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世界的最初認識始於1970年代。那時候,一個鄉村孩子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來自田頭廣播、大人的片言隻語和沒完沒了的戰爭電影。我們從電影裏認知了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曆史。我們由此認識了這個世界,知道美帝國主義、日本鬼子、沙俄和德國憲兵。田頭廣播連接著偉大首都北京,從那裏我們感受毛主席揮舞的大手和思想的光芒。我們都知道毛主席的大手一揮,整個中國就生動起來。鄉村的天地就這麼大,但通過廣播和電影,世界的邊界得以拓展。如果那時候,要我畫一張地圖,那麼,北京理所當然就在世界的中心,我的村莊則緊靠著北京——實際上我的村莊距北京一千八百公裏。我的誌向遠大,在一個閉塞的鄉村懷抱著有朝一日把全世界處在水深火熱中的人民解放出來的理想。
後來,小情小調開始出現在人們的生活中,廣播上軟綿綿的抒情音樂代替了剛性宏大的戰鬥歌曲,說明社會的鬥爭性減弱了。電影的內容也隨之改變,銀幕上出現了一些柔軟的內容。對一個孩子來說,這些電影令人驚豔:柔軟的身段,華麗的服飾,繽紛的頭飾,迷幻的臉譜,一切顯得腐朽而糜爛,帝王將相氣度莊嚴,才子佳人纏綿悱惻。是的,我說的是戲劇電影。我看到的戲劇同我們的現實生活沒有關係,卻可以擊中我們的情感。我們都看過樣板戲,樣板戲的服飾是我們時代的裝扮,既寫實又誇張。但這些戲劇一點也不實際,一招一式,像是空中的舞蹈,顯得清麗而寂寞。
世界在一點一點打開。世界有著它光滑的表麵,也有它複雜的肌理。現在,幽深神秘的地帶向我敞開了,我感到這世界出現了一些原來我渾然不覺的消息,這些消息不是來自北京,也不是來自我自製的版圖,而是來自我的內心。
更確切地說,我的內心被某種力量裹挾了。當時,對戲劇的迷戀幾乎是鄉村的全民運動,無論老幼都參與了這一撥的追逐。鄉村電影總是在曬穀場放映,我們早早搬了凳子,占據有利位置,看著太陽從頭頂偏向西方,然後,太陽又一點一點從西邊的山下沉落。等待的時間分外緩慢,黑夜遲遲不來,就好像這世界隻留下白天本身。但夜幕還是會準時降臨的,然後銀幕上開出豔麗的花朵——那種垂死的封建主義花朵,我覺得那像是天堂降臨到人間,銀幕上的一切具有非人間的氣味,那布景上的一切莫不似想象中的仙境。
鄉村電影往往在一個晚上要在附近的村莊輪流上演,我們叫作“跑”片。這個村莊放映完後,迅速傳給另一個村莊。因此,如果我們村莊是天黑開始放映,那麼另一個村莊則要在晚上九點之後,再下家就得在淩晨了。我們為了再看上一遍,往往跟著片子跑,從這個村莊輾轉到另一個村莊。雖然剛看過一遍,但我們依舊看得津津有味。有時候,實在太困了,也會在操場邊的某個草垛上睡去。醒來的時候,電影已經散場,操場上充滿了落寞的氣息,然後,就起來奔回自己的村莊。通向家的路充滿了詭異的氣氛,腳步聲在黑夜裏帶來回聲,就好像有人跟隨著你。你跑得快,他也跟得快,就好像尾巴上跟隨著一個鬼魂。我的心躥到了嗓子眼,由於驚恐,有時候會哭出聲來。直到回到家,才鬆一口氣。
我們迷上了電影《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這是一部紹劇電影。紹劇是一種很特別的戲劇。在魯迅的《阿Q正傳》裏,阿Q平時哼唱的“手執鋼鞭將你打……”,就是紹劇中的唱詞。紹劇高亢、激越,同紹興的民風頗為相似。紹興人身上有一種頗為強悍剛烈的東西,紹興人是頗具革命性和破壞欲的。紹興是江南的異類。出生在紹興的魯迅被稱為硬骨頭自有其來曆。孫悟空唱著紹劇,在銀幕上變幻莫測,騰雲駕霧,七十二變,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火眼金睛,妖魔現形。我多麼希望自己就是那個孫行者,那麼人生就簡單了,所有的願望頃刻間就可以達成,什麼都不在話下。
越劇《紅樓夢》把銀幕的燦爛推到了極致。那富麗堂皇的亭台樓閣、如水的女性、絢麗的服飾、煙花般的燈火,再加上故事的纏綿,令所有人神魂顛倒。
但是真正的《紅樓夢》比電影要複雜得多。有人開始講述曹雪芹的《紅樓夢》。講述者是一個勞改犯——一位曾經的教師,因為犯過作風問題而鋃鐺入獄。他從牢裏出來後,回鄉成為一個農民。在夏日的夜晚,他家的院子裏聚滿了人,月光照耀著黑壓壓的人頭,他溫柔的聲音在夜色中緩緩回蕩。他講述的《紅樓夢》充滿了神話般幽深的氣息。我們都知道了前世的姻緣,那個林妹妹原來是絳珠仙草,而那寶哥哥是神瑛侍者,神瑛侍者以甘露澆灌絳珠仙草。林妹妹來到世上是來還“原債”的,她將把上輩子領受的甘露以眼淚的方式還清。林妹妹的眼淚,注定是流不幹的。這個故事從戲劇的熱鬧,轉變成至情的悲劇。人們聽得不勝唏噓。
後來,聽眾慢慢減少了,那個勞改犯的《紅樓夢》雖然沒完沒了,但聽多了我們也就感到無聊了。聽眾還是有的,慢慢地,隻剩幾個婦女和姑娘了。後來,這幾個女人為這個風流成性的男人爭風吃醋起來。在某個黑夜,這個男人被打成了重傷。
紹興一地,誕生了兩個劇種:一個就是前麵所說的紹劇,充滿了陽剛之氣,適合金戈鐵馬。另一種是越劇,則是陰柔纏綿,適合兒女情長。這是十分奇怪的現象。就像周家,誕生了兩個性格不同的人,一個是剛烈的魯迅,另一個是平和的周作人。
