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台旅館是鄭縣火車站周邊地區最好的旅館,五層磚木結構的哥特式建築,相對於周圍普通的建築,鶴立雞群。中西風格相結合的精細裝修和房間內頗有品位的布台、插花,還有撒花的大床、溫軟的綢被,無不透著低調的奢華。
昨夜,吳玉瑩和兄長吃過飯後,各自回到房間倒頭就睡。這會兒吳玉瑩剛剛醒來,洗漱之後,拉開窗子,暖暖的陽光已經灑滿陽台。
吳玉瑩赤著腳,走在厚厚的地毯上,忽然感到自己像一隻溫馴的貓,對著鏡子,她忍不住做了個鬼臉,“喵”了一聲,便轉身坐在窗台上,手捧著一杯濃鬱的咖啡,放鬆地看著窗外的風景……
眼底的德化街就像一大鍋沸騰的熱粥,陽光晃眼,使人目眩。再仔細看,大街上車拉馬馱、肩背手提著棉花、糧食、藥材、紙張等物品的商人或百姓,急匆匆奔走著、忙碌著,多麼像一群螞蟻,辛苦而無奈的螞蟻!吳玉瑩忽然感到心頭一酸,低下頭去,又看著窗台下的柳樹。她看見一隻小甲蟲,沿著一條似有似無的絲線,正向一枝柳條上攀爬,它小心翼翼地用盡全身力氣,緩慢地攀爬著。吳玉瑩的心瞬時為之一顫,她似乎要為那隻小甲蟲鼓勁,甚至在心裏祈禱,千萬別有一絲風吹來,吹斷小甲蟲向上爬升的透明絲線……
有節奏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遐思。吳玉瑩輕輕擦了淚水,放下咖啡,起身開門,果然是哥哥來看她。
吳玉光見妹妹的表情,說了句:“傷心了?”
“沒有!”吳玉瑩順口應道,“你隻要別趕我回去,馬上笑給你看!”
“真拿你沒辦法!”吳玉光臨窗坐下,“我還是要和你說說你不願麵對的那件事。”
“不趕我回去了?”看著兄長默許的表情,吳玉瑩露出笑容,連忙衝好一杯咖啡,端給吳玉光,“我聽哥哥的。”
“侯海錢莊在東盛祥遇到資金荒時,支持過咱家。父親一直感恩於心。再說,你和侯家二公子是從小訂下的娃娃親,父親一輩子講誠信,所以,父親至死也不為你悔婚。你我本來就與繼母和兩個哥哥沒多少親情,你這一走,不但與侯家斷了交情,也讓咱們的這個大家散了。”
“有你,我就有家!”吳玉瑩對關乎自己一生福祉的事,絕不含糊,“侯家有錢有勢,什麼樣的姑娘找不來,幹嗎非要賴上我?你知道嗎,他一年玩死過多少鳥?”
“你太高看自己了!”吳玉光瞥了一眼妹妹。
吳玉瑩露出一絲笑意:“這世道兵荒馬亂,幾年後,說不定天就又變了。眼下,咱們還是開店要緊。”
“這次出來開店,我已經不打算再回去了。咱倆要有誌氣!”吳玉光向妹妹提出內心想法,“這次開店,父親給了三十萬的本錢。你精於算術,好好合計下怎麼支配。”吳玉光起身說:“今天,我要好好去看看德化街市場,你在旅館待著,好好算算下一步開始經營的賬目開銷和德化街上的老宅裝修。”
吳玉光離開房間,走出旅館,年輕壯實的吳炳義果然早就等在門口了。“去德化街周邊好好轉轉!我帶你去老墳崗的普樂園。”
“為什麼叫老墳崗?”
