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興祥掌櫃劉誌仁明顯老了,昔日挺拔的身子略顯佝僂,臉上的皺紋如同刀刻一般。自從進入民國後,他一直在心底沒有緩過勁兒來。畢竟,他曾頂過大清六品候補道台的虛銜,在大清交通大臣盛宣懷的關照下,一度如日中天,富甲中原。誰也想不到,大清的萬裏河山在甲午戰敗後十數年間,便被雨打風吹去。要說民國初立,百廢待興,正是商業發展的好時機,卻沒想到,由於自己的一片善心,差一點兒毀掉裕興祥……
一九一一年的夏天,河南寶豐、魯山等地遭受嚴重的雹災,夏糧顆粒無收。老百姓以野菜、草根、樹皮為食,甚至發生人吃人的慘劇,而官府的錢糧照例征收,苛捐雜稅一絲不少。劉誌仁經曆過光緒初年的大饑荒,深知人在沒飯吃、活不下去的時候,是什麼事情都敢做的。於是,他便拿出多年積蓄,購置糧食、中藥,由妹夫程江濤帶人前去賑災。在賑災中,遭遇了當地土匪——白狼。
白狼是民國初年的傳奇人物。他任俠好義,鐵骨錚錚,疾惡如仇,行事頗似宋江,為鄉裏豪傑所稱頌。當時,數十鄉裏的青年共推白狼為首,揭竿造反。先是襲擊差役,抗糧、抗捐,後來率領饑民吃大戶,攻打村寨,聲勢漸起。白狼搶在官府前麵,將程江濤押送的賑災糧食劫走。官府卻不管青紅皂白,給程江濤冠以通匪的罪名,就地處決。噩耗傳來,妹妹金鳳竟撇下十歲的女兒秀玲,為程江濤殉情自殺。經此變故,劉誌仁一下子就老了!他急赴漢口,和盛宣懷一起上奏朝廷,彈劾河南巡撫,但是,還沒來得及為程江濤洗清冤屈,就爆發了武昌首義,大清就完了。
進入民國以後,老百姓的日子並沒有什麼改變,大清時的稅製全部恢複,還增添了不少名目的苛捐雜稅。每縣不但要負擔國稅、省稅、縣稅三大項,還要承擔契稅附收自治費、地丁附捐、契紙捐、房地捐、車站包捐、蛋捐、戲捐、妓捐、百貨捐、門捐、小車捐等,這些負擔都直接或間接加於百姓身上。饑民們紛紛加入抗糧抗稅隊伍,對抗官兵。白狼攻克堡寨後,把獲得的財物、糧食除留一部分充軍餉外,所餘全部分給貧苦農民。民心大悅,有歌謠為證:“老白狼,白狼老,劫富濟貧,替天行道;人人都說白狼好,兩年以來貧富都均了。”半年之內,農民、失業工人等無以為生的人紛紛加入白狼軍,很快便發展到三千餘人,並多次打敗圍剿,從而引起民國政府的矚目與震驚。
民國政府嚴令河南鎮嵩軍司令——劉鎮華限期肅清匪患,同時大舉增兵河南,僅豫西一帶就有三萬餘人。白狼義軍勇悍異常,很多部下是久曆江湖的豫西刀客,每與官軍接仗,往往能出其不意而出奇製勝。民國政府對這支行蹤飄忽、出沒無常的“匪”軍大為惶惑。為了掩飾無能,依照政府前後公布的戰報,大約已經斃“匪”百萬,白狼更是被劉鎮華的鎮嵩軍擊斃數次。政府的捷報反倒使百姓以為,白狼就是個千變萬化的齊天大聖。據說,白狼曾扮作古董商人、雜貨店主、流浪乞丐,潛入鄭縣、漢口、廣州等地,建立交通網和運輸站,一方麵將搶到的物資高價賣出,另一方麵買回槍支彈藥和布匹糧食。
劉鎮華聞訊,派出兵丁查封德化街上的大小商戶,逐一排查,挨個敲詐。為防不測,劉誌仁通過在德化街的日本副領事——山口一郎,設法安排唯一的兒子帶著改名劉秀秀的程秀玲,遠去日本避禍,自己和老妻盛安琪守著門可羅雀的裕興祥,束手待斃。劉鎮華的父親多年前曾在裕興祥當過夥計,深受劉家恩典。聽說劉家遭難,便來到德化街,在裕興祥的門頭結下繩索,揚言“報恩”,以死相逼,劉鎮華總算饒了劉誌仁一家的性命。一家人性命雖說保住了,但是劉家所有的錢財物資被搜刮一空,裕興祥隻剩下一塊牌匾。