我的村莊就在離紹興城不遠的曹娥江邊。我喜歡紹劇,也喜歡越劇。高興的時候,便會歇斯底裏地吼幾句紹劇,如果有點少年式的小小傷感,那麼就哼幾句越劇。紹興既有紹劇式的大愛大恨、直來直去的一麵,也有越劇式的含而不露、委婉曲折的表情,紹興的個性是很兩極化的。
村莊的女人們大都喜歡越劇。那些年輕姑娘開始尋覓她們心目中的“公子”。她們用麥秸稈編織扇子,在扇子中織上電影裏的唱詞,送給心上人。鄉村的戀愛在戲劇的熏陶下,似乎有那麼一點“鴛鴦蝴蝶”的味道了。
二
那年夏天,我感到身體分外輕,又覺得體內充滿了力量。我們還是像往年一樣,剛入夏就跳進曹娥江遊泳。往年,在江水中遊泳都是赤身裸體的,但這一年,我總是穿著一條短褲。我感到我的身體有了一些令人臉紅的變化。
我對戲劇電影也有點膩煩了。那唱腔,曲裏拐彎,婉轉曲折,沒完沒了,終究還是磨人耐心的。幸好,這時候,鄉村開始放映一些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老電影。
我們國家拍出了新的故事片。這些故事片講述的就是眼前的火熱生活。有一部電影講述了一個公交車班組裏的故事。電影的名字忘了,但我現在還清楚記得觀後的感受。我覺得銀幕上的人物和故事浪漫迷人,充滿了樂觀和純真。公交車上的司機和售票員都是年輕人,他們戀愛、歡笑、歌唱,就像那個時代一樣充滿重新解放的新時期的喜悅。現在看來,這也許是一部糟糕透頂的電影,但當時我卻因此對城市生活充滿向往。公交車自然成了我想象中的城市的重要表征物。熙熙攘攘的人們、魚貫而出的乘客、沿馬路熱氣騰騰的小吃、姑娘的裙子、色彩各異的氣球、漂亮的發式、高聳的建築,通過電影進入我的內心。我牢牢地記住了它們。它們叫城市,與我所在的鄉村完全不一樣,那個在銀幕上的世界,光彩奪目,像是一些精致的玩具。它是我的鄉村的反麵,就像現在鄉村是很多人心中的烏托邦,那時候城市是一個鄉村少年的烏托邦。
一批早年拍攝的老故事片開始陸續在鄉村放映。《舞台姐妹》《一江春水向東流》《女跳水隊員》《冰上姐妹》這些電影向我們展示一個不同於革命的世界,一個充滿女性的舒展、柔美的世界,至少這個世界的女性在外表上遠比革命女性絢爛。革命女性服飾統一,她們的美掩藏在藍布衣衫下麵。這樣的世界同樣連接著一些深遠的傳統,那是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傳統,這個傳統我們過去叫它“舊社會”。通過電影,我發現“舊社會”自有其迷人的氣味。《一江春水向東流》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大時代的上海,一個糜爛腐朽的上海,一個金碧輝煌的上海,一個虛無縹緲的上海。十裏洋場、華燈淒迷,風華絕代、柔情萬種。這是一種時間上的拓展,如同那個我最初繪製的關於這個世界的版圖需要重新調整,對曆史的錯誤認知也必須得到修正。
我喜歡上了上官雲珠演的那個角色。她不算是個漂亮的女性,白楊看起來比她美麗端莊得多,但她在電影裏比白楊更性感、更放浪。她胸部高聳、肌膚裸露,她和男人跳貼麵舞,和男人打情罵俏,和男人在床上打滾,場麵令人想入非非。
看《一江春水向東流》是個仲夏之夜。那天晚上,我躺在自家的陽台上,失眠了。我腦子裏全是色情的場景。一個少年對色情的想象資源有限,他還沒有見過女性的身體,不知道女人的秘密,他想象中的女性雖然赤身裸體,但形跡模糊,十分可疑。到處都是水,不是白天的水,是昏暗的夜晚的水、曖昧的水,水中女性眾多,像蓮花,層層開放,而我像魚兒一樣在這些花朵叢中穿行。
這個場景不是憑空而來,而是來自我不多的經驗。早些年,知青還在鄉村,他們帶來的作風令人吃驚,有的很令人不齒。事情同電影還是有點關係。有電影的晚上,是鄉村的節日。孩子們在操場上撒野。他們模仿電影裏的場景,都喜歡扮演反麵角色,因為反麵角色可以隨心所欲,胡作非為。他們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是操場上最為活躍的一群。小夥子和姑娘們擠在放映台邊。他們看著轉動的膠片,好像那機器裏麵隱藏著無窮無盡的秘密,他們臉上沒有表情,但實際上內心激情澎湃,那是因為小夥子和姑娘在黑暗中肌膚相觸的緣故。對他們來說,銀幕下麵的現實比電影更令人興奮。那些投入地看電影的人,在歡笑或哭泣。鄉村的婦女們識字不多,但多愁善感,她們真誠地相信電影裏的一切。可是,在這樣的晚上,出現了一些超越鄉村道德的事件:一個男知青約了女知青去水庫遊泳,據說那女知青一絲不掛。在我們鄉下,女人是不能下河遊泳的,她們隻能在房間的澡盆裏洗澡。這個消息最初在大人們中間流傳,但沒過多久,孩子們也知道了。顯然在黑夜水庫中遊泳的男女的吸引力超過了電影,操場上的孩子們陸續地趕去了。我們趴在高高的水庫大壩上,遠遠地觀看那對玩兒水的男女。他們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像兩條相濡以沫的大魚。夜色昏暗,我們無法看清他們,但我們每個人好像都看清他倆白白的身體,像魚肚一樣白而細膩的城裏人的身體。那個女知青,有身好皮膚,鄉下人的皮膚粗糙、幽暗,女知青的皮膚就顯得有些不真實。鄉下人誇她像電影裏的姑娘。我們在想象裏看清了他們的樣子,我們在黑暗中神經質地咯咯笑起來,相互做鬼臉,吐舌頭,罵他們是流氓。
現在那對令我不齒、令我笑掉大牙的年輕知青,成了我色情想象的來源,並且男主角換成了我。當然,還得有女主角。她是誰呢?她幾乎是同時出現在我的想象中,她的那張臉在無數麵目模糊的女孩中分外清晰,令我心頭暖洋洋的。
