了中途。
此刻,我坐在書房裏,窗外春風浩大,而陽光明亮耀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越來越喜歡上了回憶,回憶那些走過的路、遇到的人、遭逢的事,或者喜悅或者悲傷,偶然抑或是必然,那些生活中蘊藏的平常心與戲劇性,以及彼時彼地的取舍與得失。或許,這便是中年心境吧。
我出身鄉下。對於鄉村,我始終懷抱著天然的親切和樸素的情感。如果用一種色調來描述,我的童年時代是明亮的,淡淡的金色,溫暖而迷人。父母在堂,姊妹親厚,風吹過田野,吹過村莊,院子裏樹影搖曳。多年以後,我依然會夢見那個院子,夢見一家人團團圍坐,笑語喧嘩,夢中的雙親依然是當年模樣。醒來悵然許久。想來,是父母極力張開羽翼,為我們遮蔽著生活的風雨。作為家裏最小的孩子,我感受到的盡是愛和溫暖。我被這愛和溫暖滋養著,也懂得去愛他人,愛生活,愛這個世界。我想,如果說我的童年經驗給予了我明亮溫暖的精神底色,那麼鄉村經驗的磨礪,鄉村生活的哺育,則教我學會了寬闊、豁達與仁厚。也許你也到過鄉下吧。也許你也見識過鄉村大地上的事物。莊稼地浩浩蕩蕩。草木恣意生長。陽光熱烈。風聲呼嘯而過。大平原上坦蕩蕩無邊無際。人們在大地上勞作,生生死死。在鄉村,萬物有靈。鄉村大地的一切教化著人們,教化著我——我這個故鄉的遊子,也是故鄉的逆子。我口口聲聲愛著我的村莊,卻無時無刻不夢想著離她而去,遠走他鄉。當然,這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那個年代,物質生活是匱乏的。精神生活自然更是。很小的時候,我似乎就對文字有一種格外的敏感。知道敬惜字紙,喜歡磕磕巴巴讀人家門上貼的對聯,看見地下有寫字的紙片,一定要撿起來看。小時候家裏貼年畫,踮著腳,仰臉看那寥寥幾行有限的文字,一遍又一遍,興味十足。我想這大約是我最早的文學啟蒙。後來有同學家裏訂了《少年文藝》《兒童文學》,常到人家去看。夜幕降臨了,人家一家在院子裏吃飯,我坐在一旁,捧著書看。暮色中字跡漸漸模糊,依然不舍得回家。有一回跟母親到別人家串門,見窗台上有一本雜誌,好像是微型小說之類,記不清了。書頁殘破,上麵有斑駁的醬油痕跡。我囫圇吞棗,看得津津有味。母親她們的說話聲、笑聲隱隱傳來,仿佛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從小學到中學,偏科厲害。語文成績自然是最好,理科一塌糊塗。我的作文,總是被語文老師當作範文,當堂誦讀。也是奇怪,在語文上我幾乎不費任何工夫就能輕易取得好成績。而在理科方麵,尤其是數學,我簡直是用盡了力氣,卻始終學不明白。高中時,語文老師推薦我的文章在報紙發表,記得是省裏的《語文周報》,我們班級都訂閱,有一個欄目好像叫作《文苑擷英》,刊登了我的一篇文章,題目是《人生學步笑蹣跚》,還配發了照片。一時間我成了那所重點中學的風雲人物,走在校園裏,常被人認出來。陸續發表了一些詩歌、散文。收到大量讀者來信,幾乎都是同齡人。炙熱的青春,夢幻和狂想,痛楚和迷惘,理想和遠方。那時候,第一次,我品嘗到了夢想的滋味,領略了文學的力量。那時候,我是多麼自負呀,自負而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有一回晚自習,忽然停電了。我們點起蠟燭。我當時的班主任,教我們曆史,拿出校刊,當堂讀我的一首詩。教室裏燭光搖曳。我坐在那裏,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膛。多年以後,我寫了一篇文章,叫作《多年前的燭光閃爍》,發表在《文藝報》上。
正像一出戲劇,高潮之後必有低潮。可惜那時究竟年少,無知無畏。隻顧醺醺然享受著一個青春少女的虛榮心滿足,享受著文學榮光對一個鄉村孩子的短暫照拂。對即將到來的命運渾然不覺。高考失利。多年來好學生好孩子的人設轟然倒塌,無顏見江東父老。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打擊。從那時我深刻領教了命運的厲害。知道了人生無常,榮辱有時,沉浮有時。懂得了人生不可太得意。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有,破帽遮顏、秋風蕭瑟之時亦有。我上了一所大專,自費。關於這一段經曆,我的長篇小說《他鄉》中有隱約的影子。雖然我在《他鄉》出版後到處辯解我不是翟小梨,然而,我又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大談:小說家筆下的人物就是他自己。當然,這無疑是自相矛盾。這種自相矛盾不過是小說家的一種修辭,是敘事策略之一種。我必須承認,我把自身生命經驗投射到翟小梨身上。我的大學生活乏善可陳。自那時開始,我與文學揮淚告別。並不是如魯迅先生所教導的,人必得活著,才如何如何。其實是,我是不想再碰寫作這件事。那往日的榮耀,而今是青春的傷疤,一觸即痛。有高中老師來信,是理科班老師,教物理。他在信中談到,我的語文老師,保存了我當年幾乎所有的手稿。我讀著那封信,久久沉默。往事呼嘯而來。我緊閉雙眼,不敢迎麵相認。
