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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開

這個世界最初呈現在我的眼裏的是它光潔的表麵,一種類似陽光般的品質:我看到比陽光更亮的父母,表情各異的男人和女人,陽光下的山巒、河流、樹木、莊稼,河裏的魚、蝌蚪、泥鰍,這一切顯得秩序分明,非常和諧。但陰影緊跟著出現了,它就在每個事物的背後,呈現著深邃的黑暗,透著另一些消息。每年春天,當那個瘋子出現時,我感到周圍的陽光一下子暗了下來,這世界頓時出現某種非人間的動蕩而混亂的氣息。

後來,我注意到那個人的得病和油菜花有關。三月,油菜花怒放了,村子裏的那個光棍就出動了。他把頭抬得老高,背著手,踱著方步,像電影裏麵的將軍。他走到哪裏,孩子們跟到哪裏。這個時候,他是危險的,孩子們和他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婦女們——不管老幼——早已聞風而逃,仿佛她們不逃就不能證明她們是女人。他看見她們逃跑,就會高興起來,好像在他眼裏她們逃跑的模樣是世上最美的風景。有時候,他會突然轉身抓住一個孩子,動作敏捷。他抱住孩子,往天空拋,或親孩子一下。可憐那個孩子早已嚇得魂兒都沒了,待被放了,孩子才滿懷委屈地號啕大哭。

這隻是剛剛開始的情形,幾天以後,他越來越亢奮了。他不吃不喝,整夜不睡,在村子裏遊走。他敲寡婦的門,罵娘,然後叫囂,他的叫聲鬼哭狼嚎。村莊鬧得雞犬不寧,好像日本鬼子又進村了。村裏人確認他又犯病了。親戚們決定采取行動,把他抓起來。他雖然沒吃什麼東西,可力大無窮,幾個小夥子都製服不了他。他在他們的圍攻下掙紮,叫罵。他激動得口吐白沫,要不是他暈眩過去,他們怎麼也製服不了他的。他們把他綁起來,綁的是用來對付四類分子的鐵索鏈。一會兒,他就醒來了,試圖解脫鐵索鏈對他的束縛。我們遠遠看著他掙紮,他的力氣真是大啊,我們聽到鐵索鏈發出咯咯的聲音。他的手上腳上都磨出了血。

在沒發病的時候,他比誰都有禮貌,見到男人就叫哥,見到婦女就叫姐。他的態度謙卑,有一種討好人的嫵媚的表情,就好像他天生低人一等。村裏的婦女都喜歡使喚他,讓他做一些雜事。可是,就是這樣一個人,突然之間就變得放肆而暴戾,這中間沒有任何預兆,任何過渡。

那時候我是一個孩子,我無法理解一個謙卑的男人變成這個樣子,他好像什麼都不怕了,什麼都想攻擊,不再叫哥或姐,而是直呼其名。甚至見到村支書也敢勾肩搭背,就好像村支書是他的下屬。大人們說,他這是犯了花癲。我似懂非懂。他這樣被捆綁著,被關在豬舍裏,他不吃不喝,可他好像一點也不困,顯得精力充沛,渾身充滿了力量。他就這樣叫著,有時候學虎叫,有時候學牛叫,有時候學狗叫。當圍觀的人發出笑聲時,他也會天真而靦腆地笑起來。

我因此覺得春天充滿了危險。我本能意識到油菜花和瘋狂相關。我總覺得他的病是由油菜花帶來的,或者說他和油菜花屬於同一種類。他發瘋了,就像油菜花在這個季節怒放著,他的瘋狂如油菜花一樣持續、熱烈。油菜花,單調的黃色,在太陽下像是在燃燒,有某種瘋狂的氣息。這種瘋狂來自哪裏呢?是土地嗎?我覺得油菜花、那些發瘋的人似乎和土地隱藏著的熱情有關。