她是隔壁班的女孩。她有一張稚氣的臉,鼻子上經常有細細的汗珠,那年夏季,好像細汗一直在她的鼻子上。但她的身體開始飽滿起來,有了曲線。那是讓人費解的令人充滿好奇的曲線。我無法想象。
那時候,我已是一個初中生。我家前麵的那條路是通向學校的必經之路。每天放學,我就快速地回家,站在陽台上,看同學們成群結隊地走過。我在人群中尋找她。幾乎不用尋找,我就知道她出現了。她在那個拐角出現之前,我就嗅到了她的氣息,那氣息好像成為天地之間唯一的存在。然後,我看見了她。她低著頭,從來不朝我這邊看,而我貪婪地看著她,不放過她任何動作。我發現她的臉紅了,好像有些欣喜,她在追打另一位女孩。她的樣子令我感到喜悅和寧靜。我覺得生命中似乎有一個盼頭,等待她的出現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情。我站在陽台上,看著她漸漸走遠,馬路上空無一人,我的心就像馬路一樣空蕩,就好像我的心被她帶走了。
她是我同學的堂妹。她家就在那同學家的隔壁。為了接近她,我開始去那個同學家玩兒。在星期天,我背著書包去他家做作業。在鄉村,大人們是沒有星期天的,他們每天起早貪黑,在田裏勞作。白天的鄉村,隻有老人和孩子,非常安靜、自由,我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喜歡黑夜,喜歡黑夜裏那種天和地融為一體的神秘感。在白天,我們製造黑夜,我們關起門窗來,點亮油燈或者蠟燭,在昏暗的光線下寫作業。我的同學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有時候可以一天不說話。他的皮膚很白,他們家裏人皮膚都白。她當然也很白。我多麼希望他和我聊聊她。或者,希望他把她從隔壁叫過來,一起做作業。
有一天,她過來了。她過來時,臉是紅的。她來問一道數學題。他先問她的堂哥,他沒解出來。她又來問我。她就坐在我身邊,我激動得發顫,寫出來的字歪歪斜斜的。後來我終於解出來了。我講給她聽。這時她站起來,一隻手撐在桌子上,另一隻手在我解題的紙上移動。我碰到了她的手,她像觸電一樣縮了回去。我說話結結巴巴。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理解。她最後拿起紙,笑著對我說:謝謝。然後走了。我說,你同我們一起做作業吧。她臉上一下子飛滿了紅暈,搖搖頭,說,不了。
我感到既幸福又羞辱。幸福就在我的手上。我的手滑滑的,感覺分外敏銳,好像全身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手上,好像全身隻有那隻手是有意識的、會思考的,我感到這隻手的陌生,好像它並不屬於我,總之,它是一個異樣的存在,是我身上最有價值的部分,那部分相當於萬惡舊社會的革命聖地延安。羞辱的是她沒有留下來,那等於是拒絕了我,我於是覺得自己微不足道,像塵埃一樣無足輕重。我的心頭有一絲尖銳的痛楚。
我和同學的友誼越來越深厚。我們出雙入對,時刻黏在一起。我一直和化學老師關係很好。他是個外地人,一個單身小夥。他長得很醜,臉上有一小塊黑記。他喜歡我們的英語老師。我們的英語老師胖胖的,但非常白。我們的英語老師對男生非常好,對女生橫眉冷對。化學老師和英語老師都住在學校裏。化學老師喜歡英語老師,但英語老師顯然並不喜歡這個追求者。我帶同學去化學老師的宿舍,那天化學老師有點冷落我,他一個勁和我的同學聊天。後來,他開始讚揚我的同學的皮膚。他說,真白,像一個女孩。我的同學平時沉默寡言,不善言辭,聽了化學老師的話,早已麵紅耳赤。化學老師突然激動起來,捧住他的頭,在他臉上叭地親了一口。我看到他的臉上留著唾沫的痕跡,惡心得直想吐。
這之後,我的同學經常去化學老師那兒。我被冷落了。也許我也膩煩了和他在一塊兒,或感到有什麼令我不安的氣息,總之,我和他漸行漸遠。我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和他成為朋友也是因為她的緣故。關於我的這位同學,後來他一直沒結婚。多年以後,我見到他,他的皮膚一直那麼白嫩,他的眼神十分茫然。
很快就到了冬天。我們穿起了冬裝,但由於身體長得太快,去年的冬裝太小了,我們因此看起來有點可笑。可那段時光,我是多麼愛美啊,為了使衣服看起來不太短,我穿得異常單薄。在寒冷的西北風中,我瘦弱的身體瑟瑟發抖,但一看到她,我就會感到暖和。
白天,公社的禮堂要放電影了。公社的禮堂沒有窗簾,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它的光芒比電影放映機發射出來的光線更強烈。總有使白天變成黑夜的辦法。禮堂的窗子上糊上了塗成黑色的報紙,人造的黑夜就出現在禮堂。我已記不清那天放映的是什麼電影,為什麼公社的禮堂突然放映起電影來。我們沒有票,好不容易才鑽進禮堂。在座的都是公社的頭麵人物,他們的座位後麵已擠滿了人。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她。她被擠在一個角落裏,她的周圍是幾個毛孩子,他們不會感到她的存在,他們的注意力完全在銀幕上。可是,當我看到她就在不遠處時,電影就消失了。電影變成了一團繽紛絢麗的色彩,聲音也顯得極不真實。在我的感覺裏,別的一切都退到很遠的地方,好像禮堂裏唯有她存在,占據了所有的空間。我在慢慢靠近她。不知過了多久,我就和她靠在一起了。溫暖的感覺迅速傳遍我的身體,但我的表情卻像一個傻瓜。公社的禮堂十分破舊,天花板上有幾縷光線像劍一樣射下來,有一縷照在她的臉上。我知道現在不是黑夜,禮堂外陽光燦爛。這個感覺像夢幻似的。她在轉動她的臉,我看到在那縷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嬰兒一樣的茸毛,金黃金黃的,軟軟的,我有一種撫摸的衝動。我不能這麼幹,除非我是流氓。我沒看銀幕,我長久地看著她。我希望時光就此凝固。