我不知道,高考失敗這件事,對我的父親打擊有多深重。以至於多年之後,我到了北京,成了作家,有鄉人跟他提起我,他還是半信半疑:她呀,從小就說功課好功課好——欲言又止,語氣模糊。我猜想,父親肯定覺得,他辛苦供讀的女兒把他狠狠閃了一下。期待中通暢的人生道路,竟如此曲折,如此坎坷。而作家這個稱呼,聽起來也沒有那麼響亮有力。老實說,我對父親是暗中抱著一種負疚之心的。我總是想起,當年,他騎車送我去縣城參加作文競賽的情景。寒冬,大風,我坐在他自行車後座上,看著他穿棉襖的後背熱汗蒸騰。後來,我幾乎從來沒有跟他提起過我寫作的事。他也隻字不問。
多年後在電視台錄製一個助力高考的節目,叫作《言出必行,金榜題名》。當時正逢高考日,作為嘉賓,我應該跟學子們談談當年經曆的高考往事。我忽然發現,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對那次失敗耿耿於懷。所謂的創傷記憶,便是如此吧。我也不止一次設想,假如當年我如願以償,讀了名校,我的人生道路會是如何。然而生活沒有假如。有的隻是千差萬錯、不及修改的命運。
後來我還是在工作之餘,參加自學考試,獲得了本科文憑。不為別的,好像是為了證明。證明什麼呢,也說不出。那時候,中學老師倒是也不必一定要本科學曆。更何況,我教書成績不錯,也得到了一些青年教師應該得到的榮譽。生活穩定,工作順遂。一個平民子弟,我似乎獲得了一個平民子弟所能夠在省城裏獲得的一切。然而,隻有我知道,我的內心深處蠢蠢欲動。眼前的生活太庸常了,幾乎沒有任何懸念。我不肯承認,我其實是一個熱愛懸念的人,喜歡挑戰,喜歡未知,以及未知中蘊藏的所有不確定性。多麼危險呀。然而又是多麼迷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內心深處那粒種子,多年前埋藏下的那粒種子,你叫作夢想也好,叫作野心也好,在暗中萌動。
考研。辭職。北上。我離開多年來確定的生活,一頭撲向充滿巨大變數和複雜未知的未來。其時,我已經年近而立了。所有人都說我瘋了。以這樣的年紀,拋下一切,單槍匹馬,到北京去獨自闖蕩。居京城,大不易啊。父親亦憂心忡忡。一定要這樣嗎?他問。我說是。父親便沉默了。長久的沉默。我知道這沉默的重量。
讀研期間,我也嘗試寫過一些小說。但我的誌向不在創作,我想做學問。我是一心要讀博的。是否源於當初那個高考失敗的執念呢,非如此不能撫平早年的青春傷痛?我不知道。後來,當然是知難而退了。以我非科班出身的教育背景,跨專業考研成功已經算是僥幸。即便如此,讀研期間,我幾乎是在圖書館度過的。惡補,狼吞虎咽,真正像饑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饒是如此,在同學麵前還是自卑,不大敢發言。研二時候寫過一部長篇,幾乎丟了半條性命。是手寫。厚厚一摞手稿,我曾經保留了很久。後來搬家狠心焚掉了事。
也是研二的時候,我到一家報社實習。那年正逢“作代會”召開,我奉命去采訪。會上,見到了很多作家。到處是光彩熠熠的名字,到處是意氣風發的笑容。我站在大堂裏,看著他們走來走去,相互問候、交談、笑。金碧輝煌的大堂,燈光明亮,巨大光影映照之下,人人都流光溢彩,人人都魅力無限。我在角落裏,熱切地打量著這一切。啊!多麼好。這就是我們的文學,這就是我們的文學生活。繽紛多彩,浪漫迷人。我的心熱烈跳動著。我的眼睛緊緊追隨著他們的身影。我要記下這些名字、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回去跟我的同學和同事們形容和描述。那一次,我寫了好幾篇大稿,簡直出乎意料的漂亮。我得承認,那一次,或許是一個機緣,我受到了激發,強烈的激發。那次采訪,激發了我的靈感,也激發了早年的夢想。
我開始偷偷寫小說了。單位有一個圖書室,不大,除報紙之外,還有很多文學期刊。我把寫好的稿子裝進信封,按照刊物上的地址寄出去。那時候,報社經常寄出樣報,郵件隻需交給辦公室,蓋上郵資已付的印章,就完事大吉。然而,我投稿從來不用這個。出於虔誠,也是出於謹慎——我怕人家說我不務正業。我總是在中午休息的時候,到郵局去寄。
