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沿著順河街向前走,路過五虎廟,便是騾馬行,泰恒、複興恒、義興公、同義合等騾馬行的各色招旗在熙熙攘攘中晃蕩著。吳玉光不習慣這裏的氣味,便加快了腳步,進了普樂園。
園子也就是一個說法,依然是窄窄的街道和熙攘的人群。唯一不同的是,街邊的空地上遍布著土墳,附近遍是戲院、茶社。茶社有周洪禮茶社、盛友茶社、馬聚保茶社、忠義茶社、孫老七茶社、馬天章茶社、李相池茶社、楊進才茶社、文生茶社等,茶社裏大都有說評書或者唱河南墜子的藝人。戲院有大國民戲院、小國民戲院、國盛舞台、小和平戲院、小洞天舞台等。戲院的山牆上,懸掛著比較有名的藝人如劉明枝、劉桂枝、李元春、於忠霞、汪國寶、王連堂、馬明芳、範明選和趙發林等人的劇照和劇目,供聽戲的人選擇。
吳玉光止步在較為氣派的大坑戲院門口。由豫劇大家周海水率領的豫劇小窩班在此演出。招牌上是十八個名字中都帶“蘭”字的藝人,號稱“十八蘭”。進入劇院,戲台前麵隔出數排雅座,桌上放置香茗,顯然是專伺達官顯貴或出得起高價的商賈們看戲,後麵便是簡陋的條凳或草墊,一些閑散的人或蹲或坐,伸著脖子正在看戲。
看場子的夥計見吳玉光風流倜儻,一派富家公子打扮,連忙弓著腰,媚笑著招呼吳玉光在第一排居中右邊的雅座坐下,順便上了果盤和香茗。吳玉光本欲坐正中的豪華雅座,夥計訕訕地笑著:“這位置是張專員的專座,沒有他發話,劇院不能另作安排。”
“他不是沒來嗎?”吳炳義為了討好吳玉光,對夥計說,“我東家有的是錢。”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兒,”夥計有些得意,“這是身份,身份你懂嗎?巡緝稅查局局長兼鄭縣專員是啥身份?征收鄭縣和周邊的所有稅賦,是大官!他就是不來,也要空著,也要敬著,這是規矩。”
“無妨!無妨!”吳玉光揮了揮手,淡笑著坐定,“一樣看戲。”夥計遞過來一個紅色的折子,上麵寫著“十八蘭”的名字和拿手的劇目。吳玉光看著手中的折子,目光被一個叫穆蘭香(又名小美蘭)的劇照和《三擊掌》的劇目所吸引,這出戲的標價是最高的。吳玉光叫過夥計,點下戲目。
隨著“混加官”“毛邊”“鮑老催”等開台鑼鼓點和一鑼、兩鑼、三鑼以及收頭、四擊頭、緊急風、戰場等過後,小窩班的台柱子——身材窈窕、眉眼如畫的穆蘭香穿著青色褶子裙,邁著細碎的步子,踩著鼓點,撚著蘭花指,款款而出。她一個犀牛望月的亮相,若皓月穿出雲層,頓時贏得滿場喝彩。
眼前的穆蘭香杏眼小嘴,身若柔柳,“上場伸手似攆鵝,回手水袖搭手脖;飄飄下拜如抱子,跪下不曾露腳脖”“說話不看人,走路不踢裙,坐下看衣襟”。穆蘭香在台上慢條斯理、穩重安詳,一副賢淑模樣。
吳玉光緊盯著穆蘭香的一舉一動,斂起全身的毛孔,聽著她的音韻四聲,感受著幽咽婉轉、起伏跌宕、若斷若續、聲情音美的唱腔。吳玉光恍惚之中,總感到心中有一頭小鹿在亂撞。這種奇妙的感覺是自己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所不曾經曆的,甚至心中隱隱覺得,自己之所以來到德化街開分號,就是因為這個精靈般的聲音召喚!
“噭噭青衣,我思遠逝,爾思來追。”吳玉光想起蔡邕的《青衣賦》中的句子,不覺失笑。
顯然,台上的穆蘭香聽到了笑聲,不由眉目暗瞟,卻正與吳玉光目光相對。電光一閃。她在一絲笑意中繼續唱著:
昔日裏有個孟薑女,
曾與那範郎送寒衣。
哭倒了長城有萬裏,
留得美名在那萬古題。
吳玉光顯然熟悉這段唱腔,竟按著樂點兒,低聲接唱:
我的兒本是丞相女,
就該配安邦定國的臣。
穆蘭香聽到吳玉光接唱,嫣然一笑,繼續唱道:
張良韓信與蘇秦,
都是安邦定國臣。
淮陰漂母飯韓信,
登台拜帥天下聞。
商鞅不中那蘇季子,
六國封相做了人上人。
吳玉光接唱:
登台拜帥是韓信,
未央宮斬的是何人?
穆蘭香接唱:
未央宮斬的是韓信,
難道說文官他就不喪生……
最後,吳玉光已是得意忘形地高聲唱道:
你若不把親事退,
兩件寶衣脫下身!