第二天,在學校的一個拐角,她突然塞給我一包東西,然後就跑開了。我預感到這包東西裏有我期望的一切。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把這包東西塞進了自己的衣服裏麵。北風很大,氣象預報說,過幾天就要下雪了。我雖然衣著單薄,但這會兒一點也不寒冷,就好像那包東西是一個巨大的熱源。事實上,我那時對外界的感知完全消失。我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看一看她給我的是什麼東西。這時,上課的鈴聲響了。我匆忙走進教室,木然坐著。那一節課老師講了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我感到一切都遠離了我,時間過得非常緩慢,就好像我進入了某個真空世界。
包裏麵是一封信和一塊圍巾。那是一封充滿了革命詞彙的信,當然,充滿了情感。她在信裏叫我哥哥。她勉勵我為革命、為“四化”學好本領。讀著她的信,令我奇怪的是我並沒有太激動,相反,我感到全身發冷,就好像我落在了一個冰窟窿裏麵。我內心的狂喜早已被恐懼占據。
一塊輕飄飄的圍巾和一片薄紙把我壓垮了。我還沒準備好,我不知道如何處理這種事情。我心很虛,好像幹了見不得人的壞事。那天放學,我再也沒有站在陽台上等待著她走過。我躺在床上,想象著她路過時的模樣。平時,她是不會朝陽台看一眼的,今天呢?她會向陽台顧盼嗎?她會對那個沒勇氣的家夥失望嗎?她能明白我身上這千斤重擔嗎?她不會明白,她比我有勇氣。她一定不會想到,我是這麼容易被擊垮。我的心有一絲隱痛。
我不知如何處置圍巾和信。我不可能把圍巾圍到我的脖子上,我又不知道把它們藏在哪裏。我不能讓任何人發現這兩件東西。這兩件東西現在像兩枚炸彈一樣令我感到危險。我暫時把它們壓到床墊下麵。
她大約一直在等待著我的回音,但我假裝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我開始熱衷於和男孩子混在一起,開始遠離女生,就好像女生是危險品,必須敬而遠之。有時候,我會和她迎麵相遇,我會對她微笑,我希望用微笑暗示一些什麼,但是她不再理睬我,她不再看我一眼。後來,她提前退學,去城裏頂替父親的工作。再後來,我就把她忘記了。
有一些新的電影被拍了出來,由此誕生了一批電影明星。我在一本叫《中國青年》的雜誌的封三上,看到了她們的照片。她們是劉曉慶、張金玲、陳衝,等等。她們成了我的夢中偶像。我最喜歡在電影《小花》中扮演尋找哥哥的陳衝,我弄了一張她的年曆,在畫片中,她顯得稚氣、單純、樸實,但她的胸脯飽滿。她們慰藉著一個少年熱鬧而寂寞的日子。
三
我考上了一所著名的高中,它離縣城有十餘裏,坐落在一個山嶴裏,麵向一個巨大的湖泊。那裏安靜,風景優美,是個讀書的好地方。我的中篇小說《穿過長長的走廊》裏的相關場景,留有這所學校給予我的至深印象。在1930年代,這裏曾聚集著李叔同、葉聖陶、夏丏尊、朱自清、豐子愷、何香凝等一大批文化名流。至今這所學校裏都保留著他們的故居、手跡和字畫。它的建築依舊保留著建造時的樣子,是中西結合的建築式樣,有著長長的圍廊。1990年代初期,根據錢鍾書先生的《圍城》改編的同名電視劇,關於三閭大學的戲就是在我們學校拍攝的。
我感到這個安靜的學校有一種遠離塵囂的氣息,多年以後,我想,這種氣息更多的其實是一種自我想象,這種想象當然來自這個學校的傳統,想想這裏曾經接納過這麼偉大的人物,你就會感到驕傲,好像空氣裏依舊回蕩著當年的氣息。一種對我來說蒙矓的價值判斷開始在心裏形成:因為景仰這些文化名人而開始景仰文化,並認為文化是這世上最值得為之獻身的事物。
就這樣,我高中時就成了一個文化至上主義者。每周,學校都會放一場電影。天晴的話在籃球場,天下雨就在禮堂。在這所中學裏,所有的孩子都住校。在1980年代,幾乎沒有太多的娛樂,生活單調、刻板。那時候,台灣校園歌曲和鄧麗君演唱的歌曲剛剛傳入。鄧麗君的歌甚至還是非法的,被官方當成靡靡之音。學校廣播站放的基本上是台灣校園歌曲。我們就在這些清新而健康的歌曲的陪伴下讀書。從早晨起床到晚上熄燈就寢,幾乎被淹沒在題海之中。所以,每一次放電影,對我們來說依舊像一個盛大的節日。至少,這天晚上,不用做習題了;至少,這天晚上,我即使不看電影也可以讓腦子空下來想些遙遠的事情。學校放映電影秩序井然,不像鄉村電影那麼嘈雜。在星空下,我們盯著銀幕,光影在臉上變幻。
黑暗中,萬物生長,銀幕如夢。我感到自己身體裏的聲音。有一些曖昧的氣息在人群中彌漫。那些和女生坐在一起的男同學挺著腰,目不斜視,整個晚上像一個木偶,但我是多麼羨慕他們啊。他們一定很累吧?可電影結束後,你會發現他們精神振奮,雙眼炯炯,好像有無窮的精力無處發泄。他們會突然摟住某個男生,並把男生抱起來。當我被他們抱住時,我會感到汗毛倒豎。