我們村也有別的花朵。在曹娥江的沙灘上,那裏種著一片李樹;在東邊的一座小山上,那裏生長著桃樹。每年春天,它們都會無一例外地綻放出花朵。但李花細小,它白色和粉色的花給人一種落寞的氣息;桃花雖然燦爛,可花期短促,容易從枝頭脫落,像纖弱的女人。唯有油菜花,好像直接和土地相接,強烈而持久,它好像就是土地直接綻放出來的花朵。

一個月後,油菜花凋零了,它的枝頭結出細小的菜籽。那個捆綁著的光棍有一天臉安詳起來,並且終於呼呼睡著了。他的親戚們都知道他的病好了。待他醒來,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他又會變成一個謙卑的人。

這世界不像表麵看上去那樣秩序井然,它似乎包含著某種凶險的元素,它隨著我們個人感覺的變化而變化,隨著我們的主觀幻想而展開,有時候冰冷,有時候溫暖。當我們的內心扭曲的時候,我們的觸角也隨之扭曲,世界變成了我們無法把握的天邊的流雲。世界永遠是我們感覺的“詩”篇,是我們傷心的投射,是我們無力的證明。

每年春秋季節,她的家人就要擔心她了,擔心她突然發病。她發病時很溫和,不胡來,十分低調。她把自己關在屋裏,低聲地哭泣。她的哭泣持續漫長,像一條幽暗的河流。我曾見過她哭泣的臉,臉上全是淚光,在長達幾天幾夜的哭泣中,我真的認為她的眼淚可以彙成一條大河。那時候,她的淚水比林妹妹還多。但這種溫和令所有人心痛,並為她不幸的遭遇而惋歎。

她是我家的親戚,是一位教師,住在城裏。她平時溫和而善良,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從不和人紅臉。她保養得不錯,收拾得也幹淨,看上去與常人沒有差別,甚至可以說是個美麗的婦人。

關於她的事,母親經常提起。說起她來,母親就會長籲短歎,眼圈泛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命運向她露出了暴虐的麵目。那年秋天,她的兒子下河遊泳,突然沉下水去,再也沒回來。她一直把兒子看管得很緊的,一般不讓兒子去外麵玩兒,就好像她早就知道兒子要離她而去似的。但那天,她不在家,兒子禁不住夥伴們的誘惑,下河遊泳了。她兒子不會遊泳,所以一直在河邊看別的孩子玩兒水。一切像是命中注定,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她兒子突然沉到水下,再也沒有浮出水麵。麵對這個變故,她暈厥過去了。

他們在河中間打撈兒子的屍體。她癱坐在河邊。她沒有哭,臉色堅毅,就好像她的一點點悲傷都會使兒子消失的事成真。人們在河中打撈了幾天,沒有找到她兒子的屍體。她不甘心,她一定要見到兒子。後來,人們停止了打撈,她卻依舊坐在河邊。

她終於從河邊回來了,表麵上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一樣去學校上課,操心學生的事。但後來,從城裏的親戚那裏傳來消息是,她變得有點不對頭。她好像沒覺得兒子已經死了,隻要空下來,她就同兒子對話。她的丈夫經常聽到她對著空氣表揚兒子乖,或罵兒子不聽話,有時候則連帶把丈夫也罵了進去。她和丈夫的關係一直不好,丈夫喜歡喝酒,還經常賭博,他們經常吵架。現在她這種情形讓做丈夫的非常恐懼。後來他們離婚了。

她長相不錯,離婚後有很多人給她牽線。不久,她認識了一個男人,並很快同他結婚了。那男的也是一個教師,三十多歲了,沒有結過婚。那男的看上去很文弱,溫文爾雅的樣子。那男的很體貼她,她也很照顧他。她好像對這婚姻很滿意。

然後,好景不長,很突然地,她的新婚丈夫死了,是猝死在課堂上的。後來,她才知道她的男人一直有暗疾,男人的腦子裏有一個瘤,壓迫著顱腔。她隻知道男人經常頭痛,痛起來冒豆大的汗珠,不知道他有這麼嚴重的病。她的男人也從未說起。他就這樣在瞬間走了。

