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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詩歌及君子之品

這題目模仿了魯迅先生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魯迅在這篇著名的文章裏,論述了藥物或酒如何改變一代人的衣著、行為、思想和文章的,並且魯迅先生說,背後其實還有政治這個眾生難逃的本質力量。

我這篇文章沒這麼深刻。我不喝酒,不過正因為不喝酒,倒特別羨慕善飲者,平時對酒也多有關注,去旅行時碰到好酒或沒見過的酒,常當作紀念品買上一瓶。現在的酒瓶做工之考究確實也像一件工藝品。有一次在墨西哥旅行,買了各種龍舌蘭酒帶回國,我至今都沒喝過一口。在莫斯科買的是伏特加。那瓶伏特加一直放在書架上。多年後女兒告訴我,她小時候出於好奇曾打開伏特加嘗過,太嗆人了,沒法咽下去。

希臘有一個酒神是Dionysos(狄俄尼索斯),他是希臘神話中的主要神祇之一。他是酒、歡樂、宴會和狂熱的神,也是戲劇的保護神。他通常被描繪為一個戴著葡萄藤花冠和長發的美男子,手持酒杯和長棍,被群女、半人馬和豹子所伴隨。酒能帶來歡樂和狂熱那是肯定的,但他還是戲劇的保護神,這就很有意思了。大概沒酒的日子人們總歸比較理性,生活難免平庸,也就沒有戲劇性可言。喝了酒就不一樣了,身體裏酒精在燃燒,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也就有了戲劇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狄俄尼索斯作為戲劇的保護神實際上是在保護一種創造戲劇性的生活方式。

中國也有自己的“酒神”,叫杜康。據傳杜康是夏朝第五代君主,他發明了釀造美酒的技藝。但中國的酒神最終也沒有升華到讓人崇拜的有某種保護力量的神。神殿廟宇都沒見到過杜康這尊神。這和我們的文化源流還是相關的。我們從根本上把人放置於一個巨大的集體之中,講究秩序,而不太喜歡把秩序打亂的那種戲劇性。這倒並不是說中國人不好酒,或者沒有把酒做形而上處理,中國的酒文化也是相當博大精深的,無論在精神層麵還是在世俗層麵,都成了我們文化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在一篇小文中曾說過,中國文學史有太多關於酒的詩篇,要是沒有酒,中國詩歌史可能就不太成立。

中國有太多關於酒的詩篇。詩總是和酒相伴。《詩經》中,飲酒者以君子之態出現,“既醉以酒,既飽以德,君子萬年,介爾景福”。是的,酒可以醉,但君子之德必須保持。到了《古詩十九首》也還是這樣,“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喝酒、歡樂、彈琴、暢聊、尚雅、理想,都以含蓄的方式表達,真的非常東方,和西方酒神中的個人主義相去甚遠。到了魏晉,中國文化中的個人主義才有所抬頭,照魯迅的說法是那個時代政治變亂,文化名流都嗑藥(五石散)去了,而嗑藥這件事真的會擾亂心智,弄得一個時代的文人都個性張揚,他們寬衣白袍、袒胸露乳的做派也是因為藥物和酒之故。到了詩歌最發達的唐代,酒簡直成了詩歌的精靈。李白的詩修辭氣象萬千,很像酒後的幻象,在《將進酒》裏,他寫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這是天才的想象。我覺得他的詩裏一直有一個關於酒的靈魂,所以杜甫寫出了這樣的感歎:“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這些詩句影響深遠,在酒局上如我這般不會喝酒的文人,經常被人質疑:“不會喝酒怎麼寫文章?”我們雖然沒有酒神,但人們把酒當成了靈感之源(類似古希臘意義上的戲劇之神),須知一個小說家每天都需要寫至少一千字的故事,故事要自成邏輯,哪裏可以像詩人一樣喝醉酒完成一篇詩作的——詩畢竟字數少並且可以是即興的。酒和詩的關係,唐以後的詩人比如蘇軾也寫過無數篇章,蘇軾寫醉後的感覺非常有趣,和李白不同,完全有一種人間的趣味在。

不過中國詩歌到了現代,就有了酒神精神。中國現代性之初,文人們反傳統,想要塑造一代新人,所以免不了化用西方,引入西方的酒神,郭沫若在《女神》中寫道:“新造的葡萄酒漿,不能盛在那舊了的皮囊。我為容受你們的新熱、新光,我要去創造個新鮮的太陽。”詩中遂有了“天狗”,“我飛奔,我狂叫,我燃燒……”我覺得這是一隻醉醺醺的狗,吞日月,吞星球,五四新人想就此改變山河、大地、宇宙。我們從郭沫若的詩中既讀到了李白,也讀到了一尊西方的神。

《古詩十九首》關於歡宴的場景有寥落的宇宙之氣,即便是飲酒歡宴也會生出一種遼闊的悲傷。這也是中國的傳統,麵對生命的有限、人生的艱辛或是壯誌難酬,常會生出所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感慨來。在我們的文化中,對時光的憑吊已然是一種深遠的傳統,李白試圖以酒對抗時光,“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但在這豪言中我們感受到的是更深的憂愁,深闊如宇宙般的悵然。但到了現代,到了郭沫若這兒,仿佛來到人類的童年時代,那萬古之愁被一種少年的天真所取代。

當然,在中國,酒不隻是同詩人有關,對一個好吃的民族,一個熱愛美食的民族,酒就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某種程度上,這一日常生活之“酒”可能是我們詩歌傳統的反麵。中國是一個世俗社會,曆朝曆代很少有禁酒期,酒是我們婚喪嫁娶甚至祭祀時必不可少的存在。在民間,酒文化可謂博大精深。朋友相聚,酒是少不了的,三杯下肚,人就放鬆了、祥和了,朋友之間的交流也順暢了,人與人變得沒了距離。我們有一個以“集體主義”(用儒家的話說是人倫家國)為核心的傳統,本能地壓抑自我是題中應有之義,我們需要適當地用一些形式,比如喝酒,解放自我,釋放壓抑的力比多,也因此我們的酒文化特別發達。到了酒桌上人不由得嗨起來,原本理性的外殼脫了去,酒過三巡,便覺得自己仿佛新生了一般(所以郭沫若的詩需要酒),連說出的話也變得有趣起來,“個性”一個個暴露了。在平常我們崇尚秩序,隻是我們的生命不是秩序可以規約的,有了酒,我們便會露出秩序之外的“個性”,而這“個性”可能是迷人的,當然也可能是惡劣的。

我因為不會喝酒,對飲酒者一直抱有既仰慕又包容之心,我不希望人們酒後失態,但也理解好飲者的狂放行為。在大多數情況下,酒是我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安慰劑,也是人際關係的緩衝劑,在酒桌上,可以“一笑泯恩仇”,並且在一些美好的日子、一些親人相聚的日子、歡慶的日子,怎麼能少了美酒呢?對一個內向的民族來說,美酒關乎我們的情感,其中藏著情誼、感恩、尊重以及愛。“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這是多麼深情的表白。

我私下裏還是覺得即便醉酒最好要有君子之風。就像習酒的廣告詞:君子之品。我覺得這四個字和《詩經》以來我們倡導的酒德是一致的:“南有嘉魚,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賓式燕以樂。”說的都是品酒的風度。

2023.4.30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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