一天,看電影的時候,有一個同學告訴我一個秘密。他讓我看最後一排。我看到生理老師和一個女生坐在一起,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專注於銀幕,但又像是靈魂出竅。那女生我有印象,她是二年級的,長得非常豐滿,一頭黑發下麵是一張可愛的娃娃臉。那人說,每次看電影他倆都坐在一塊兒,她還經常去生理老師的宿舍。那天我有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一個老師和一個學生的曖昧關係給人一種類似亂倫的感覺,更顯深不可測。
班長成了我的朋友。他看上去很內向,笑起來溫和,甚至有點類似女性的羞澀。他說話不多,但喜歡同我講個不停。他是一個城裏孩子,讀過很多書,有很多奇怪的知識。這些知識令我感到震撼。他告訴我關於百慕大的故事,他說那個地方躲藏著一些外星人。他說,飛機和船隻要通過那個地方,就會失蹤,然後在幾千公裏的海麵或天空就會發現那些失事的飛機和船隻。
我開始讀一些關於這種奇怪的知識的書。他借給我一本《眾神之車》。這本書有著神奇想象力。照這本書的觀點,我們人類是外星人和地球生物交配的結果。這之前,我們都從課本上學到的是達爾文的觀點,認為人是由猿進化而來的。偉大導師恩格斯也這麼認為。可我也不是沒有疑問,猿怎麼進化成人類呢?雖然說很漫長,但恐怕也是不容易的吧。再說了,從曆史書上,我了解到人類的文明好像一開始就很成熟,遠古的人類似乎也都很聰明,什麼陰謀詭計都想得出來。像金字塔什麼的,造得這麼宏大,又完全沒有機械設備,智商高得今人都無法想象。
神秘的世界把我吸引了,我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心。是啊,這世上有那麼多無法解釋的事。比如人死後會變成什麼?人有靈魂嗎?靈魂不死嗎?有沒有鬼呢?我自然會和他討論鬼的事情。他說,他見過鬼,在他老家的井邊,人們經常見到一個白衣女人在移動。他說,移動的女鬼沒有腳。
學校裏放映了一部科幻電影,電影的名字我忘了,內容至今記得。那是一部關於捉鬼的電影,影片試圖解釋人為什麼會遇見鬼。電影中恐怖的影像把我們迷住了。
幾乎是他在引領我的興趣與閱讀。有一天,他對我說,他在寫詩,他一直在讀文學書籍。他同我說起歌德和普希金,還同我說起艾青和朦朧詩。他說,艾青正在批判朦朧詩。
在他的引領下,我開始閱讀文學期刊。那是一個文學的新時期,那個時候,大家都是井底之蛙。有一些青蛙,小心地跳到井沿上,看到外麵世界的風吹草動,就告訴還在井下的蛙,井底之蛙開始疑惑、不安、興奮、衝動。那是個詩歌時代,麵對這麼多令人一驚一乍的東西,我當然也是似懂非懂。“黑夜給我一雙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去尋找光明。”我很喜歡這句詩,這句話既簡單又繁複,像繞口令,又如一句廢話,我卻感到這詩有著無限深意。
那年春天,我們的班長不想睡覺了,他成了歌德。他不但背誦電影《生死戀》中的片段,還背誦歌德的詩句。“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鐘情。”他在宿舍裏朗誦,像五四青年一樣意氣風發。熄燈鈴早已響過,他還在宿舍裏鬧騰,他一直是一個溫文爾雅的人,平時說話也不是太多,但現在,他滔滔不絕,一首一首地背詩歌,古詩新詩並舉。“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後來,實在背不出新的情詩了,他就開始歌頌祖國。他吼道:“祖國啊,我親愛的母親……”
那天,他鬧了一夜。當別人鬧騰的時候,一般來說我會變得十分冷靜,不容易被人帶動。我感到班長已不正常了,亢奮得像一個神經病。我很擔心,他這樣下去,會進入精神病院。我碰到過那種亢奮型的精神病。在我們的村子裏,那個光棍,每年春天的時候,都會這樣沒日沒夜地鬧事。他不用睡覺,不用吃飯,但力大無窮。他發作的時候,村裏的婦女就會像逃避瘟疫一樣躲避他。我們都叫這個光棍為花癲。我擔心我的班長是不是也得了那種叫花癲的疾病。他的精力真是充沛啊,我覺得他的整個身體在黑暗中發光,像一團燃燒的火。他這樣下去會成為一團木炭嗎?我幾乎已經看到了他的白骨,就好像他是白骨精再生。
第二天,我看到他眼眶深陷,明顯消瘦。但他的精神狀態依舊很好,神采飛揚,眼神裏充滿夢幻之光,身上有一種莫名的熱力。是的,他像換了一個人,在下課時,他高聲說話,他說的全是書麵話,文采飛揚。他突然有了文學才華,華麗的語彙脫口而出,就好像他的嘴巴成了製造六朝駢文的加工廠。不遠處,班上的女生在嘰嘰喳喳說話,像一群麻雀。他不時看著她們,就好像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讓她們聽見。
班主任洞若觀火,馬上發現了班長的異樣。班主任是個中年女人,班長這樣,她肯定很心痛。她一直非常喜歡班長,因為班長是個漂亮的男孩。她希望他各方麵全麵發展,將來考上名牌大學。她不希望愛情這種東西去擾亂他的心靈。她同他談了話。班長安靜了幾天,但幾天以後……
幾天後,班長失蹤了。同時失蹤的還有我們班的一個女孩。女孩的成績非常差,是我們班最差的一位,她想考體育院校,每天都在進行體育訓練。考體院成績差一點就沒有關係了。她不算漂亮,但很豐滿。她穿著運動服,走路的時候,胸脯聳動。寬大的運動服使她看起來屁股豐碩。不言自明,班長和這個女孩子在一起了。我們班上一下子籠罩著桃色的氣氛。