男人走的時候是冬天。整個冬天,從她臉上看不出她的痛苦。她依舊笑著上課,和同事們說笑,隻是那笑中有難以掩飾的落寞。直到第二年的春天,她突然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哭泣。這時,她已忘記了自己做教師的職責,忘了這世界還有一批學生需要她。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放棄了,記得的隻是悲傷。她沉浸在自己的哭泣聲中,就好像憑著她的哭泣,就可以找回她的兒子和男人。她在哭聲中看到了什麼呢?她一定感到無力,因無力而沮喪,感到世界正在離她而去,讓她無所適從。

也許她進入了一個夢幻世界。在這個夢幻中,這世界變成一個新的港灣,讓她可以放鬆、休憩。麵對這個破碎的世界,她需要在某種類似“詩”意的想象中片刻地沉溺和迷失。但願如此。

每年清明前後,親戚們都會來鄉下掃墓。那是得最旺的季節。鄉村的田野上,那黃色的花朵讓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黯然失色。她沒有來。我們都知道,這是她生病的季節,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泣。城裏的親戚看上去神色凝重,心事重重,他們祭拜完就匆忙地走了,就好像他們的心思根本不在掃墓這事上。他們誰也沒有提起她,似乎她早已不在這個世上。

春天到了,一個敏感的人開始以其令人不安的方式直覺般探索和領悟這個世界的秘密和凶兆。這是藝術賦予瘋狂的能力。在藝術作品中,瘋狂被當作某種反叛的、自由的、啟示性的力量,對這個鐵板一塊的所謂理性世界做一種孩子式的幽默的解構。藝術家認為瘋狂和某個幽深的神秘世界相聯係,是先知必須具備的一種氣質。瘋狂在這裏擁有至高無上的智慧。在電影《鋼琴師》中,那個發瘋的音樂家的身上似乎存在某種生命之光,極度地美麗,極度地灼目。當他在泳池邊的鋼絲床上蹦跳時,鏡頭仰視他,他跳得如此之高,好像要跳到那蔚藍色的天幕中去。

但在現實中,一個瘋狂的人,給予我們的可能是恐懼,一種類似潘多拉魔盒打開時的驚懼。

1983年,我在一所著名的中學讀書。我不知道我就讀的中學有多少人夢想成為一個詩人或作家。可能會不少吧。我就讀的中學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曾聚集過大批著名的作家和學者,他們在文學史和文化史上留下光輝的一頁。偶像是如此近,走在學校裏,你甚至還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氣息,就好像他們還穿著長衫或西裝走在校園裏。況且,1980年代,是個文學的時代,那時候,社會上最大的明星是作家。

他看上去很結實,臉形寬大、扁平。他的身上有一種二三十年代文化人的“舊”和“迂”。這種氣質讓他很容易沉溺於舊時代的氣息中。他喜歡上了弘一法師。他在學校的校史陳列館裏看過弘一法師的畫像,他指著畫像說,你們瞧,他如此輕,輕得像一枚隨風飄蕩的鴻毛。他說,隻有得道成仙的人才會這個樣子。

他對古老的傳統充滿了向往。他的趣味和判斷因此與眾不同。在這個時代,誰還寫那種佶屈聱牙的舊體詩呢?但他卻深陷其中。他像舊式詩人那樣寫格律詩,歌詠梅蘭竹菊,歌詠江河、遠山,歌詠寺院、禪房,歌詠傷感和落寞。他把自己寫的詩詞抄在黑板上。他的字潦草、狂放。他寫完就昂首走人,不告訴我們這是他寫的,但我們都知道他這是叫我們欣賞。他的詩詞中充滿了冷僻詞,我們根本認不全。我們認為他這樣子實在酸腐至極,心裏有說不出來的鄙薄。實際上,他走後,有很多同學用刻薄的口吻取笑他。

