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閱讀吧
打開小說閱讀吧APP
閱讀更多精彩小說內容
目錄
設置
客戶端
德化風雲德化風雲
程韜光

第七章 欺生碰瓷義士怒 路見不平一聲吼

畢竟是自己唯一的兒子,氣歸氣,事歸事,過了一段時間,由於上海杭浦綢緞行忽然不再為裕興祥提供在中原暢銷的鬆江棉布和蘇南綢緞,劉誌仁還是讓女婿叫來貌似老實許多的劉思琦,一家人一起坐下來商議。

劉思琦的兩個姐姐都已成家,大姐劉婉儀和大姐夫王思銳撐著裕興祥老店的門麵,二姐劉興豫和二姐夫林賢清在漢口生活。林賢清是《長江報》的創辦人,一手好文章,思想激進。王思銳原來是裕興祥的大夥計,因在白狼之亂時和劉家患難與共,也就成了劉家的人。在生意上,他熟知生意經,又為人寬厚,頗受劉誌仁和盛安琪的信賴。

“上海鬆江棉布和杭浦綢緞一直是咱裕興祥的頭牌貨,這忽然發函,不與我們合作,確實不厚道。”麵相敦厚、頭腦精明的王思銳顯然有些著急,“我也親自拍電報去問明原因,說是德化街上新開的東盛祥拿下了鬆江棉布和杭浦綢緞的中原總代理,我們以後進貨,要去東盛祥。”

“宋呈羨的兒子也太不講交情了!”昔年,曾與劉家交厚的上海道台衙門的宋師爺早已作古,其子宋鄭強現在是上海河南商會會長,還是上海諮議局的議員,控製著一手的貨源。“盛大人在世時,沒少關照他們。這才多長時間,可就人走茶涼了!”盛安琪感慨,一想到兄長,眼圈有點兒泛紅。

劉誌仁安慰盛安琪:“我琢磨著,該去趟上海,一是看看河南商會的老人,走動走動,順便給盛大人掃個墓。咱倆也都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再不走動就走不動了。”

“我和你們一起去。”王思銳接話,“今年,咱們信陽茶場的茶葉雖說因天旱減了產,但是茶葉的質量卻好了許多。我想著,信陽毛尖茶要在上海打開銷路,不然,裕興祥就要走下坡路了。”

“為何?每年的信陽毛尖在鄭縣就脫銷了。”劉誌仁問道,“上海雖說有些銷路,但大市場還是被浙江的龍井茶和安徽的紅茶控製著。”

“這些天,咱們的茶葉銷售下降了五成。原因是東盛祥在鄭縣經營雲南普洱茶和福建烏龍茶,價格壓得很低,擠了咱們的茶葉市場。”王思銳有點兒憂心,“照這樣下去,鄭縣人一旦習慣喝普洱茶和烏龍茶,那咱們的茶場和茶葉經營就不好說了。”

“又是東盛祥!”劉誌仁明顯有點兒不悅,“你要和他們掌櫃談談,這生意隻能和,不能爭。”他和吳思典早已知道吳玉光是吳瞎子的兒子,但他不願將前輩恩怨向下傳遞,也就沒給兒女說起吳玉光的底細。

“我昨天找過東盛祥的吳掌櫃,”王思銳應著,“那人嘴上客氣,但說到生意就談不下去。”

“我去談!”劉思琦心裏早就盤算著如何收拾下他,“車有車路,馬有馬路,他不能一來德化街就斷咱們的財路。”

“你少惹事!”劉誌仁顯然對兒子不放心。“我們去上海時,你有三件事要老老實實地去做。”他盯著兒子,伸出三根指頭,“其一,在德化街選個地方,裝修茶莊,作為裕興祥茶葉經營的鋪麵,這也是你以後的營生。其二,幫著你姐和秀秀合理安排棉花的收購和棉布的購銷。其三,有時間多去看看紗廠,掌握生產和銷售棉紗的重要事項,控製成本,但不準再和那些工友們琢磨事兒。”見劉思琦點頭,劉誌仁最後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來,說:“對了,我已經和你吳伯商量好了,等我和你媽從上海回來,就給你和素素完婚。”

晴天霹靂!劉思琦張了張嘴,還沒有說話,劉誌仁加重一句:“你這次敢不結婚,我就沒你這個兒子!”

“你和我媽結婚都沒有包辦,為什麼要包辦我的婚姻?”劉思琦扭著脖子,倔強地嘟囔,“現在已經是民國了,還搞這一套?”