我想起來了,班長是星期天離校的。他走的時候說,他要去城裏看電影。當時城裏正在放映一部叫《天雲山傳奇》的電影,但他卻一去不回了。班主任著急啊,她開始調查這事。她問我,班長去哪裏了。我說不知道,隻知道他去看電影了,至於電影看完去哪裏,我不得而知。班主任的調查,讓我們緊張,就好像班長和那個女孩的離校出走,完全是我們的錯。
一個星期之後,班長回到了學校,他看上去疲憊不堪。他的頭發淩亂,可雙眼有神,臉上又掛上了我們熟悉的溫和的微笑。我對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好像他身上有一種不潔的東西,隻要碰到他,就會傳染給我。很快班主任把他叫走了。我不知道班主任同他談了些什麼。後來,有人告訴我,班長什麼也沒對班主任說,隻是詭秘地微笑,眼神平和。關於他失蹤的七天幹了些什麼,我們無從知曉。
那個女孩再也沒有出現。她為什麼不來學校,有兩種說法:一說,是班主任考慮到學校的風氣,勸她退了學;一說,那個女孩覺得自己肯定考不上大學了,早已不想讀書了,就不再來學校。這樣,看起來,就好像是班長一個人失蹤了一個星期。
班長又成了一個沉穩而內向的學生幹部,看起來嚴謹而克己。學校對他沒有任何處分,大概是因為他成績一直很好,待人又有禮貌,老師們一直對他印象不錯。對那失蹤的一星期,我們有時候滿懷好奇,會問問他,但班長總是諱莫如深。又過了一段日子,我們就把這事忘了。
這年的深秋,學校又爆出一個桃色事件。那個看電影時和生理老師坐在一起的豐滿的女生突然在學校消失了。有人告訴我,說那女孩懷孕了,被學校秘密開除了。我不知道這些傳言是否屬實。如果是真的,是誰使她懷孕的呢?我發現生理老師依舊還在學校裏。他是個寂寞的男人,同別的老師不大交往,但學校的女生似乎很喜歡他,經常到他的宿舍。
我感到一種危險的氣息。我覺得在晚上獨自幻想的那些瑰麗的場景出現在現實生活中是危險的。那時候沒有人告訴我伊甸園裏亞當和夏娃的故事,但我本能地意識到,如果一個人受到誘惑,那必定要領受懲罰。
四
我考上了大學。我的目的地是重慶。我是在杭州登上列車的。列車從上海出發,途經浙江、江西、湖南、貴州,然後抵達重慶。我將在列車上待上三天兩夜,五十六個小時。1980年代的列車擁擠不堪,因為是中途上車,沒有座位,我一直站著。株洲是個中轉站,有很多人下車,空出了位置,我才找到座位。那會兒究竟年輕啊,才十八歲,加上第一次出那麼遠的門,倒是沒覺得太累。
我將在重慶待上四年,我終於成了一個城裏人。我對城市生活沒有任何切身的經驗,那些在腦子裏雜亂無章的概念都來自電影。
到重慶是晚上。列車停在歌樂山腳下,我抬頭仰望,到處都是燈光和閃爍的霓虹燈。我有一種久違的喜悅,好像我回到了聖地延安。我情不自禁地念了一句賀敬之的詩句以抒發內心的情感:“幾回回夢裏回延安……”夜晚的燈光給我一種不同於鄉村的氣息,詩意的同時又是糜爛的氣息。這種感覺大概來自電影《霓虹燈下的哨兵》,“霓虹燈”這個詞一直同資產階級聯係在一起,好像那變幻的背後,存在著腐朽和墮落的可能。
我很快發現,這個城市確實很腐朽、很墮落。這座城市的風氣遠比我想象中要開放。大概因為抗戰時,這裏做過陪都,這裏的女孩子都很美。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美女,走在街頭,你總是能碰到令人眼亮的美人。她們打扮入時,看起來風姿綽約。街頭到處都是舞廳,女孩們表現得大膽而放浪,就是在沙坪壩文化館的露天舞廳裏,男女舞者旁若無人地摟得緊緊的,有的還在跳貼麵舞。街頭還有相當淫穢的報紙和畫片。重慶,讓我想起我看過的關於“國統區”生活的電影,我覺得它有一點點上海和南京混雜的氣味,當然更多的是四川的潑辣勁兒。我來自浙江沿海,在1980年代,浙江的風氣相當保守,因此,當我看到這一切,相當震驚。
我迅速地學會了跳舞。我中學時體操很好,所以,跳舞對我來說並不困難。當時,每個周末,在學生活動中心都有舞會,我經常光顧。這是接觸女人身體的合法渠道。我第一次握住女孩冒著細汗的小手,第一次撫摸女孩柔軟的腰肢,嗅到了女孩身上的香味。這一切令我浮想聯翩。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我在跳舞的時候,不和女孩套近乎,所以,我盡量把舞跳好。和女孩跳舞,性的意識一直主導著我,但我盡量跳得像交誼舞標榜的那樣健康而文明。但在這個學生搞的舞廳裏,我的跳法顯得相當另類,因為黑暗中我身邊的舞者幾乎摟在一起,一動不動。有一次,我的舞伴大約累了,或者她對這樣的“健康”實在沒有興趣,她靠近了我,然後我的身體就和她的身體觸碰到了一起。我有一種窒息感,差點暈厥過去。當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身體裏到處都是那個舞伴的痕跡,感受過她乳房的部位一會兒發燙一會兒發冷。
過去隻是在電影裏,或是在傳說中的那種場景,如今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滿懷熱情接納這種生活。我迷上了跳舞。我在功課上下的功夫少之又少,相反,跳舞好像成了我的專業。我的中學時代的生活是多麼辛苦、多麼枯燥啊,而所謂的大學生活是如此輕鬆。我像是苦盡甘來,充分享受著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