但我們的語文老師卻極欣賞他。我們的語文老師是位老先生,一招一式如舊戲中的老生,口中常帶成語及古文中的助詞、感歎詞,總之有點國學大師的氣派。那時候,我已喜歡文學,經常去圖書館看文學期刊。當時,所謂的朦朧詩大行其道,雖然同樣看不懂,但同古典詩詞比,這種新詩要可愛得多。舊體詩中的意象是多麼陳舊,像我們的老師一樣充滿不合時宜的味道,像出土文物一樣充滿腐朽的氣息。可他就是喜歡腐朽的東西。他看弘一法師的傳記。弘一法師幾乎不離他的口,他對弘一法師崇拜得五體投地。他不學毛體字了,而是學弘一法師那樣的童體字。他自稱開始吃素,他的理論是詩和吃的東西有關,要想詩寫得幹淨,遠離人間煙火,就得吃素。但有的同學說他偷偷在吃肉,也有的同學說他家窮,吃不起葷菜,才宣稱自己吃素。我們這些俗人總是充滿了小人之心。

他看了一本奇怪的書。這本書敘述了弘一法師出家前一段隱秘的往事。弘一法師曾在五台山一個寺院裏空腹——不吃任何東西——整整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裏,他聽到了萬籟。這本書詳細敘述了弘一法師的方法,先慢慢減少攝入量,到後來隻喝開水,空腹一星期後再慢慢增加攝入量,恢複正常。弘一法師就是因為有了這個體驗後才出家的。他被這本書迷住了,他想試一試。他認為隻有聽了這聲音才能得道,詩藝才會成長。

那陣子,大家都忙於功課。等到我們發現他的怪異,他差不多已經無法自控、不可收拾了。他在宿舍裏開始沒完沒了地說話,他說的不是自己的話、自己的聲音,而是另外一個人的話、另外一個人的聲音,也不隻一個人,而是無數個人。也就是說,就好像有一些別的靈魂侵入了他的軀體,他發出在我們聽來陌生而怪異的聲音。他說話的時候,表情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我們從來沒見過的另外一個人的。

我們這才知道他在學習弘一法師,他差不多有五天沒吃東西了。他在說話的時候,嘴唇是黑的,眼眶也是黑的。他的整個身體很燙,就好像體內在燃燒。總之,他像變了一個人。他說出的難道是他向往的天籟嗎?天籟有那麼難聽嗎?他被送進校醫室輸液,但他堅決反抗。結果打了鎮靜劑他才安睡。

他恢複了飲食,但他空腹時的幻覺並沒消失。他一樣能同時說很多人的話,發出奇怪的聲音。每個晚上,他自言自語,人物眾多,搞得像一台戲一樣。他發出的聲音,令我們汗毛倒豎。我們都不敢接近他,就好像他連接著另一個世界,一個叫天國或地獄的地方。後來,他被家人帶走了。老師說,他的精神分裂了。

幾年以後,我在重慶讀大學時,我的一個老鄉曾向我描述他們班的一個同學因為練氣功,練得沒有智商,一天到晚會像一頭豬一樣嗷嗷叫,結果被迫退了學。我馬上想到了中學時代的他,我感到人真的是非常奇怪的東西。當我們所認為的理性規範打破的時候,生命似乎會流向一個無法控製的方向,直抵黑暗而神秘的處所。

我們的語文老師對他的得病非常惋惜,一臉沉痛地對我們說:× × × 同學是一個天才。老師說這句話時,把頭轉向窗外。我們的中學在一個湖泊邊上,湖泊的四周是田野,那是秋天,田野上稻穀金黃,在陽光下一動不動,就好像它們正在用力吸吮土地裏的營養。有時候,會有微風吹過,稻穀會不經意發出沙沙聲,那是不是我的同學聽到的天籟呢?這聲音裏真的有這個世界的秘密嗎?我們覺得,這一次,語文老師說得對極了,我們的同學 × × × 確實是一個天才。