“什麼朝什麼國我不管,你是我劉家的兒子,就得聽我的。”劉誌仁決心已定,“裕興祥不能毀在你的手裏!”

劉思琦表麵聽著,內心卻在盤算如何應對:“父母去上海一來一回至少兩個月,這兩個月裏,總會有辦法的。”

初升的太陽照著德化街上魚鱗一般密集的鋪麵。隨著薄霧散去,人們開始忙碌起來。

照例,吳玉光先去東盛祥帶著幾個夥計準備營業,負責算賬和清稅的吳玉瑩隨後趕到。她總是女扮男裝,細細收拾一番以後,走出在順城街租住的安靜小院。

進入臘月,臨近春節,德化街更加熱鬧。出於商業習慣,吳玉瑩走在街上,總是瀏覽著眾多商鋪經營的貨品,尤其是新的貨品。她一邊走一邊好奇地打量一家正在裝修的茶莊,與一個人迎麵相撞,“啪——”一聲,托在對麵漢子手中的紫砂壺摔得粉碎。

“我的壺啊,我的心肝!”習慣一手托壺、橫著走的疤瘌爺有些誇張地叫著,瞪著牛鈴一樣的大眼,一聲斷喝:“小子!哪兒來的野種?”

吳玉瑩吃驚不小,但隱隱約約地感到是對方先撞的自己,腦子馬上一轉,毫不示弱:“碰瓷的,是你撞的我!”

“這話我就不愛聽了!”疤瘌爺瞪著略顯瘦弱的吳玉瑩,“你撞我就算了,但我的寶壺你總該賠吧?”

“你這貨也真是不長眼!黑爺的老壺可是他多年唇津舌液養出來的,沒有千兒八百個小黃魚,恐怕你走不了。”跟在疤瘌爺身後的幾個混混起哄,“你這貨就是成心不讓黑爺過年。”

疤瘌爺姓黑,大名叫黑有理,是老墳崗一帶的混世魔王。細說起來,和劉家還有些淵源。清末時,修鐵路需要大批勞工,劉誌仁說動周家口漕幫幫主程江濤帶著漕幫的大部分兄弟來到鄭縣,成了鐵路工人。漕幫經營上百年的周家口碼頭轉讓給大刀會的丁三運和黑武,並化解了一世的冤仇。然而,由於數年大旱,昔日行船的沙河、賈魯河、汴河都不時斷流,漕運一天不如一天。為爭碼頭上已經不多的利益,黑武與大刀會翻臉。一場打鬥,黑武死於丁三運的飛刀之下。黑武的兒子黑有理生性頑劣,頗有勇力。趁著清末動蕩、四處戰亂,聯手土匪,報了父仇後,憑著一身功夫,投了大清的綠營。黑有理跟著鄭縣綠營管帶楊宇霆當護兵,與新軍交戰時,臉部被彈片劃去一大塊,被安排回鄉養傷。當他養好傷、帶著一臉疤瘌再出山時,已經是民國了,雖說有些老兄弟搖身一變又成了新軍,但當他去投奔時,卻遇到了曾與自己交過手、已是鄭縣專員兼巡緝稅查局局長的張殿臣,差一點就被殺了。黑有理氣不過,幹脆召集原來的幾個兄弟,就在老墳崗一帶住下,給外地一些弱小的客商看場子,收保護費過日子。按說,張殿臣不會放過他才對,沒想到張殿臣幹脆就讓他做條狗,讓他隨著自己的心意去咬人。反正在亂世中,涉及收取賦稅的事情不能全按照官府的那一套,尤其是自己也需要額外的花銷。疤瘌爺是個老兵痞,他當然明白這一點,在警稅局的庇護下,甚至有時也出頭為官府解決一些上不了台麵的瑣事。他從不去招惹德化街上老門老戶的商家,知道這些商家多少都有些根基。他所做的,就是打著保護弱小客商的旗號,專門魚肉弱小客商和更弱小的乞丐、妓女。今天之所以選中東盛祥的二掌櫃下手,是聽趙龍田說,這家貌似很有背景的商鋪一直照章納稅,即使額外的雜捐,也照數全交,顯然還沒有人罩著。甚至,東盛祥的東家還徹底得罪了裕興祥的少東家!黑有理多年來沒少得裕興祥的好處,尤其是父親死前交代他要永遠記著裕興祥掌櫃劉誌仁的大恩,因而,他認為,不能不為裕興祥的少東家出手。

“胡說!”吳玉瑩掃一眼黝黑肥壯的疤瘌爺,“你平白無故地撞傷了我,你倒有理了?”

