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課

在多年的校園生涯中，最令我熱愛並為之著迷的，是。

我在鄉村度過了完整的童年時代。那個年代的鄉村，自然沒有可供選擇的書籍。然而，我們有語文課本。

你一定不知道，小小的語文課本，在我童年時代的精神生活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封麵自然是美麗的。小燕子揚著雙翅，飛進明媚的春天。或者是秋日，金黃的季節，成熟而飽滿，是母親的氣息。我一遍一遍讀著我的語文課本，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我幾乎都背下來了。更迷人的，是姐姐的花書包。我總是趁姐姐不在的時候，偷偷把她的語文課本翻出來。那時候，姐姐已經上初中了。初中語文課本，對於一個懵懂的孩子，簡直是一個陌生而繽紛的夢境。我小心翼翼地碰觸，生怕把自己驚醒。我的心怦怦跳著，被書中的世界深深吸引。夕陽慢慢從樹巔掉下去了。莊稼的汁水夾雜著泥土的氣息，有一種濕潤的微涼。暮色中傳來姐姐的呼喊，一聲近，一聲遠。我至今都記得那種渾身緊繃的感覺，一個孩子，抱著姐姐的語文課本，在多年前鄉村的黃昏中不知所措。

小學時的語文老師，是一位溫柔的女性。我的每一篇作文，幾乎都被她在課堂上宣讀。記得有一篇，大約是描寫六一兒童節的，我寫道：女孩子們輕啟朱唇，慢吐鶯聲……受到她的極力讚美。現在想來，實在是令人耳熱了。然而當時，自然是得意的。受到激勵，便越發張狂了。隻管把生吞活剝的句子拿過來，塞進我的作文本裏。我坐在童年時代的課堂上，臉紅心跳，緊張地等待讚美。那時候，我幾歲？竟然也懂得虛榮了。

我很記得，有一回，老師破例地念了一位男生的作文。開篇便是：白楊樹實在是不平凡的。我要讚美白楊樹。這分明是茅盾《白楊禮讚》中的句子！姐姐的課本裏有！我靜靜地聽著，手心裏濕漉漉的，全是汗。我拚命克製住了站起來揭發的衝動，內心卻對那個男生充滿了不屑。

多年以後，我回鄉探親，偶然知道了那個男生的境況。當年那個讚美白楊樹的男孩子，而今，開了一家藥鋪，做了鄉村醫生。我不知道，坐在充滿草藥氣息的屋子裏，在他偶爾閑暇的某一個瞬間，是否會想到年少時代的某一篇作文、某一個句子，被一個執拗的小女孩兒耿耿於懷，並且，在多年後的今天，把它從時光的深處重新找回？

十多歲的時候，我離開鄉村，到縣城讀書。你也許無法想象，在一個孩子幼小的眼睛裏，中國北方那個偏遠閉塞的小城，簡直意味著另一個世界。課本之外，我有了課外讀物。我仿佛一隻初入山林的小獸，經曆了塵間最初的風霜，初諳世事。其間，語文老師換了幾任，卻都對我的作文青眼有加。我的文章被堂而皇之地抄在黑板報上，內容都已經忘卻了，隻有題目還依稀記得，叫作《漫談學語文》。很廣闊的論題，有些嚇人。十多歲的黃毛丫頭，實在是無知者無畏了。多年以後，在京的幾個同學聚會，照例說起當年的舊事。我隻有自嘲。年少癡狂，不堪回首了。

一直偏科得厲害。高中時，懸殊更甚。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在當地的報刊上發表作品了——如果還稱得上的話。常常收到讀者來信。我伏在多年前中學時代的課桌上，認真地閱讀。旁邊，是高聳的各科複習書、模擬試卷，它們堆在我的周圍，搖搖欲墜。生平第一次，我懂得了文字的力量，可以穿越時空，激起人內心深處隱秘的風暴。這是真的。此前，我從來不曾明了，那些隨意的塗抹，竟是從心靈中延伸而出的無數小路。其中任何一條，都有可能把人帶往未知的遠方。

那時候，我的語文老師是一位年輕的男性，有才華，也有風度。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描述過他。在考入那所省重點中學後的第一堂作文課上，他便經由我的文字找到我。我們在文字裏相遇，一見如故。高二文理分科，我自然到了文科班。我卻依然把我的習作，給我的語文老師看。多年以後，我依然記得，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女孩兒，粉色的裙子，安靜，羞怯，卻內心狂野。在青澀的豆蔻枝頭，做著文學的白日夢。

後來，我上大學，陰錯陽差讀了英文係。偶然得知，我的語文老師，竟然保存了我當年全部的手稿。往事如潮水，洶湧而來。我的淚終於流下來了。

多年以後，當我負笈北上，又一次與文學重逢的時候，北京的秋天寧靜而絢爛。銀杏葉子落下來，發出可愛的脆響。天闊雲閑，亂紅飛戲。我知道，這是舊夢萌發的地方，我的再生之地。

而今，寫作已然成為我熟悉並熱愛的生活方式。我一直沒有同我的語文老師們聯係過。不是不願，是不敢。總覺得，這些淺薄的文字，竟把當年那份天真的癡狂辜負了。倒是有舊日的同窗，看到我的小說，輾轉找到我，在電話的兩端，隔著重重山水，歲月蒼茫，呼嘯而過。而我，唯有在文字中，試圖逆著時光而上，一遍又一遍，與過往的純真年代相遇。在某一個瞬間，我分明看見，一個手足無措的小女孩兒，站在多年前那個鄉村的黃昏，驚訝地凝視著我。她手裏抱著姐姐的語文課本，向我飛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