白狼義軍最終在各路軍閥的圍剿下覆滅。趙倜被民國政府命為德武將軍,督理河南軍務,劉鎮華雖然晉級中將,卻因與趙倜爭功,被擠出河南,轉往陝西。趙倜愛財如命,便任命頗有理財之能的張殿臣為鄭縣專員兼巡緝稅查局局長。該局簡稱警稅局,合警察巡緝與賦稅征收於一體,權力極大。趙倜與劉鎮華結怨很深,凡是被劉鎮華打壓的商賈軍民,他安排張殿臣一概給予平反。劉家借此向金域錢莊舉債,重新撐起了裕興祥。
金域錢莊的吳思典掌櫃是吳佩孚的本宗族人,與劉誌仁早年結為兒女親家,交情深厚。有吳思典的支持,再加上裕興祥多年經營的良好口碑,裕興祥逐漸起死回生……
在裕興祥遇難時,山口一郎之所以願意幫助劉思琦和秀秀去日本避難和留學,是因為他受領事佐佐木所托,且收取了劉家足夠的金條。更重要的是,佐佐木骨子裏一直認為:中國人不配統治中國人,日本有義務幫助中國人脫離落後的枷鎖,建設新社會。去日本無須簽證,買張船票就可以漂洋過海。到了日本後,秀秀對日本商業感興趣,就靜下心來學習;而劉思琦自幼被家中管束過嚴,一走出國門,便像一個走出牢籠的小獸,好奇頑劣,信馬由韁。到日本的第二年冬天,他竟在東京慶義武館,與日本櫻花會的智賀秀二比試拳腳,差點兒被櫻花會的一眾忍者投海喂魚,多虧了“天津旅日盟會”的人出手相救。家裏得到消息後,急托山口一郎回日本接回劉思琦和秀秀,山口一郎也因此進一步得到劉家的信任。為了在中原大地徹底站穩腳跟,山口一郎代表日方,拿出一筆款項,與金域錢莊和裕興祥合作,開起了豫豐紗廠,生產棉紗和滌綸。借助裕興祥多年開辟的棉花收購和布匹銷售渠道,山口一郎足跡遍布中原。他每到一地,便細心畫出各地圖形。生意上的事,他幾乎全部交給劉誌仁經營,按月收取分紅。起初,劉誌仁倒沒有覺得不妥,時間一長,他總覺得有些蹊蹺:山口一郎畫這些圖形究竟要幹什麼?他曾與吳思典談起此事,吳思典提醒,山口一郎心思不在生意上,四處察看各地的山河地形,一定心存叵測!但山口一郎畢竟把劉思琦和秀秀帶到日本,又平安地帶回來了,自己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隨前往各地的車隊去畫山河圖……
中原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隨著北伐戰爭、直奉戰爭、中原大戰在鄭縣的一次又一次洗牌,那些叱吒風雲的人物,如劉鎮華、趙倜、吳佩孚、馮玉祥……走馬燈似的離開了中原舞台,隻留下了一個醜角——張殿臣。張殿臣熟識財務,擁有治理賦稅之能,能為官府斂財,靠著四處逢迎、八麵玲瓏的手段,雖不再是鄭縣專員,但仍占據著鄭縣巡緝稅查局局長之位。
相對於世道多變的這些煩心事,兒子才是劉誌仁心頭的烏雲。劉思琦和秀秀從日本回來後,他安排秀秀去幫大姐和大姐夫共同經營裕興祥老店,讓劉思琦幫著自己照看豫豐紗廠。沒有想到兒子進了紗廠後,很快就與紗廠工人走得很近,為了增加紗廠工人的工資,他竟和劉誌仁、吳思典大鬧了一場。半年前,日方派來一個廠方代表,竟是智賀秀二。為了紗廠生意,剛開始劉思琦還能對智賀秀二隱忍相處。不料,上個月,智賀秀二猥褻一個女工,被劉思琦一頓暴揍,躺進了榮民醫院。按照政府和日本的協議,日本人違法也隻能由日本領事館處理。政府不願開罪日方,竟責令劉誌仁代表紗廠前去慰問那個多次侵犯女工的渾蛋,並向日本鄭縣領事——佐佐木賠禮。劉誌仁動用家法,盛安琪卻護犢子。盛安琪認為,兒子沒錯,那個日本人就該打。沒有更好的辦法,劉誌仁便想到讓劉思琦趕緊成家,讓吳家那個聰敏而厲害的女兒管著他。
劉思琦已經二十三歲了,按照和吳思典的約定,早該和吳家的寶貝女兒成家,可是,劉思琦卻以“反對父母包辦、戀愛自由”的新思想,百般推托。劉誌仁和盛安琪雖說生氣,也不能綁著兒子成親。吳素素聽說劉思琦不願和自己結婚,也是心中不平。自己沒有嫌棄劉家,這渾小子卻敢喘起大氣?所以,當父親問起婚期時,吳素素也端著臉:“等著,人家不急,咱也不急!”