“這麼多人都看著呢,還嘴硬!”疤瘌爺有些氣惱,在德化街上的外地人見他,哪個不是順溜溜的?“不給你點兒顏色,你不知道黑爺是開顏料店的。”他一揮手,身後的三個混混便要動手,吳玉瑩一個機靈:“且莫動手!就是賠這把壺,也總該有個價碼!”

他們在這裏一鬧,便引來許多看熱鬧的人,其中就有正在招呼著裝修裕興祥茶莊的劉思琦。他怎麼看,怎麼覺得眼前這個俊美的青年是個姑娘。果不其然,當疤瘌爺一把扯下吳玉瑩的禮帽時,一團青絲便如瀑而下,遮住了吳玉瑩俊美的麵龐和含淚的杏眼。

“哎呀,還是個大美人!”一個混混興奮地叫著,試圖撥開吳玉瑩的頭發,“瞧瞧,至少值兩把壺錢!”

“幾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外地姑娘,不要臉!”劉思琦看不下去了,“黑爺,你雖說沒臉,咱德化街的爺們還有臉!還要臉!”

“劉思琦,你說的什麼話?”疤瘌爺看著滿臉怒容的劉思琦,讓混混將手放開了,“少東家,我可是聽說你家的財路都被東盛祥給斷了!”又加了一句:“要不是聽說裕興祥被別人斷了財路,我才懶得蹚這渾水!再說了,我今天就是惡心下東盛祥的二掌櫃,誰知道她是個女的?”

“你少給我劉家潑臟水!”劉思琦向前一步,擋在吳玉瑩的前麵,“黑爺,你對一個姑娘出手,讓我看不起你!”

“你小子少充愣!”疤瘌爺也下不來台了,指著劉思琦,“要不是看著老掌櫃的麵子,今天我連你一塊兒收拾,你信不信?”

“我賠!”劉思琦看著吳玉瑩,“姑娘,你走,我來和他談價!”吳玉瑩起身,本想說句感謝的話,眼淚又溢滿了眼眶,幹脆頭一甩,擠出看熱鬧的人群,哭著跑開。

“欺負一個外地姑娘,還能在德化街上混嗎?”劉思琦看著吳玉瑩跑遠了,這才回過頭來,又看了看圍觀的人們,高聲說道,“咱德化街之所以熱鬧,是因為這地界上的人明理、仗義,不欺生。”

疤瘌爺如芒在背,滿臉的疤瘌通紅:“那你……賠壺!”

“就你那托壺像托屎的樣子,我賠你個夜壺!”劉思琦話一出口,大家便笑了起來,“不會托壺就別托,一個姑娘就把你的壺撞掉,啥本事?”看疤瘌爺不服氣的樣子,劉思琦接道:“你別不信,我托著壺,你撞我試試?”

“好!”看熱鬧的人群煽呼著,有更好事的人幹脆遞過來一把燒水的鐵壺,“小掌櫃,這壺結實。”

“添什麼亂?”劉思琦笑了,“這大鐵壺我托著,像話嗎?”

“去拿我的那把老坑點翠的紫砂壺來!”劉思琦衝著站在身邊的張浩天吩咐,“我要看看疤瘌爺的本事。”

“老坑點翠的壺?”疤瘌爺舔了舔嘴唇,“別糟蹋好東西!”

張浩天已經把壺拿過來,劉思琦一手托壺,一手叉腰:“來吧,你撞我試試,看我的壺能不能被你撞碎。”

疤瘌爺下不了台,隻好緊了緊腰帶,一頭向劉思琦撞過來。劉思琦一個側閃,疤瘌爺也不回頭,倒身再撞,劉思琦幹脆使出一個絆腿,疤瘌爺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著粗氣。“算了,黑爺這幾年胖了,動不動就出汗,所以就離不開一把喝水的壺。”他籲了一口氣,“少掌櫃,我就弄不明白,人家斷你的財路,擋你的寶,又無端地讓你挨老掌櫃一頓揍,你就不惱?是不是腦袋被驢踢了?”

“你的腦袋才被驢踢了!”劉思琦看著疤瘌爺,“這是我和吳掌櫃之間的事,輪不著你插手。”

“好好,算我多管閑事!”疤瘌爺有些喪氣,“賠我把壺,我走!”

“給黑爺拿一把好壺!”劉思琦一邊吩咐張浩天去店裏拿壺,一邊看疤瘌爺一眼,“壺是好壺,你可要托穩了!”