“說起鄭縣的老墳崗那話就長了,一半會兒說不完。德化街一共十裏,有一路十一街,外加兩個胡同。老墳崗是老百姓們最常去的地界兒。”吳炳義放慢了腳步,開始述說著老墳崗的由來……
時光倒流到兩百年前,鄭縣老城西門外,是一片岡坡地,雜樹叢生,荒草齊腰,坡下有一條小河繞城牆一瀉向東。一群伊斯蘭信徒依坡傍水埋葬了“默穆都哈”這位西域阿拉伯的傳教士。傳教士被信徒尊為“真人”,他的墓叫作“巴巴墓”,墓碑上刻著伊斯蘭語的墓誌銘,譯成漢文是:“啊,墓中人,天使也,得無憂無慮。”埋葬西域真人的荒岡叫野雞岡,坡下的河就是金水河。回族兄弟敬仰真人的德學,常來此瞻仰拜祭;又因仰慕真人之德,便爭相在其墓地附近掘地為墓,將自己亡故的親人埋葬其周圍,以沾吉祥。經過多年,這塊荒野土岡就成了回民的義地——鄭縣“老墳崗”。
老墳崗原本在城外的荒野上。東自老城護城河,西至金水河,河的南岸叫順河街,向南就是德化街;河的北岸叫迎河街,再向北叫河東街。河東街中有水塘,算是老墳崗的中心,每逢大雨,金水河的魚蝦便一群群遊到塘裏,引來許多捕魚捉蝦的人。水塘四周,開著幾家中藥店、澡堂和雜貨鋪子。入夜時,引車賣漿之流便占滿水塘邊和小街。隨著京廣鐵路和鄭汴鐵路建成,蒸汽火車隆隆地拖來了老墳崗商業的繁盛……現如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在這裏釀成一片滾滾紅塵的市井生活。
放眼望去,方圓不足三公裏的地段,各類地攤飯棚、酒館茶社、演藝場所星羅棋布,說書唱戲、雜耍賣藝、江湖遊醫、算命看相、賭偷拐騙、妓院花樓……統統聚集在這裏,果然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
吳玉光一邊聽吳炳義敘述著,一邊看著老墳崗街邊貨攤上的物品,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什麼衣帽鞋襪、日用百貨、兒童玩具、鐵製農具、風味小吃……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走到老墳崗天橋時,摩肩接踵的人群已經淹沒了道路。吳玉光走下車,待吳炳義安頓好車子,由吳炳義帶路開道,向普樂園子擠去。天橋下麵更是熱鬧:耍把式的、拉洋片的、變戲法的、罵大會的、賣大力丸的、玩猴的、說唱的、算卦的、看相的、摔跤的、甩鞭的藝人們,賣力表演,贏得陣陣喝彩。
吳玉光對吳炳義笑道:“這地方怎麼能叫老墳崗?叫一個五彩大世界更為貼切。”
“老墳崗有來曆,你看看街與街、鋪與鋪之間,縫隙處都是過去的老墳。這西一街北頭,還興鬼集。鬼集就是夜裏三更過後到早上才有的集市。每天天蒙蒙亮時,就有人來這裏做生意,有賣米的、賣麵的、賣菜的,還有小賊銷贓的。一到天亮,集市就散了。鬼集上的物價變化很快,轉眼間就能漲兩三倍。所以,也是熱鬧。”
二人說著話,走上順河街與迎河街的小木橋,前麵一溜經營飲食的店鋪吸引了吳玉光的目光:牛肉鋪、稀飯鋪、胡辣湯、煎包子、酸菜鋪……還有一家天津狗不理包子鋪。“我還真有些餓了!”吳玉光掏出懷表一看,已是午時已過,“走,我請你去吃狗不理包子,看看是否正宗?”
吳炳義感激地跟著吳玉光走進包子鋪,二人點了幾樣小菜,兩籠包子,叫了一壺鄧州黃酒,邊吃邊看,隨意說著。
忽然,吳玉光眼前一暗,抬頭一看,原來是一個粗大的漢子擋住了門簾。那漢子走進來,掌櫃連忙迎上去,拱手笑著:“這是哪陣暖風把得老板給吹到了小店?”
“程掌櫃,甭叫什麼得老板,擔不起,還是叫得子吧!”那粗眉大眼的魁梧漢子年歲也就三十歲左右,挨著吳玉光旁邊桌子坐下,“哪有什麼暖風啊,是餓瘋了!”
“放心,我管飽!”和善的程掌櫃扭頭吩咐夥計,“給得老板上三籠包子,一大碗雜碎湯。”
“我可不能吃霸王餐,”得善魁憨憨地笑著,“今天沒開張,錢不夠手,就來一籠包子吧。”
“我說得老板,那怎麼著也得吃飽啊!”程掌櫃大方地說道,“要不,你就在我這裏耍兩把,也讓大家夥兒開開眼?”
得善魁以打彈弓聞名老墳崗。一聽程掌櫃這麼說,幾桌食客便紛紛停箸罷盞,高聲附和:“得老板,你就露一手吧!”
得善魁笑著向大家拱了拱手,掏出掖在腰間的烏木牛皮彈弓:“那就獻醜了!”
“借顆花生米!”得善魁從吳玉光麵前的盤子裏拿了一顆花生米高高地拋向空中,然後抬手一彈,將那顆花生米準確地射落。
“好手法!”吳玉光站起身來,不由喝彩。
“這還不算啥,得老板的絕活是回頭望月。”程掌櫃看著吳玉光笑道,“老板可拿出一枚銅板來,讓你再開開眼。”
“有何不可!”吳玉光沒有銅板,幹脆掏出一塊銀圓交給得善魁,“要真的是絕活,這塊銀圓就算是賞錢!”
