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真正開始寫小說是在研三。那個暑假,北京連日大雨。我躲在房間裏敲電腦。窗外,風聲雨聲,一片混沌的世界。這是我嚴格意義上的第一部長篇。
此前,還有一部,我至今都不敢提及。說來話長。研二的時候,梁曉聲先生找到我,說央視請他寫一部電視劇本,題材是有了的,故事的梗概也有。梁先生頸椎不好,就想請我先寫成小說,再改編。說實話,這真是梁先生的器重和厚愛。梁先生是我的恩師,在為人為文方麵,一直予我頗多教益。就這樣,我懵懵懂懂開始了小說創作,而且,是長篇。
我承認,多年以來,我一直對文學懷有很深的情結。從小學開始,我的作文,都被老師當作範文,在班上誦讀。高中時代,我開始發表作品,散文,詩歌。我的詩被各班的語文老師抄在黑板上,一字一句地品讀。《語文周報》曾經做了我的專訪,照片、創作談,簡直鄭重其事。走在校園裏,迎麵走過的男生會大聲朗誦我的詩句,然後,拿眼睛看我。我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昂著頭,或者低首,自負而矜持。現在想來,那真是青春年華裏一段狂妄的歲月。是我生命的綠洲,草肥水美。大學,我讀的是英文係。這是老師們的善意。那時候,我英語很好,是課代表。老師們的一致意見是,我應該選擇就業前景廣闊的英語,而中文,在他們看來,無法給我一份體麵的生活願景。多年之後,當我放棄省城穩定的教職,負笈北上,重新成為一名中文係研究生的時候,夜晚,站在大學校園裏,抬頭看天,北京的夜空澄澈、清朗。我在心裏對自己說,這裏,是。
讀研期間,我把自己泡在圖書館,惡補。我瘋狂地讀書,記筆記。我是那一屆最用功的學生。這麼多年,我把自己給了生活,給了英語,給了教學,我獲得了各種稱號、榮譽、認同、讚美。可是,我不快樂。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當初,打算考研的時候,我想,隻給自己一次機會。一次。我把這次機會看作人生的轉折。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北京做什麼,但我知道,我不願意屈從於生活。我要追尋早年的夢。應該說,我是幸運的。在這一屆中,我是唯一一個被錄取的跨專業考生。不久,我開始陸續發表作品,但不是小說。我寫評論。我的專業是中國現當代文學。最初,我的導師希望我在理論方麵有所建樹。碩士之後,讀博。這也是我對自己的人生預設。然而,有一天,事情發生了變化。
現在,我還要談談那部小說。可以說,正是通過那部小說的寫作,我才意識到,我苦苦尋找的文學,原來在這裏。一開始,我是立意要把這部小說當作命題作文來完成的。人物、故事,甚至結局,都有了,是梁先生和導演反複磋商過的。我隻需老老實實寫下來,就好了。當然,這個梗概很簡單,隻是一個空的架子。我必須賦予它生命。血肉、筋脈,乃至心跳和呼吸,都需要細細思量。我滿懷信心地開始了。廢寢忘食。當時沒有電腦,手寫。然而,問題來了。當我跟著我的人物一起悲歡歌哭的時候,我發現,我很無力。他們的一喜一怒、一言一行,都隻能聽之任之。我奈何不得。仿佛一個在叢林中奔走的孩子,每一條交叉的小徑,都充滿了誘惑與變數。我選擇了這個方向,就失去了另一方向的可能。問題是,在更多的時候,我別無選擇。我隻能聽命於我的人物。無數的細節,在路邊的草叢裏閃閃發亮;枝蔓交錯的樹葉深處,果實累累垂掛,時而呈現,時而隱匿。我隻需俯身拾起,或者抬手摘下。這個發現令我很驚詫,也很惶恐。當然,也有興奮和激動。結果,可想而知,這完全是另一部作品——麵目全非。我是說,我沒有能夠圓滿完成這個命題作文。為此,我感到不安和愧怍。是我,把一個很好的題材寫壞了,而且,影響了央視劇本的改編和拍攝。對此事,我一直耿耿於懷。後來,我偷偷地把這篇小說投給了《芙蓉》,編輯竟然給予肯定,說後麵有些地方最好做些修改。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第一次投稿,一個素不相識的編輯,在郵件中給了我如此懇切而鄭重的意見,對這一切,我心存感激。這篇小說一直擱置,我沒有再作他想,也沒有修改。直到現在,我還保存有厚厚的一摞手稿,圓珠筆跡,細小的字,稠密而嚴正。所有的狂想、困惑、痛楚和歡欣,都在裏麵了。這是我的處女作。稚嫩,狂妄,為所欲為。然而,正是從這個不成熟的長篇,令我對文學,對小說創作,有了最深刻的認識和最痛切的發現。也正是從那時候,我開始認真思考寫作這回事。我開始試著寫短篇了。那一年,是2006年。
2008年,我的第一篇小說在《特區文學》第2期發表。其實是一個長篇,篇幅所限,發了五萬字。後來,《文藝報》和《文藝評論》對此給予了評價。大約是4月,一個偶然的機會,在魯院學習的幾個朋友來報社小坐,閑聊之際,談到小說,我很羞怯地告訴他們,我也在寫。當時作家王十月正坐在我的電腦前,我順手打開桌麵上的一個文檔,是我的一個短篇。他看。我們幾個繼續閑談,笑,接電話。我們把王十月忘記了。很久,王十月才轉過身來,說,如果不是你們這麼吵,我會哭一場。你發了嗎?這小說,可以在任何一家好的刊物上發表。我不笑了。我們都不笑了。都湊過來,看小說。李美皆說,我從來不做作家作品個案研究,這篇小說,我破例。後來,這篇小說給了作家李浩,他也頗喜歡,發在《長城》第6期。
有人說,我的文字裏有張愛玲的味道。也有人說,像蕭紅。也有說汪曾祺的。總之,我的文字澀,不光滑;淡,卻有深深的痛感在裏麵。著名批評家、北京師範大學張清華教授則用了一個令我汗顏的詞,活色生香。對這些評價,我認真聽了,隻是笑。心裏卻是慚愧得緊。我明白,我就是我。每一個人的文字都是獨特的。對語言,我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敏感。我熱愛漢語,喜歡在語言的方陣裏探險和突圍。小說,是語言的藝術。這話說得極是。從審美趣味上,我屬於比較古典的一路。我喜歡舊的東西。淡淡的,憂傷的,縹緲的,如同午後的陽光,照過來,隔了簾子,一地的碎影。讀研的時候,狂熱地迷戀過填詞。終因畏難,不了了之了。然而,也欣賞現代主義。卡夫卡、昆德拉,讀著,驚歎著,背上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也僅止於驚歎。
前幾天,同一位做文學批評的朋友交談,他說,我的鄉村敘事遠比城市敘事要豐沛自然,能量巨大。我承認。鄉村,也許是我窮其一生都在回望和探尋的故園。我以為,那裏有著豐饒的精神資源。陽光,泥土,莊稼,青草,每一滴露水,每一片草葉,都蘊含著生命的秘密,幽暗而深遠,讓我迷戀。然而,當下的城市生活,人與城,人與人,其間欲說還休的糾葛與較量,人心的撕裂和迷惘,生活褶皺裏細微的、不為人體察的難言之隱,也是我執意探究和試圖揭示的。小說,究竟要表現什麼?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至於我,我更願意發現那些人性中的模糊地帶,那些似是而非的區域,隱秘,灰暗,不明朗,不純淨——我對這些有著非常的興趣。我願意努力用小說去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