就這樣,二人嘻嘻哈哈地結束了這場鬧劇。而離此五百米左右的東盛祥卻正在醞釀一場風暴……

吳玉光迎著太陽坐在鋪麵門口的樹下石桌邊,一邊品茶,一邊看著吳炳義帶著幾個夥計,一塊一塊地卸去東盛祥的門擋,進入店內,嫻熟地整理和擺放完布匹綢緞後,又開始對臨櫃的茶葉進行包裝和查驗。吳玉光看著忙碌的夥計,笑著招呼:“東盛祥在德化街開業整整一季,已經開始盈利。從今兒起,大家每人漲薪三成。”

“多謝東家!”吳炳義和幾個夥計彎腰答謝,“全仗著大東家經營有方,還有二東家開源節流。”吳炳義早年也讀過幾年私塾,跟著吳玉光幾個月的時間,已是形象大變,連說話也開始有了分寸感,這讓吳玉光有些受用:“你呀,倒也是一塊經商的料!你給我說說,東盛祥要想在德化街站住腳,發展快,應該怎麼做?”

“二東家常說,要在德化街經商,沒有新、特、奇貨不行。千家經商,萬貨相同,隻有靠競爭求生存,求發展,進而推動廠家提高工藝,壓低成本,實惠百姓。”吳炳義笑著回答,“我就記著二當家的這些話就行了。”

“說得好!”吳玉光點頭,“等著吧,東盛祥過不了多久,準備再開分店,好好跟著二東家學學算賬,將來你就給我去獨當門麵。”

正說著話,忽然看見妹妹哭著踉蹌跑來,吳玉光頓時心頭一顫:“發生了什麼事?”

吳玉瑩也不回應,徑直跑進後院的客廳,趴在桌上,低聲啜泣。吳玉光跟著妹妹進來,為妹妹倒了一杯茶,挨著妹妹坐下。

“先喝口茶,慢慢說。”待吳玉瑩停止啜泣,吳玉光安慰她,“記著,哥永遠是你的依仗。”

“那好,你先去揍那個黑疤瘌一頓!”吳玉瑩顯然是氣壞了。

“我這就去!”吳玉光“唰——”的一聲,抽出藏在手杖裏的短劍,“你就等著!”

吳玉瑩連忙攔住:“教訓那人渣,也用不著用劍。”她輕歎一聲,給哥哥述說著剛才發生的事。最後,吳玉瑩琢磨著:“黑疤瘌罪不至死,但也給我們提了個醒,該是拜望張殿臣的時候了!”

“好,我先去拜望張殿臣,然後就去替妹妹出氣。”吳玉光將短劍重新插進手杖,站起身來,“沒想到,劉思琦竟出手為你解圍。難道他不是這件事背後的事主?”

“劉思琦的眼睛告訴我,他不是!”吳玉瑩堅定地說道,“他那雙清澈的大眼睛藏不住事兒!”

“妹妹,你可別是喜歡上他了?”吳玉光朝妹妹眨了一眼,“還清澈的大眼睛呢!”

“別亂說!”吳玉瑩又委屈起來,“我都被氣成這樣了,你還取笑我……”

“好了,我的好妹子,我這就去為你出氣。”吳玉光整了整西裝,拿出父親的名帖還有兩根金條放進提包,帶上已是東盛祥保鏢的得善魁,坐車向鄭縣巡緝稅查局而去。

穿過南天裏、順城街、二裏崗等幾個街道,鄭縣巡緝稅查局坐北朝南,赫然就在眼前。吳玉光下車,看著鬥拱飛簷、氣勢恢宏的建築,提步踏上青石台階,在鐘鼓樓下儀門前,對值守的稅警遞上父親的名劄。

片刻後,隨著爽朗的大笑聲,一個衣著華貴的官員在幾個警衛的簇擁下,出現在稅局正廳門前,不用說,這個紅光滿麵、長著一雙三角眼的官員就是張殿臣。張殿臣大聲叫道:“故人羽然(吳佩謙字)何在?”

吳玉光連忙上前施禮:“晚輩吳玉光受父親生前委托,特意代他前來拜望局長。”

“啊,令尊去世了?”張殿臣麵帶一絲悲戚之色,“也隻能祝恩公一路走好,早登仙班。”

“家父生前能夠結交張局長,也是我們晚輩的福分。”吳玉光再次拱手,“晚輩初來乍到,還望多多關照。”

“好說!好說!”張殿臣看著眉目英武的吳玉光,似乎有些好感,“快快進來!我前些日子接到你舅舅的來信,還推薦你妹妹來稅查局擔任稅務審核呢!”

“舅舅最疼我妹妹,這兩年一直讓她在熱河稅查局曆練。”吳玉光進入正廳坐定,下人早已布好香茗、點心。“這次妹妹隨我來到鄭縣開店,我舅舅還是不放心哪!”