“皇上不急太監急!”劉誌仁和吳思典兩人碰到一起,便隻有喝著悶酒幹著急的份兒了。
前些日子,曾經在裕興祥當過夥計的趙龍田與吳炳義打了一架,街坊閑話,說是這場架是替劉思琦和剛在德化街開設東盛祥的吳玉光打的。細究起來,又說是劉思琦和吳玉光都喜歡小窩班的穆蘭香,頗有些爭風吃醋之嫌。
聽到這樣的風聲,劉誌仁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也不顧盛安琪阻攔,脫下腳上千層底的布鞋,對跪在麵前的兒子一頓胖揍。劉思琦還不知道這事兒,頓覺得冤枉!於是,心中的戾氣暗中指向吳玉光,夢中的新娘也就換成了穆蘭香。
父親在暴揍他的時候,他一邊想著如何整治吳玉光,一邊想著穆蘭香:“我要是真娶了穆蘭香,能把那貨氣死!”劉思琦自幼喜歡開封祥符調,中州正韻的古樸醇厚、委婉含蓄、俏麗典雅,曾使他癡迷。從日本回來後,他常去小窩班捧穆蘭香的場子,一來二去,便與穆蘭香熟悉。他曾和穆蘭香一起逛過廟會,卸了妝的穆蘭香淨白如玉,言語溫柔,眉目傳情,別有風韻,讓劉思琦魂不守舍。
劉思琦讓管家張良才的兒子張浩天找到在老墳崗閑逛的趙龍田。就在德化浴池的一個雅間,他們聊起那天打架的事兒。
“我是看不慣別人動你的東西。”趙龍田做義憤狀,“少東家看上的女人,誰要是多看一眼,我就生氣。”
“你早這麼想,老東家也不會趕你走了!”張浩天一句話揭了趙龍田的老底。三年前,趙龍田在裕興祥掌管著布匹的進出,各地客商為了經營便利,暗地裏不少給趙龍田好處,趙龍田就暗養肥膘。飽暖思淫欲,趙龍田和蘇州來的一個叫花火鳳的妓女好上了。一旦知道女人的好處,他便一發不可收,恨不得將裕興祥最好的杭浦綢緞全給花火鳳。裕興祥季度盤點時,趙龍田總是借口“貨發出了,款子正在催收”,搪塞劉誌仁。到年底紮賬,趙龍田再也無法搪塞了,就去找花火鳳救濟,這可就惹急了隻進不出的花火鳳,她站在妓院門口將趙龍田一頓臭罵,罵著罵著就把趙龍田送給自己幾匹杭浦綢緞的事兒給說出來了。劉誌仁知道後,很是生氣,趙龍田也沒臉在裕興祥待下去了,隻好辭工,天天跟著疤瘌爺為外地的商人小販看個場子,有一頓沒一頓地過著日子。
“我現在是腸子都悔青了!”趙龍田擠出幾滴眼淚,“都是那個破鞋女人給害的!”
“你舒服的時候咋沒這麼想?”張浩天挖苦他,“我就看不上你這號人!”
“你沒經過女人,不知道好壞的滋味!”趙龍田撇了撇嘴,“就說穆蘭香,那身段、那長相、那味道……肯定比天鵝肉的味兒還美!”
“聽你嘴裏說出穆蘭香的名字,我咋就覺得有股怪味呢?”劉思琦皺了皺眉,“我想聽聽,那個外來的球貨是咋捧她的場?又為啥牽連了我?”
“對對對,我這張臭嘴不配說穆蘭香的名字,該打!”趙龍田用手抽了自己一個耳光,“那貨叫吳玉光,字成韜,長得要說精神吧也就那樣。他那天帶著長腿三花了大價錢,專點了《三擊掌》那出戲……”
“是穆蘭香的戲!”劉思琦點頭,接話,“後來呢?”
“那戲唱得好!”趙龍田連忙說道,“氣人的是,到最後那球貨竟搖頭晃腦,和穆蘭香對唱了起來,簡直就是胡騷情嘛!你說惱人不惱人?”
看著劉思琦的眼神,趙龍田來勁了:“少東家,看他想染指你的寶,我就氣不打一處來,上去一腳,踢翻他的椅子,本想教訓那貨,他卻讓長腿三和我較量,俺倆就打開了。”
劉思琦總算露出一絲笑意:“你給我打聽清楚,那貨是幹啥的,啥底細,我要給你出氣!”
“要我說,少東家幹脆娶了穆蘭香,氣死他!”趙龍田出著主意,“我看那貨是迷上了穆蘭香。”又想起一件大事,近乎哀求:“少東家,我這在外麵漂著也不是個辦法。念著我對你這份忠心,你早晚給老東家說下,讓我再回裕興祥,幹啥都行。”
“你不是跟著疤瘌爺有吃有喝嗎?”張浩天替少東家解圍,“天天在老墳崗橫著走。”
“橫著走的是螃蟹,”趙龍田倒有自知之明,“早晚要被別人踩著腳,或者打斷腿!”
劉思琦笑了笑,沒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