他很瘦,人長得有點醜陋,但擁有一頭醒目的長發。走在校園裏,他那頭烏黑的長發甚至比女人還飄逸。那時,我已經在讀大學了。他比我高兩屆,同住在三號宿舍。我在三樓,他在二樓。我經常見他懷抱著一把吉他,坐在樓道口彈唱。那是1980年代,吉他是校園裏最流行的樂器。當時,社會上流行張行的歌,校園裏到處都是《一條路》或《遲到》的歌聲。他彈唱俱佳。樓道口有很好的共鳴,他的歌聲沙啞,加上吉他渾厚的和弦,聽上去有一種幽遠的滄桑感。他唱的《歸去來兮辭》讓人印象深刻。他唱的歌似乎不太流行。

他是學生樂隊中的一員。這支樂隊有時候在學生活動中心的舞廳裏伴奏。我基本上同他沒交往,隻是遠遠看他在樓道口吟唱,覺得他身上有一種莫名的孤獨感。這種孤獨感令我感到這個醜陋的男人有一種動人的氣質。

因為曾經學過樂器,我對吹管樂器有一種無師自通的悟性。有一天,我在街頭買了一支簡易單簧管,在宿舍裏玩兒。他循著我弄出的音樂來到我的宿舍。但當他看到我嘴上的家夥這麼簡陋時,顯然很失望。他這麼隆重,親自登門,不合他的心意,我當然也不好意思。可是真家夥多貴啊,我買不起,隻能玩兒簡易的。他說,他們的樂隊剛好缺單簧管,他聽到宿舍樓的單簧管音色,就找來了。他不善言談,坐了一會兒,就走了。他讓我有空同他們一起玩兒。

市裏搞了一個大學生演唱比賽,他去參加了,結果他得了第一名。他一下子成了學校的英雄。得獎後他似乎變了,像換了一個人。原本他沉默寡言,內向而靦腆,但得獎後,他顯得意氣風發,臉上一掃往日的寂寞。我經常看到他站在宿舍門口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臉上興奮的紅暈讓他那張粗糙的寂寞的臉變得生動活潑,他的眼裏充滿了幻覺,就好像他已是一個著名的歌星,燦爛的星途已展現在他的麵前。他對圍著他的同學說,已有唱片公司找他灌唱片了。他站在那裏,當然也會吸引女同學的,她們從樓前走過,目光明亮地看著他。

這之後,他行蹤詭秘。他迅速交上了一些社會上的朋友。他和他們日夜混在一起,有時候甚至夜不歸宿。同時,他的打扮也越來越怪異。他整天戴著墨鏡,墨鏡很大,好像恨不得把他醜陋的臉掩蓋起來。他身上的衣服裝飾性極強,是我們在電視上經常看到的歌星們在台上穿的有亮片的那種。後來崔健一下子成了大學生的偶像,他就穿一件破舊的灰色卡其布中山裝,中山裝上還有補丁。慢慢地他的光環消失了,同學開始把他當成異類。他和同學相處就不像以前那樣融洽了。

幻想和現實總有距離吧。我不知道他在外麵出了什麼事,大約他在外麵混得不順利吧。他終於回到了宿舍,白天睡大覺,晚上就拿著吉他在樓道口唱歌。他的歌聲已不像早先那樣有安靜的氣息,有點混亂,但有一種噴薄而出的燦爛而熱烈的東西,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在歌聲中震蕩。他的歌聲傳到我們三樓,讓我們浮躁,讓我們不想睡覺。有一些人去樓道口罵他:還讓不讓人休息!但他不理不睬。

有一天半夜,我們被樓道口砸吉他的聲音驚醒。我們跑出宿舍看熱鬧。他在高叫,他們班的人在勸他,有的把他抱住,讓他安靜一些。他的臉已扭曲,憤怒地看著同學,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他的仇人。後來,我們馬上知道這個人得了精神分裂症。

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空氣中一下子充滿怪異的神秘的氣息。他得病休學後,我聽樂隊的同學說,他一直偷偷地愛著一個女孩,他得獎後才有膽向她表白,但那女孩拒絕了他。他很受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得病的原因,但我知道,這些瘋狂的人,同他們本能中的激情、愛欲、快感、狂喜有關,他們想改變那個既定的自我,想僭越現實的邏輯,釋放生命內在的能量,可結果是落入無邊的黑暗。生命是如此脆弱,我又一次體會到生命驚慌失措的時刻。