“要說,一個姑娘家拋頭露麵地做生意,多有不便。還是你舅舅考慮得周全。”張殿臣點頭,“放心,熱河是我老家,你舅舅的麵子我是要給的。過些日子,就安排玉瑩來稅費審查科上班。”

“讓局長大人費心了!”吳玉光略一欠身,自皮包中掏出紅封,輕輕地推向張殿臣,“家父時常念起局長之忠義,以來教育晚輩。這次來到鄭縣,特意備下薄禮,還望不棄。”

“吳家還是如此客氣啊!”張殿臣也不推辭,“早年在天津衛,也就是東盛祥把我當人看,我張某一直感恩於心。”

一陣寒暄之後,吳玉光便將東盛祥已來到德化街開店的事簡要做了敘述,最後,他又拿出一紙文書,對張殿臣許諾:“門店剛立,諸事不易。東盛祥在此經營之利,三分歸局長,還望局長多多關照。”

“這個紅利,我不能要。”張殿臣貌似堅決,“身為一方護稅征稅的大員,效力商家是我職責所在。”將那份文書推還吳玉光,說:“若是德化街商戶皆如此待我,張某還有何顏麵立世?”

“局長高風亮節,晚輩佩服!”吳玉光也不勉強,收回文書,拱了拱手,“晚輩自當向天津衛父老和德化街客商傳播局長之美名!”

“過段日子,我就專程去看看東盛祥。”張殿臣似乎已經喜歡上這個能幹的小老鄉,“今天中午,我為你設宴接風,順便告知德化街巡緝稅查局,必須維護好東盛祥經營的環境!”

“局長公務繁忙,晚輩實在不敢過於叨擾!”吳玉光很是感動,“若是方便,還是晚輩設宴宴請局長方妥!”

“不要多說,就這麼定了!”張殿臣笑著,“你且隨我登上鐘鼓樓,看看鄭縣全景。”

“恭敬不如從命!”吳玉光跟隨張殿臣,緩步登上磚木結構的大鐘鼓樓,放眼望去,鄭縣風貌,一覽無餘。連遠處雄渾的邙山和鐵路大橋、寬闊的黃河和河上的帆船,都似乎隱約可見。俯瞰腳下,對稅查局更是一目了然:南北長約三百米,東西寬約二百米,前麵牌坊,旁立青天白日旗,一塊龍鳳浮雕的照壁上,題著“稅賦為民”的金字。穿過三洞儀門,有正堂、後廳、幕廳、架閣庫,兩側各有廂房十數間。一座小橋連著後院,花園圍護的深處,是一座青磚大宅,不用說,肯定是張殿臣的宅邸。主院兩側各有別院,東側為稅務吏目和執勤稅警的住宅和辦公之所,西側別院為旌善亭、申明亭等法令之地。再看各廳所題匾額,分別是“征稅強國”“寬稅養民”“維護正義”“警民一家”“退思軒”等鎏金字樣,洋溢著清雅仁厚之氣。

臨近中午,吳玉光就隨著張殿臣一同去西蘭軒赴宴,席間所坐之士,皆是鄭縣頭麵人物。吳玉光即使酒量尚可,也不免大醉……

就在吳玉瑩等待哥哥消息的時候,一輛少見的福特汽車停在了東盛祥的店鋪前。一個身材肥胖的老者在兩個下人的攙扶下,走下汽車,拄杖來到店內。那老者六旬左右,麵色紅潤,戴著茶色的金框水晶眼鏡;身上穿著小狐皮袍,頭戴禮帽,圍著一條貂絨,手上戴著鴿子蛋大小的頂級翡翠戒指,在下人小心翼翼的攙扶下,緩緩地坐在東盛祥臨窗的客座上。

一個身著長袍、麵龐白淨的賬房先生模樣的中年男子對著店內夥計高聲拖著長腔:“南陽賒旗店鎮大同商號趙老板拜望吳掌櫃!”

店中的夥計們哪見過這陣勢,再一聽是商界顯赫的大同商號的老板來了,更是不敢怠慢。吳炳義早年就聽說過賒旗店鎮的大同商號,上千的夥計,上百隻大船,在漢口、開封、合肥、信陽等地,有數十家店麵,經營多種商品。除此之外,還有一家大同錢莊,發行大同票號,還有一家名動中原的廣盛鏢局。吳炳義當車夫的時候,沒少給大同商號拉人拉貨。看見上門的汽車,更感到這是大客戶上門,吳炳義激動得手足無措。

“南陽賒旗店鎮大同商號趙忠月老板拜望吳掌櫃!”那賬房先生又叫了一遍。

“沒錯,大同商號的老板就叫趙忠月!”吳炳義定了定神,連忙安排夥計上茶,“趙老板來到東盛祥,真是蓬蓽生輝啊!”