那條胡同叫作羊肉胡同。胡同口,馬路對麵,有一家小郵局。寄件處是一個男孩子,穿製服,很羞澀的樣子。有一次,我好像是忘記帶錢了。那時候可沒有手機支付。正窘迫間,那男孩子說,你先寄走,下班再過來給我。從郵局出來,街上人來人往,午後的陽光溫煦宜人。這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暖意啊,我願意長久珍藏。有時候,路過郵局,我會不自禁向著裏麵張望。不知道當年那個善良的男孩子,而今在哪裏。
說起投稿,我還算是幸運的。並沒有經曆過廢稿三千的磨難和挫折,就順利發表了。這期間有很多人和事,值得銘記。在這裏,我很想談一談我那篇《愛情到處流傳》,談談這篇小說背後的故事。那時候,是2008年,還是2009年,我認識了黃土路。怎麼認識的,也全忘記了。好像是在一個飯局上。你知道,那時候總有很多飯局。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黃土路是一個優秀的詩人。他的詩很好,我所在的報紙曾經發過評論。黃土路還是一家文學刊物的編輯,他所供職的刊物叫作《紅豆》,在廣西。有一天,黃土路很認真地跟我約稿。我吃了一驚,是又驚又喜。作為一個文學新人,嶄新嶄新,算是小白,幾乎還沒有發表過作品,一個刊物編輯鄭重向你約稿,你無法想象,這是多大的事件。我果然就寫了一篇。好像是個周末。那時候坐班,隻有周末才有時間寫作。我在很多場合回憶過這次寫作。有時候是在夏天,我租住的房子窗外,蟬鳴如雨。有時候是在秋天,秋風蕭蕭,把龐大的城市吹徹。我承認,是記憶和想象發生了交錯。我在無數次的回憶中,混淆了現實和虛構的邊界。總之是,在那個周末,我完成了這篇後來被稱作我的成名作的小說。隻是,還沒有名字。就像一個嬰兒,誕生了,在等待命名。
接下來這個場景,我也在訪談或者文章中多次提起。
一天早晨——應該是夏天或秋天的早晨,要麼就是夏末秋初,因為這篇小說是2009年11期發表的——我走在上班的路上,電話響了。是黃土路。他說,小說這期用,刊物要下廠了,讓我起個名字。我舉著手機,站在大街上跟他說話。早晨的陽光明媚,照耀著繁忙的城市。正是早高峰,人聲鼎沸,車水馬龍。路邊的早點鋪子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這可親可愛的煙火人生呀。愛情到處流傳。我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忘記黃土路說什麼了。電話那邊,他好像是說好,很好,也好像是什麼都沒說。他急著要一個名字,小說就名正言順,可以付印了。後來,很多朋友都讚美說,這個名字好。仿佛一個魔咒,這篇叫作《愛情到處流傳》的小說,真的到處流傳了。的確。《愛情到處流傳》給我帶來了好運。當然,這離不開另一家刊物,還有另一個貴人。
有一天——不是嗎?天下的故事總是這樣發生——我接到一個電話,說是《小說選刊》的編輯,他們要選載《愛情到處流傳》,並且是,頭題。我握著手機,一時說不出話來。窗外是深秋的天空,明淨悠遠。《小說選刊》我是聽說過的。可是,一個新人,初學者,竟然能夠獲得如此肯定,真叫人不敢相信。若不是編輯郭蓓老師慧眼,若不是時任主編杜衛東老師力排眾議,以頭條位置隆重推出,《愛情到處流傳》的命運,大約未必如此。機緣巧合,不可端倪。那一年,這篇小說陸續被多家選刊選本選載,躋身各種文學獎項和排行榜,一時之間,評論界驚呼這匹黑馬何許人也。應該是從那時候,我算是真正踏上了我的文學之路,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跋涉。
關於轉載,還有一個小插曲。《紅豆》發表的時候,漏掉了一頁文字。《小說選刊》轉載時,也漏掉了一頁。連過幾關,竟然無一人發現。這也是奇事一樁。更奇的是,這個殘缺版本被各種轉載,各種參評,直到收入一個年度選本的時候,我才跟編輯聯係,恢複了原貌。責編老師安慰我,是小說的氣息迷惑了讀者,無暇顧及情節了。我半信半疑。
都說每篇作品都有自己的命運。我願意相信這句話。比如《愛情到處流傳》,一篇不足萬字的小說,殘缺的完整,完整的殘缺,那麼多的偶然和必然。
都說每個人也都要領受屬於自己的命運。我總不願輕易相信這句話。比如我自己,從鄉村到城市,從陌上到他鄉,我一步步走來,一筆一畫寫下。
我不想被生活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