有一部電影風靡了整個中國。這是一部美國電影,叫《霹靂舞》。我看了大約有五遍。我被那種奇怪的舞蹈迷住了。不久,我發現舞廳裏有人開始跳起這種舞蹈。這些人學得真是惟妙惟肖。他們的衣著完全是電影裏的樣子,上衣緊裹,褲子卻非常肥大,這樣的打扮有一種隨意而瀟灑的勁兒。沒過多久,整個校園就流行這種裝扮了。我也學會了這種舞蹈。
最初的興奮很快就過去了。那是1980年代,我在我的中篇《一個叫李元的詩人》裏是這樣描述那個時代的:“八十年代,一個詩意沛然的年代,一個混亂的年代,一個激進而冒險的年代!”80年代,門戶剛剛開放,西方的思潮一浪一浪地衝擊校園,連空氣中都飄揚著薩特或尼采的氣息。我開始讀一些哲學著作。這些現代哲學是很能培養“個人主義”做派的,同時培養的還有人的孤獨感和無聊感。存在主義說,他人就是地獄。我就真的把他人當成了地獄。我把自我無限放大,一點也不肯委屈自己,同所有人保持距離和不合作態度。然後,我漸漸感到不對頭。我好像失去了熱情,對誰都看不慣,以喝酒、打鬧、談女人為標誌的哥們兒義氣,在我看來,有一種做作的無聊。我發現,我出現了交往困難,我同誰都格格不入。除跳舞時從女性那裏得到片刻的慰藉外,我進入了深刻的疑難當中。我的內心甚至有一種無名的緊張和恐懼。
我發現一個消磨孤獨的地方,那是我們學校附近的一個小禮堂,那是電影公司的禮堂。在那裏,白天和晚上都在放映經典老電影。這些電影很多改編自世界名著:《悲慘世界》《牛虻》《簡·愛》《白癡》《安娜·卡列尼娜》……我曾經閱讀過的紙上的世界變成了光影變幻的影像。這些電影同我所閱讀的哲學不同,它們不是冰冷的,相反有一種溫情和暖意。《悲慘世界》長達三個多小時,這三個多小時足以讓我消磨一個漫長的下午。在這三個多小時裏,我見證了那個叫冉·阿讓的人的長長的一生。《悲慘世界》中,人性的美好和醜陋相互糾纏,人性的醜陋表現得十分漫畫化,但在表現人性美的時候,是如此有力量。冉·阿讓的仁慈是如此震撼人心,讓我浸潤在那種滿懷辛酸的美好中。這樣的日子,我坐在電影院中,身心的緊張得以放鬆,我忘記了自己的問題。電影把我帶離了這紛繁得令人煩惱的現實。
然後,她就出現了。她是引人注目的,她引人注目不光是因為她高挑白皙,更重要的恐怕是她經常和不同的男生出雙入對。她是個活躍的人,善於同異性交往。也許是因為有太多異性朋友,所以,她幾乎沒有女伴。她和同性似乎玩兒不到一塊兒。
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為什麼喜歡我。總之,她開始光顧我的宿舍。沒有人會想到她是來找我的,我也從來不說我和她的關係。同宿舍的男生一下子圍著她,和她調笑。我在內心嘲笑這些被力比多漲得恐慌的家夥。
開始的交往在正常的範疇,像所有自以為是的文藝青年一樣,我們隻不過是談談藝術和人生。但漸漸地,我的內心有了盼望,如果她有一段日子沒有來找我,我就會感到失落,感到心神不定,就好像生活中少了什麼。我感到奇怪,我是不是愛上了她?
我帶她去看電影。我已經忘記那天放的什麼電影,事實上,那天我根本沒有心思看電影。電影開始了,光束從我的頭頂上方射向遠處的銀幕,那束光的明暗一直在變幻,就好像那光束是一個萬花筒。那萬花筒的頂端,變幻出山川河流,男人女人;變幻出戰爭和愛情,富貴和貧窮;變幻出表情和動作,人內心的秘密。但她的興趣全然不在電影上。黑暗中,她開始蠢蠢欲動。她先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我沒有任何準備,全身緊張、僵硬,手心馬上沁出汗水。也許早有準備,不過,這一切真的來臨時,依舊十分緊張。然後,她又把我的手引向她的身體……
她的行為完全在我的想象之外。那時候,我是多麼純潔啊!雖然,我夜晚的想象裏,欲念直裸,相當形而下,但關於愛情的想象卻非常純潔。那是1980年代,連空氣中好像都有精神之光,物質是在其次的,人似乎隻要呼吸空氣就可以亢奮地活著。關於愛情的想象肯定同這樣的社會氣氛有關。當然,還來自電影。那時的電影,相當保守,也就是接個吻、拉個手而已。
但現在,她的行為把我的想象砸得粉碎。她把我引向令我喘不過氣來的黑暗的深處。我像落入水中,想沉溺下去,但又怕再也呼吸不到新鮮空氣。在公園,在學校的草地,在教育樓的樓道和頂層,她向我漸次展開,我發現她所有的秘密。星空異常明亮清冷,而她異常熱烈,發出奇怪的聲音……
我從水中鑽出,情緒相當複雜。和她約會,我感受到的不是輕鬆,而是某種危險。雖然我在腦子裏有無數關於戀愛的想象,但當戀愛真的到來時,我還不知如何處理,任憑她引導我前行。她在這方麵確實卓有經驗。她告訴我,她在中學時代就開始談戀愛了。在和我好上之前,她剛剛和一個老鄉分手。
我告訴她,這同我想象中的戀愛不一樣。她問,你想象中的是什麼樣的?我說,我想象中的戀愛是純潔的,就是拉拉手,接接吻。她笑了,說你真是個鄉下人。我真的希望她像我要求的那樣同我戀愛,能保持純潔,保持精神性,脫離所謂的“低級趣味”。但她根本沒把我的這些要求當回事,也許她以為我在對她開玩笑呢。每次約會,她放浪依舊。
這時候,學院裏爆出一個桃色事件。一個廣東男生和一個福建女生被開除了,原因是他和她在宿舍裏當著同學的麵做愛。當然,說“當著同學的麵”也不對,他們還是掛著蚊帳的。白天,別的男生在宿舍裏打牌,而那對男女在蚊帳裏做愛。他們的床鋪在不停地搖晃。同宿舍的人早已習以為常,但有一天,他們的輔導員來到他們宿舍,見那張床在晃動,很奇怪,就撩起帳子看個究竟,結果看到那對寶貝顛鸞倒鳳,糾纏在一起。嚇得輔導員倒退著差點摔倒。