“我家掌櫃和天津衛的吳家交情深厚,不知這家分號可是他的公子所開?”那賬房先生問道,“小掌櫃不知在否?”

“我們掌櫃今天去外麵辦事,隻有二掌櫃在家。”

“那就請出來,”賬房先生說道,“有一筆生意要與東盛祥談。”

吳玉光定下的規矩,吳玉瑩隻負責店內賬目及報稅,生意洽談由他做主。況且,二掌櫃還是一個姑娘,拋頭露臉也不合適。吳炳義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是店裏的大夥計,看能不能先說說生意,我再去找大掌櫃彙報?”

“臨近年關了,我們老板要去開封拜望劉省長,需要一批上好的綢緞。聽說杭浦綢緞為貴商號壟斷,就隻有來你們這裏了。”賬房先生也不繞圈子,“至於價錢,按你們門麵的零售價九折如何?”

“那量呢?”吳炳義問道。

“有多少要多少。”

“櫃上隻有五十匹,庫房還有一些。”

“我們老板急著趕往開封督軍府,就櫃上的五十匹吧。”

“我去找一下老板,諸位稍息。”吳炳義連忙跑向西蘭軒,找到已喝醉的吳玉光。吳玉光迷糊著,指示吳炳義將這樁大買賣告訴吳玉瑩,讓吳玉瑩做主。

吳玉瑩聽吳炳義一說,乍一聽還算靠譜,內心卻隱隱有點兒不踏實:“他們說,五十匹全要?杭浦綢緞一匹單價兩千元,五十匹就是十萬元,打九折,也得九萬元,可不是一個小數字。”吳玉瑩忽然謹慎起來,“真的是賒旗店鎮的大同商號?”

“應該沒錯,那老板的氣派別人裝不了。”

“我看,還是等一等大掌櫃回來。”

“大掌櫃和張局長喝酒,醉了,說讓你做主。”

“誤事!”吳玉瑩想了想,謹慎地盤算著,“櫃上的貨給他們一半,但是,必須是現款,才能交貨。”

得了這個準信,吳炳義連忙來到櫃前,對那賬房先生拱了拱手:“我們掌櫃說了,貨價按你們定的,貨先出二十五匹,貨款必須是現錢。”

“初次交道,可以理解。”賬房先生言語平和,“隻是,我大同商號與外麵交易,都用銀票,很少帶現金。”看吳炳義表情有些為難,他又笑道,“不過,有我們老板在,應該不成問題。”

那賬房先生就去附耳趙忠月,嘀咕一陣後,趙忠月點頭。

“我們老板同意,他在這裏等著,我派人去取現金,你們就開始裝貨吧。”賬房先生這麼一說,吳炳義高興起來:“好,好,我們這就裝貨。”

二十五匹綢緞很快就裝好了。賬房先生派去的人還沒有回來,他看吳炳義一眼:“你們一下子要四萬五千塊現洋,這得去多少家錢莊和銀行裏取呀。”

“怠慢了,怠慢了!”吳炳義也覺得過意不去,“您海涵!海涵!”

“我怕誤事啊!”賬房先生苦笑著,“說好的,晚上這些綢緞要送到省府,這眼看就擦黑了……”

賬房先生在趙老板耳邊嘀咕幾句,待趙老板點頭後,便過來對吳炳義拱手:“我們老板一直視誠信為生命,這貨必須準時送到督軍府。你看這樣如何,貨先發走,我和老板留下,等錢到,我們再走。”最後,他故作客氣,“隻是,我和趙老板要多喝你們一些茶水了!”

“說哪裏的話!大同商號老板在敝店多坐會兒,是我們的榮耀!”吳炳義笑著,“莫說好茶,好酒好菜我們也備著。”吳炳義想著老板在這兒坐等付賬,還有什麼道理不讓貨先走?

隻聽門外馬達聲響,汽車已經隆隆而去……

太陽西下,將一抹金輝灑在東盛祥的牆上。趙老板已經倚著窗子打起鼾來,賬房先生急得滿頭是汗。“這張得彪辦事怎麼這麼磨蹭?”看著同樣有些著急的吳炳義,“我去找找!”

未待吳炳義回過神來,賬房先生已經彙入了德化街的人海中。

吳炳義忽然心底一緊,連忙推醒趙掌櫃:“醒醒,趙掌櫃!”