過了一年,他回到了學校,理了一個短發,他明顯比以前胖了,經常傻傻地笑,很和氣的樣子。他留了一級,和過去他的學弟混在一塊。他變得一點都不起眼,我再也沒有見他在樓道口抱著吉他唱歌。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周圍都是田野,附近就是農民的村莊。農民在田間種植供城裏人消費的蔬菜。春天到了,我看到田野上有油菜花。這些油菜花不像我的家鄉那樣無邊無際,而隻是一小塊。但就是這一小塊,也讓我感到驚心。我看到遠處,一些蜜蜂在忙碌地飛來飛去,它們被那一片花海吸引住了。有人告訴我,蜜蜂如果采集花粉太久,就像人喝多了酒,會醉。經常會有蜜蜂從窗口飛進來,它們飛翔的樣子,像一架被擊中的飛機,歪歪斜斜,失去了目標。我知道它的尾部有尖利的刺,刺在人的身上,會既痛又癢。據說,它刺了人之後,就會死去。

那是1990年,我住在東郊的一套二居室宿舍裏。我和他一人一個房間。那幢樓的一個樓道是我們單位的集體宿舍。我原本不和他住在一起,但我們玩兒得很好,說話投機,我就同別人調換了一下,同他住在一起。

他是個內向的人,他的鷹鉤鼻和緊抿的嘴唇有點像約翰·列儂。他的目光裏有一種令人心動的單純和驚恐,就好像他是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鹿。這個敏感的人的手很大,卻總在神經質地顫抖。他還有一個奇怪的毛病,就是進入書店,會感到頭暈。我笑話他有“暈書”症。他很少在別人那裏表達自己,但似乎特別信任我,同我無話不說。冬天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她是我們的同事。他喜歡她很久了,可他不知道怎麼辦。

我們的同事是本地人。她看上去很溫柔,也很壓抑。正因為這份壓抑,讓人覺得她是一個善良和善解人意的女人。我支持他拿出勇氣來,去追她。關於男女之事,至少我在理論上是很有一套的。我也很想讓我的理論有付諸實踐的機會。在我的策劃和鼓動下,他像一個優秀演員一樣出演,結果,大獲全勝。他們開始出雙入對,集體宿舍裏的人都知道他們在談戀愛了。

春天到來的時候,他和女友的關係出了問題。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他向我抱怨,說她並不像外表那樣低調,相反對他很苛刻。比如,她要求他在仕途上有所斬獲,可我的朋友在這方麵一點興趣也沒有。她似乎有著本地女孩都有的成熟和世故。這時候,我也開始戀愛了,無暇顧及他的感受。但每次我約會回來,他都要和我談他的事。我感到他似乎把戀愛問題當成了身體問題。他說,他的脖子某個地方好像很僵硬,可能某一根筋脈被什麼東西堵塞了。有一天,他對我說,他的腰可能也出了問題。還說他病了,可能一輩子不能結婚。我說,你好好的,別胡思亂想了。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一覺醒來,發現他坐在我的床頭。我嚇了一大跳。他的眼神很怪異,好像不認識我,好像我是個陌生人。太陽從窗口照進來,投射到他的臉上,他的臉有一種無助的痛苦。他搖了搖頭說,我同你說得太多了,我很怕你。我說,你怎麼了?他說,我其實沒有病。說完他就走了。

我們住在六樓。站在陽台上,向東望去,我又看到那片油菜花。我仿佛看到那個在家鄉的田野裏狂奔的光棍。我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我去敲他的門,想知道他究竟碰到什麼難題,他和女友的關係究竟怎樣了,但他沒開門。我知道他在裏麵,但他不開門。