穆蘭香最後唱道:
上脫日月龍鳳襖,
下解山河地理裙。
兩件寶衣齊脫定,
交予了嫌貧愛富的人。
一陣風攪雪般的串錘、長鑼之後,穆蘭香收聲,她向吳玉光微微一笑,又向台下盈盈一拜,輕舒水袖,若月光一般靜靜地退向幕後……
台下,觀眾靜寂片刻,便爆出震天動地的喝彩聲。
吳玉光起身,直直地望著穆蘭香退去的身影,有些癡了!當他回過神來,剛要落座,就聽身後“咣當——”一聲,身後座椅竟被人一腳踢翻。吳玉光一個趔趄,急忙收住身子。若非他練就梅花拳的“混元一氣”,剛才一定會身子坐空,仰麵朝天。
吳玉光倒是很快穩住神,輕輕地撣去褲腳的灰塵,這才回身看去。身後站著一個身著皺巴巴綢衫綢褲的敦實後生,濃眉下,一對細眼隱隱透著一絲戾氣,臉膛黝黑,一條寸把長的刀疤由於激動,泛著紅光。“看什麼看?”衝著吳玉光上前一步,一副不耐煩的表情,“這是你胡騷情的地兒?”
“放肆!”吳玉光有些生氣,“我來看戲,怎麼就惹著了你?”
“你擋寶也不長眼!”那後生瞥吳玉光一眼,“蘭香是我家少掌櫃的寶,你想擋,你也敢擋?有種就給我到外麵比畫比畫去。”那家夥甩著膀子,轉身向外麵走去,“也讓你長長記性。”
忽然遇到這樣一個混球,吳玉光的興致已經敗光,本不想惹事,欲起身離去,不料,他這一轉身,看熱鬧的人都以為吳玉光應招了。
“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趙龍田,趙賴四,說不定遇到硬茬了!”看戲的人們頓時起哄,“露兩手,讓我們瞧瞧。”
吳玉光初到此地,便攤上這讓人窩心的事兒,再經閑人一慫恿,還真有些下不了台。想到自己就要在這裏開店,要是就這麼輕易地被一個混混欺負了,將來如何立足?但要是自己親自出手,又難免有一種“人咬狗”的小家子氣!就在他進退兩難時,吳炳義擠了過來:“東家,這是裕興祥劉家少掌櫃的跟班趙龍田,外號賴四,有些蠻力,會點兒功夫,天天就在這老墳崗的街麵上橫著走,欺負外地人,人們都看不慣他。”
“長腿三,我見你有些功夫,今天就替我出手去教訓他,你敢嗎?”吳玉光走南闖北,入過軍營,目光自然獨到,早就看出來吳炳義是一個練家子。要說由他替自己出手,是最好不過。“我要在這裏開商鋪,你要是贏了他,以後就是我櫃上的大夥計,再也不用拉車了。”
“當真?”吳炳義經常在火車站一帶拉客,也早看出吳玉光有些來頭,再加上他出手闊綽,待人有節,心中也有過跟著吳玉光討生活的念頭。他在郟縣的鄉下長大,自幼隨頗通少林拳法的牛子龍習武,勤學苦練,練就一身硬功。
吳炳義思慮片刻,信任地看一眼吳玉光,緊了緊腰帶,跟著吳玉光走出戲院,衝著不遠處站在一座大墳上的趙龍田走來。趙龍田一看吳玉光向自己走近,不由晃了晃脖子,興奮起來:“幹脆,你們兩個一起上吧!”
“讓我出手,怕臟了我的衣服和手腳!”吳玉光有些鄙視地看趙龍田一眼,“就讓我的車夫教訓你!”
“哎呀,你不就是拉黃包車的長腿三嗎?啥時候攀上高枝兒了?”顯然,趙龍田認識吳炳義,“你信不信我一拳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趙龍田這一罵,原本猶豫的吳炳義站不住了。他也不廢話,上前一個飛腳,就將趙龍田踹下墳頭。趙龍田罵了一句:“鱉孫,敢偷襲我!”順手撿起地上的一根木棍,對著吳炳義劈頭打來。吳炳義連退兩步,側身躲過,趙龍田依仗著手中木棍,步步緊逼。
“接著!”吳玉光將手中文明杖拋向吳炳義,吳炳義躍起接過,順勢一掃,趙龍田已著實挨了一杖。二人都有些功夫,一陣眼花繚亂的交鋒,吳炳義尋得一個空當,一個鴛鴦腿將趙龍田踢趴在地。看客們顯然有不少人受過趙龍田的氣,此時更是火上澆油般喊著:“打得好!打死他!”
“你隻要認個錯,這頁兒也就翻過去了!”吳玉光大度地說道,“人啥時候都要講理。”
“我認錯!”趙龍田果然油滑,這下又裝起可憐,“老板,你看我這傷,能不能賞點兒藥錢?”
“這是你看傷的錢!”吳玉光拋下兩塊銀圓,接過吳炳義遞過來的文明杖,緩步離去。背後,傳來趙龍田因禍得福的笑聲:“這頓揍挨得值!”
回到大金台旅館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吳玉瑩等著和哥哥一起吃飯,見哥哥回來,非常高興:“你要餓死我呀!舅舅已招呼上海杭浦綢緞行,不再給德化街的商家供貨,由我們的東盛祥獨家代理中原市場。這樣,東盛祥在德化街立足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明天,我們就抓緊把老宅按照天津衛老店的布局裝潢起來。再貼出招人告示,爭取年前開始營業。”
“哥哥就放心吧,今天在你去老墳崗的時候,我已經去看了老宅,前店後院,就在德化街與老墳崗銜接處的街口,位置不錯,斜對著裕興祥。”吳玉瑩眨著精明的眼睛,“看得出,當初爺爺還是有些眼光。”
二人說話中,酒菜已經上來了。吳玉光兄妹一邊吃飯,一邊壓低聲音,討論著東盛祥未來的經營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