“哪個……趙掌櫃?”那老者睜開睡眼,“我不……認識!”

“你不是大同商號的趙老板嗎?”吳炳義有些急了,“那你是誰呀?”

“我是誰?”那人摘了眼鏡,揉著太陽穴,“我是誰呢?”

得善魁恰在這時回到店裏。“哎呀,這不是老墳崗那個叫‘大攤兒’的窮要飯的?他怎麼在這兒?怎麼這副打扮?”

吳玉光雖說已經醉了,但隱隱約約記得有筆大生意,這才安排得善魁回店裏幫助照看,沒想到得善魁回到店裏,一眼便認出斜躺在椅子上的人壓根兒就不是大同商號的老板:“怎麼回事?”

大攤兒是老墳崗一個外來的乞丐,屬於喝水都上膘的主。前幾天,忽然來了一個有錢的年輕人,衝著他就磕頭,哭訴著:“大伯,這些年讓我們好找啊!我是你親侄子呀!”

大攤兒腦子本來就有點兒糊塗,看著人家給他帶了雞鴨魚肉,他也隻好應著:“見著就好,見著就好!”

那侄子倒是很孝順,扔掉他要飯的破碗,帶著他去德化浴池好好地洗了個澡,又在浴池上麵開了客房,還給他買了嶄新的衣服,甚至還給他買了大戒指,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把大攤兒給樂壞了:“這天上真掉餡兒餅了!”

今天一早,他那侄子又給他去買狐皮衣袍,他推辭不掉。不過,他侄子要求他進店後,不管誰說什麼,隻管點頭就是了。大攤兒想著將來有綢緞的壽衣,更是高興,就坐著侄子的小汽車來到了東盛祥……

吳炳義一腳踹翻大攤兒,便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當德化街上亮燈時,尚存酒意的吳玉光才回到東盛祥。他一進門,吳炳義迎著他,便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嘴一咧,帶著哭腔:“掌櫃的,都怪我把生意弄砸了!”

“生意沒做成也就算了,錢是賺不完的!”吳玉光打個酒嗝,靠窗坐下,一看地上還躺著一個隻會哼哼的人,酒意有些漸醒,“他是誰?怎麼回事?”

吳玉瑩表情凝重地走過來,關上門,給哥哥一杯茶,沮喪地說道:“沒賺到錢,還丟錢了,我們被騙了!”

“你們一群人都被這個人騙了?”吳玉光看了仍躺在地上的大攤兒一眼,不敢相信,“他有這麼大的神通?”

“他好像也被騙了!”吳玉瑩說道,“騙我們的人來頭不小,胃口很大!”

吳炳義穩了穩神,把下午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說給吳玉光。吳玉光聽得仔細,等他說完後,吳玉光已是滿臉凝霜。

“先把這個人弄走!這事兒與他無幹。”吳玉光站起身,對仍在裝可憐的大攤兒低聲喝道,“你還去老墳崗要你的飯吧!不過,你對誰都別說起這事兒。否則,有人會要你的命,知道嗎?”

“啊?!要我的命?”大攤兒身子一骨碌爬起來,“我……可不想死了,我侄子還在等我呢!”

“去找你的王八蛋侄子吧!”吳玉光厭惡地看他一眼,“滾吧!”

吳玉光內心極不平靜,不僅是被騙去的貨價值不菲,他感到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東盛祥,要不然,怎麼會選在他去拜望張殿臣時作案?若非妹妹謹慎,明天就開不了店門了!父親給的三十萬本錢除去裝修門店、購進商品之外,也隻剩下三萬元的流動資金。這一下子就被騙去四萬五千元,意味著東盛祥無法在年前及時與杭浦商行結清貨款,違約對生意人來說,就是失信!怎麼辦?他首先想到向天津衛東盛祥轉借,但前幾日收到大哥的信,提到總店資金緊張,甚至暗示,希望能在年前給予一些資金支持。想到這裏,吳玉光不由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臨近年關,各家商戶都正值用錢的時候,向哪家轉借都不合適。”他看了看那節空蕩蕩的櫃台,有些憤懣,“我一定要抓到這可惡的騙子,將他繩之以法!”