我的女友經常到我的宿舍來。她來了,我就把房間的門關上。我是怕影響到他,可他開始不理我了。有一天,我女友剛進入我的房間,我就聽到他出門了,他把門關得很響,像是充滿了憤怒。有一次,我看到他把手狠狠砸在玻璃窗上,玻璃馬上碎裂,他的手上都是血。我問他怎麼啦,他沒理睬我。我們的宿舍裏開始有了一種危險而恐怖的氣息。我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但現在即使在屋裏碰到,他都不看我一眼。我正在戀愛中,對此也沒有想太多。我想,大概是失戀的緣故,同我沒有關係。

後來,我才知道他對我充滿了憤怒和仇恨。一天晚上,我聽到客廳裏出現了砸東西的聲音。我的女友非常驚恐,問怎麼回事?我說,沒事,他這段時間心情不太好。我沒出去,直到客廳裏聲音平息。女友沒了待下去的心情,她要走了,我送她出門。我看到我放在客廳裏的沙發被砍得麵目全非,沙發皮被撕破,沙發裏麵的絮都冒了出來,甚至連木頭也裸露了。那把砍沙發的菜刀扔在地上。我這才知道,他的憤怒都是對準我的。

我把女友送走,然後去敲他的門。裏麵沒聲音。他房間的燈亮著,我知道他在。門沒鎖上,我推門進去。他蜷縮在床頭,臉色蒼白,雙眼迷亂,看上去非常無助。他很瘦,骨頭很硬,像一塊冰冷的鐵。我覺得他的樣子好像剛剛被魔鬼劫持,才死裏逃生似的。我問,你為什麼要這樣?他沒回答。我說,我得罪你了嗎?這時,他突然大叫一聲,說:

你給我滾!

我一直不知道他究竟出了什麼事。我曾問過他曾經的女友,她說,我不知道,你們在一起,你應該比我清楚……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反對疾病無處不在的隱喻,看待疾病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製隱喻性思考。但福柯對瘋狂卻有許多詩性的理解,在福柯那裏,瘋狂成了一種強有力的存在,它對抗著理性,抗拒著道德和秩序。

福柯的瘋狂是另一種瘋狂,那是強人的瘋狂。我見到的這些得病的人,卻是如此軟弱,蘆葦一樣易折。這些得病的人,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是這世上最純正的人,是一些孩子,他們在這世界莊嚴的秩序前麵迷失了方向。現實是如此堅硬,他們黯然退場,把自己關入一個黑暗的個人天地。

1992年,我換了單位。我被安排坐在他的對麵。他身材中等,長相比較標準,臉上有一種硬硬的骨感,可以說相當性感。剛接觸時,我覺得他挺冷漠的,眼神驕傲但又有一種混亂的氣息。慢慢地,我還是感到他身上有一種孩子式的任性。中午休息,同事們喜歡打乒乓球,他技術很差,動作不像他的身材看上去那麼協調,而是扭曲,像正受到什麼束縛。但有時候,他很意外地超水平發揮,可以把所有高手都打趴下。當然,他水平低的時候居多,常等半天,沒打幾下就下台了。他對規矩是很遵守的,他退下來,把球拍狠狠地砸在球台上麵。一次,球拍反彈,飛到一過路女孩身上,女孩大驚失色,一臉失貞的表情。我們笑著讓他去安慰她。他一臉不以為意,很沒風度地對她說:“你應該感到高興,被打了一炮!”我們哄堂大笑,他卻一臉認真。那女孩聽了,很受傷,哇地哭出聲來。

我到這單位時,他幾乎沒什麼事幹,整天遊手好閑。並不是他不想幹,而是另有原因。他也不多說話,坐在那裏,雙眼有些茫然。我不知他在想些什麼。有時候,他會同我談談他的父親。他的父親曾是三五支隊的成員,也算是幹過革命,但在“文革”時,被打成反革命,專門給生產隊淘糞。他的母親身體不好,又患了白內障,眼睛幾乎失明。他說他讀書成績很好,在當地年年考第一。他的父親為此非常驕傲。他給我看他發表的論文,是關於橋梁方麵的。他在專業上功夫下得還是蠻深的。