得善魁接過銀圓,也不言語,向後抬起左腳,在腳後跟兒上擱一小酒盅,酒盅口上放銀圓,在銀圓上再放一顆花生米,扭腰搭弓,“嗖——”的一聲,側身便將那顆花生米打碎,而酒盅與銀圓動也不動。
“好手段!”吳玉光起身舉著酒碗,“在下天津衛人士,姓吳,名玉光,字成韜,願意結交大俠。”
“什麼大俠,我就是一個雜耍賣藝的。”得善魁接過酒碗,一飲而盡,順手將那塊銀圓在嘴邊吹了一下,拱手笑道,“愛財了!”
“無妨!君子言出必行!”吳玉光思忖,這人早晚要為自己所用,於是又向得善魁拱了拱手,“改天,我再請得老板去吃法國大餐。”
用過午餐,告別得善魁,吳玉光興致極高,對吳炳義揮手:“走,再往前麵去看看。”
再往前麵走,就是老墳崗的遊藝場。偌大的場地是個馬戲場,馬戲場裏飛簷走壁、上刀山、下火海、玩雜技、跑馬遛猴是另一番熱鬧。走過馬戲場,又是一條南北向的小街,街上有七八家手工卷煙店,一家玻璃煤油燈店,兩個估衣攤,攤後是一座花紅柳綠的兩層小樓,門口掛著的“花業公會”牌匾,很是顯眼。十數個穿著各種裝束的妖嬈女子,對著吳玉光二人笑著招呼。吳炳義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這個花業公會,也就是妓院的行會。這家妓院最有名,叫雙鳳公寓,是江蘇班的地盤。老板叫張學仁,就是花業公會的會長。一到天黑,這裏便是笙歌嘈雜,熱鬧得很。”最後,他舔了舔嘴唇又說:“來這裏的爺們多是一些棉花商、藥材商,也有本地商人和一些地痞流氓。”
“你對這裏還挺熟,”吳玉光打趣,“這裏可有你的相好?”
“我的爺,你可別開我玩笑。”吳炳義連忙搖著手,“我還沒成親,咋能來這些地方?”說完,吳炳義趕緊加快幾步,帶著吳玉光向街西拐去。
街西鋪麵多是賣米麵和賣估衣的,也有幾家不大的茶社、飯館、顏色鋪和紮鳥籠的、打簾子的店鋪。盡頭有一座黑頂白牆大朱門的建築,鶴立雞群般地聳立著。
“這是一個要命的地方。”吳炳義已經走得有些氣喘,“大清時叫德化巡緝營,民國初年改叫德化巡緝厘金局,現在叫巡緝稅查局德化分局,不過是換湯不換藥。”
“藥可以不換,隻要能治病就好。”吳玉光看了鄭縣巡緝稅查局德化分局一眼,“這老墳崗如此熱鬧,難免魚龍混雜,防不勝防。”
“老板說的是!”
“以後,別叫我老板,按鄭縣叫法,稱東家。”
走到街盡頭,再向西拐,就見西二街兩旁的店鋪多數是草棚或者席棚,由南向北依次是一個簡陋的戲院、幾家顏色鋪、鐵匠鋪、銅匠鋪、石匠鋪等,還有一家修鞋鋪。
過了一座木橋,迎麵一處大院,青灰的圍牆內,被一道籬笆隔成兩處,各有一座兩層磚木結構的白樓,山牆上畫著巨大的“十”字,穿著白大褂的修女在人群中走進走出,很是顯眼。
“左邊是日本人佐佐木開的施德醫院,右邊是李郎中和一個英國人伊麗莎白合開的中西醫院。”吳炳義說,“聽說,這日本人的醫院賣一種叫紅丸的藥,病人一吃,便再也斷不了,像吸大煙一樣。”
“就是大煙!天津衛也有賣的。日本人賣紅丸,巡緝稅查局也不管?”吳玉光有些生氣,“要是在天津衛,早被人封了門了。”
“鄭縣人想管,但他們也管不了。”吳炳義看了一眼吳玉光,解釋著,“你初到此地,可能還不知道,鄭縣有日本領事館,日本人要是和咱們打架了,犯事了,也歸他們的領事館來處理。”
“我在天津衛就聽說,德化街上有很多日本人,都是從漢口過來的僑民。”
“京漢鐵路一通,日本人就來了,在德化街上開著百十家百貨店、西藥房、茶館,還有一家青木武館。”吳炳義點頭說著,“老墳崗地界雖說緊挨著德化街,可日本人不在這裏開店。主要是嫌這地界太臟,他們受不了蒼蠅蚊子臭蟲。”
“這麼說,日本人的商店都開在德化街上?”
“德化街除了裕興祥百貨、三得利金店、豫豐齋食府、德義樓飯館、義慶長藥店、仙宮美發廊、大新華浴池、西蘭軒飯店、金水河飯店等十幾家有頭有臉的鄭縣財主們,剩下的鋪麵都是日本人和西洋人開的店,也是熱鬧得很。要不,咱現在過去看看?”
“明天去看。”吳玉光抬手拭汗,“走,我看前麵有幾座戲院,去看場戲,順便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