到底是誰幹的?賒旗店鎮的大同商號,還是暗中與東盛祥競爭的裕興祥?再者是老墳崗的黑疤瘌?要說,都有可能!但不管如何,要先去巡緝稅查局報案。

對於吳玉光的心思,吳玉瑩是清楚的。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哥哥。

“你們都別站著,找地方坐下。”吳玉光似乎已經有了主意,他坐下,端起茶杯輕呷幾口,淡定地說道,“這事兒雖然大,但已經發生了,咱們得想辦法去解決,爭取追回貨物或者貨款。”他掃了大家一眼,安排道:“明天一早,我再去拜會張局長,把此事給他說明;得子帶著我的名帖,去找稅查局偵緝隊的李永和隊長報案。”

“我呢?”吳炳義顯然急於為掌櫃分憂,“這貨要是追不回來,我咋還有臉活?”

“就這點兒出息?”吳玉光看吳炳義一眼,“你與火車站一帶趕車拉車的師傅都熟,悄悄去打聽,誰會開汽車,然後順藤摸瓜,找出那個雇主。”

“我在想,幹這事兒的騙子無外乎大同商號的人、裕興祥的人、老墳崗的黑疤瘌!”吳玉瑩幫著哥哥分析,“那騙子對大同商號非常熟悉,肯定是他們的人或者曾在那裏幹過的人。裕興祥與咱們在競爭,黑疤瘌就是個無賴。”

“父親曾讓我去賒旗店鎮拜望趙老板……”在吳玉光心底,他一直沒有去的原因是父親提到過“兒女親家”的事,他可不願稀裏糊塗地去結上這門親!

“那就應該去!”吳玉瑩心細如發,知道哥哥的苦衷,“說不定這件事是趙家催促你呢!”

“哪有這樣的催法?”吳玉光笑了,“是該去一趟賒旗店鎮,把有些事說開,大家都無心礙。”

“我老家在賒旗店鎮,伯父曾是賒旗店鎮廣盛鏢局的大師傅,與大同商號的大小掌櫃都熟悉。”一個叫王金秋的年輕學徒,低聲插話,“大掌櫃有好名聲,小掌櫃趙熙祿雖說有些乖張,但為人還算義氣!”見吳玉光想聽下去,王金秋斷言:“大同商號家大業大,大、小掌櫃斷不會這麼下作。”

“你就是那個剛從扶輪中學畢業的學生——王金秋?”吳玉光看著身材高挑、眉眼清俊的王金秋,“聽得子說過,你拳腳功夫不弱,也算是文武雙全之人。”

“東家過獎了。”王金秋笑了笑,“小時候跟著伯父學些把式,中看不中用。況且,再好的功夫也抵不過快槍。”

“金秋雖小,卻是明白事理。”得善魁對這個年輕學子很看重,“這小子兩個月前組織學生遊行,被學校開除了。他無顏回鄉,這才來到東盛祥做學徒。”

“經商是富民之本,”王金秋低聲說道,“然商道曲折,學問深奧。購、銷、調、存的每個環節都含著利潤,但又不能去賺昧心錢,要對人誠信,更要對自己誠信。”

“孺子可教!”看著王金秋,吳玉光好似看到過去的自己,“你這次就隨我去賒旗店鎮一探究竟,如何?”

“多謝東家栽培!”王金秋拱手,“生意上講究誠信為本!我想大同商號不會自黑,趙老板更不會恩將仇報。”

“有道理。”吳玉光點頭,“不過,騙子拿到貨,臨近年關,他們必然要出售。也隻有大同商號才有實力全部接下這批貨。”他略一思索,說:“我準備帶著金秋和得子去一趟賒旗店鎮,以老掌櫃的名義拜望大同商號的趙忠月老板,把這事兒告訴他。趙老板名聲在外,他一定會幫我們查找損害大同商號名譽的騙子。”

吳炳義想起一件事兒:“賒旗店鎮是該去一趟了!日升昌綢緞莊的徐雲陽老板和我熟悉,他要的二十匹杭浦絲綢還一直沒有發貨。另外,南陽是中原的絲綢產地,早晚會成為東盛祥的重要貨源。隻是……”

“說下去!”

“隻是,我聽說那裏這幾年土匪鬧得厲害,一路上要小心為上!”

“無妨!我們隻走大道。”吳玉光自恃身上有些功夫,很快便下了決心。隨後,他又吩咐妹妹,“我們去賒旗店鎮也不多停留,家中有要事,直接拍電報。”吳玉光略微思索了一下說:“你要暗中盯著裕興祥,看他們是不是有杭浦綢緞上櫃。至於黑疤瘌,最多是個打手,他還幹不了這樣的技術活兒!”最後,吳玉光看著惴惴不安的夥計們,笑著安慰道:“店裏照常經營,東盛祥的天還塌不下來!”

© 小說閱讀吧, 版權所有

天津每日趣閱網絡技術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