慢慢地,我聽了關於他的傳言。他是這個單位最早分配來的大學生。那年月,大學生吃香,他來時,單位給他搞了個隆重的歡迎會,可以說是夾道歡迎。這種情形現在是不可能再發生了。他理所當然受到重用。我所在的單位要承接市裏的一些公共項目,他成了主力軍。但他大約在人際關係上不善經營,對人情世故也缺乏深究,憑著書生的一廂情願,經常和那些承包商鬧矛盾。一次因為隱蔽工程不合格,他一連簽署了幾張停工通知單,驚動了領導。

單位裏的人誰都知道建築承包商有通天的本領,有的甚至連單位的領導都可以置之不理,何況區區一個技術人員?這樣幾次以後,領導就不信任他了。他慢慢地被邊緣化,成了一個遊手好閑的人。

我到這單位的時候,大學生已數不勝數,不再是稀罕之物。年輕人之間的競爭因此相當激烈。有他這個標本在,許多人都吸取教訓,看領導臉色行事。他自然是相當看不慣,經常用不屑的口吻評論他們。他說得相當尖刻、銳利,好像同他們有著深仇大恨。他和單位裏的人交往很少,同我還算比較談得來。他談論起單位的事情來,那口氣簡直像上帝一樣,他說,他們真是可憐,像螞蟻一樣小。我同他開玩笑,我說,你是不是經常覺得自己像一個巨人,高達雲端?他認真地說,你怎麼知道?我真是這樣,覺得我隻要輕輕吹口氣,就能把他們吹到天邊。有時候他也會顯得很無助,不停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他的眼神驚恐,好像危險就在前麵。我覺得他真的危險,就像一根繃緊的鋼絲,隨時有斷裂的可能。

他的身上充滿了各種矛盾的品質,比如,他在日常生活中是個十分自私的人,待人接物有點小氣,但在工作上卻沒有一點私心,從事建築行業的人大都會有一些灰色收入,他總是拒絕。又比如他看不起很多人,但同時對他們也不嫉妒。

單位提拔了一批年輕人到領導崗位。這種時候,往往是單位最動蕩的時刻,每個人都各懷心思議論利害得失。他當然不可能被提拔。他因此受到了刺激,纖弱的神經終於斷裂了。他見誰都笑。那笑容非常驕傲,一副瞧不起人的樣子。他開始對我笑,好像我是一隻螞蟻,搞得我不想理他。他的笑沒有停止過。他咧著嘴,好像這世界充滿了樂子。很多人都被他的奇怪搞得很惱火,恨不得給他一耳光。後來,他就開始當麵嘲笑領導。他去領導的辦公室,坐在那裏笑領導。

我知道,他瘋了。他進入了他的那個頂天立地的巨人的角色,他在俯視人間,嘲笑一切可笑之人。我說,得早點通知他的家人——他年邁的父母。但領導認為他這是要挾,是裝瘋賣傻。領導自以為見多識廣,對這種事有豐富的經驗。也有人認為他可能最近失戀了,變成了花癡,理由是,他也經常對著女同事笑,而以前他因為內向幾乎不和女同事說話。

如我所預料,他越來越瘋狂,他的眼神越來越凶,開始有了暴力傾向。有一天,他帶了一把刀子到了領導辦公室,說要把領導殺了。領導這才通知他的家人把他送到康寧醫院。

我對麵的那個位置後來一直空著。同事們來我的辦公室,在他的位置上坐下來,會滿懷惋惜地說起他。這時候,大家記得的都是他的好,關於他的單純,他的認真,他的專業水平,他的不徇私情。在大家的口裏,他簡直成了一位道德完美的人。我明白大家的意思,他是這個日漸凶險的環境的祭品。我有時候會擔憂他的未來,據我所知這種病一旦發作,就很難治愈,他這麼年輕,今後怎麼辦呢?還有他年邁的父親和失明的母親,他們又如何麵對唯一的兒子就這麼毀了。後來,我調離了這個單位,再也沒有關於他的消息。

200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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