他們是校園的名人,幾乎整個校園都知道這對戀人。他們白天和晚上都黏在一起。在食堂吃飯,他們旁若無人,相互喂食,兩人智力降到三歲幼兒的水平。他們成了無聊生活中的喜劇。
對他們的處理通告貼在食堂門口。通告中詳述了那對同學的所作所為。他們真是色膽包天啊。他們不但在宿舍同居,竟然還在學校的圖書館親昵做愛。
我想起高中時那個豐滿的女孩和生理老師的往事。我想,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提醒,提醒我一樣處在危險之中。我又一次意識到,如果一個人受到誘惑,那必定要領受懲罰。在1980年代的校園,男女越軌依然是禁忌的,突破禁忌是要付出代價的。我能承受這樣的代價嗎?我意識到我得擺脫這樣一種危險。
但我不知道如何行動。每次她見到我,眼神裏光彩流瀉,熱情洋溢,讓我無法控製自己。我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又想逃離,又想沉溺。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實在承受不了這種壓力、這種恐懼,我像一個筋疲力盡的泳者,很想就此溺斃。由於恐懼,我很難集中精力學習。很快,代價就出現了,在那一年的期末考試中,我多門功課考得不理想,其中一門沒有通過。
接著,暑期就來了。我回到了老家。除了幫父母幹一些農活,我還得複習,我得在開學之前補考那門課。回到老家,我的生活馬上回到現實之中。由於在田間幹活,我迅速被曬得很黑。這樣的勞動讓那些戀愛的日子變得相當不真實。關於懲戒的主題是這個時候想得最多的問題。我意識到,如果像上個學期那樣,那懲戒遲早會降臨到我的身上。如果懲戒成真,我根本無法麵對父母。從父母的眼神裏,我看到了那種令人心酸的期望。
我收到她的來信。她告訴我她的暑假生活,她去甘肅玩兒了。本來說好這個暑期,她要我陪她一起去的,但因為要補考,我拒絕去。她寄來了一些照片,照片上,她看上去興高采烈的樣子。我覺得照片上的一切離我十分遙遠,遙遠得同我沒有一點關係。我突然覺得她的陌生,除了她的身體,我確實不怎麼了解她。
我決定不給她回信。我不能再過那樣的生活,我不能把自己的未來毀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還是會有寫信的衝動。夜晚人就會脫離現實,我會思念她,思念她的身體,我想把自己的這種思念告訴她。可天一亮,這種想法就像霧一樣消散了。一個月以後,她在我的感覺裏真的遙遠了,好像過去發生的一切隻不過是一個夢幻。
開學後,我沒去找過她。我怕她來找我,那段日子我基本上不待在宿舍裏。同宿舍的人說她來過了,這在我的預料之中。有一次,在遊泳回來的路上,碰到了她,她站住問我有沒有收到她的信,我說,收到了。她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說,我明白了。從此,她再沒來過我的宿舍。
就這樣同她分手了!我鬆了一口氣。那個沉重的關係,有著危險氣息的關係,竟然這麼容易地解除了。我突然感到無比輕鬆。天是多麼藍,多麼遼闊,我像是第一次見到天空,有一種安詳的感覺。危險已遠在天邊,與我無關,就好像那所謂的危險從來不曾存在,隻不過是我的想象。我又活過來了,我的心情比原來開朗了一些,過去那些曾經時時騷擾我的不安全感和焦慮感竟也消失了,我慢慢恢複了同人交往的能力。我開始盡量融入集體,過起了一種自認為的健康生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想想她,心情相當複雜,有後悔,也有內疚,但還是覺得自己做得對,同時心裏麵充滿了一種自戀的委屈。
她很快找到了新男友。她偎依在他的身邊,看上去相當幸福。我猜,像她這樣的人大概是不能缺少異性的,異性之於她像空氣那樣重要。老實說,見到她和新男友在一起時甜蜜的樣子,我很不開心,並且有一種莫名的失敗感,就好像提出分手的不是我而是她,好像我是那個被拋棄的人。有時候,我會和他們迎麵相見,她會大方地同我微笑,我當然也隻好笑笑,我的笑容無比複雜,有一點不以為意,還有一點酸楚吧。
我有一段日子沒有光顧電影院了,有一天,我路過電影公司,小禮堂正在放映《牛虻》。我看過這部電影,但我實在無聊,打算再看一遍。電影院的燈光熄滅了,然後,銀幕亮了起來,那一刻就好像小禮堂突然盛開了一枚巨大的花朵。在銀幕上,那個充滿女性氣質的蒼白的亞瑟變成了男子氣十足的牛虻。牛虻遇見了他深愛過的瓊瑪,牛虻滿懷複雜的心情,折磨瓊瑪。瓊瑪一直為誤打亞瑟的那記耳光而內疚,以為是自己殺死了亞瑟。當我看到瓊瑪對牛虻說:“也許從今以後我們永遠不能再見麵。你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我突然感到心頭一片酸楚,黑暗中,淚水奪眶而出。
那是個解放的年代,也是個保守的年代;那是個激情的時代,也是個驚恐的年代;那是個輕快的年代,也是個沉重的年代。生活還將繼續,我在暗自成長。我坐在電影院裏,內心柔軟。我對自己說,現在我也許已準備好了,有足夠的經驗去麵對一個女人了。
2005.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