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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語》脞談《石語》脞談
劉衍文

二、從賣字作文看海藏

何以見得石遺的推測是不正確的呢?海藏的真正心事從何得知呢?見微知著,不妨就海藏賣字作文這一端來作一番考察吧。就《日記》所記,從其行事歸納,可知海藏有“三不書”之例,即語及易代之事者不書、改事民國者不書、品格不高者不書。今分述如下。

(一)語及易代之事者不書

這有《日記》之文為證:

伯夔告餘,馮夢華所作《劉忠誠墓誌銘》稿已送海藏樓。夜,閱其稿。其論庚子事雲:“清社之後屋者且一終星。”餘以為非人臣之言,當坐以大不敬也。(民國八年[1919]七月廿六日)

以《劉誌》稿還袁伯夔,辭不能書。(同上廿七日)

胡琴初來簡,言《劉忠誠墓銘》請刪改,仍乞書丹。以簡複琴初,辭不書。(同上八月廿一日)

一拒再拒,不留餘地,即使委托者答應任其刪改,亦不予通融。說來馮夢華(煦)、袁伯夔、胡琴初還都是海藏的好友呢。原因即在“清社之屋”指清亡,海藏不想看到這個字眼。既然如此,字有“民國”者他更不想看到了:

愛蒼、昆三來。昆三為梁眾異托書“民國大學”匾署,辭不為。(民國二年[1913]八月廿八日)

請看《日記》中的夫子自道:

唐文治使胡子美及阮惟和字子衡者持書來訪。南洋公學建圖書館,欲由東南各省紳士聯名,呈請內務部發《四庫全書》一部庋藏圖書館中。錢能訓已允發,惟聯名之數未足,欲求餘列名呈中。餘曰:“仆不認有所謂‘民國’者,故不能列名。此事甚好,當試詢沈愛蒼、林貽書諸人。如彼允列名,明日可以電話奉複。”夜,林植齋來示其友書,亦以請發《四庫全書》事托林來求列名。餘語之曰:“餘與民國乃敵國也。吾弟嘗為安徽政務廳長,以彼列名則可。”丁衡甫來,亦談此事,丁亦不肯列名而為之代托錢幹臣。(民國六年[1917]十二月初六日)

海藏這個宗旨涇渭分明,足見其忠於清室、反對民國的死硬立場。

(二)改事民國者不書

例如袁樹勳父子:

觀陳伯嚴所為《夏郎中誌》及《袁海觀誌》,並不佳。袁父子皆事袁世凱,餘必不為此文,伯嚴何故為之?異哉!(民國六年[1917]七月二十日)

陳伯嚴即著名詩人陳散原(三立)。袁樹勳字海觀,其子即思永(伯夔)。所稱《袁海觀誌》雲者,全題為《清故署兩廣總督山東巡撫袁公神道碑》,今收於《散原精舍文集》第八卷。海藏以項城為“亂臣”,事亂臣者自為其所不滿。盡管海藏與袁氏父子來往頻繁,但遇到“大是大非”,界限卻甚分明。

他沒料到以散原的氣節,居然肯為之作“誌”,所以有“異哉”之歎。海藏當然知道伯夔是散原高足,詩與乃師一脈相承,其父墓誌,散原自當為之,沒什麼可驚異的。可這些他都不管了,可見其傾向性的強烈。更有甚者,海藏且不願與改事民國者列名於一紙:

展視李勁風手卷,題者為莊蘊寬、梁啟超、周善培等,乃辭不題。(民國七年[1918]三月廿六日)

得傅增湘書,欲印《道藏》,請餘為發起人。傅今教育長,擬置不答。(同上四月初四日)

這裏提及梁啟超,不妨再作一點說明。戊戌變法前海藏與康、梁師弟兩人交往頗為頻繁,而印象卻極不佳:

堅伯出《康有為最近政見書》示嘯桐,餘語嘯桐曰:康、梁者,閩諺所謂半瓶醋耳。餘於丁酉初見二子時,目康為鬼幽、梁為鬼躁。鄧颺、何晏,今則驗矣。(光緒二十九年[1903]六月十二日)

及宣統退位、袁世凱竊國之際,梁入仕民國,康則與海藏同為遺老,常與接觸,對待卻與以前不同。如《日記》說:

過康有為小談,餘詢之曰:北去乎?康曰:恐無北去之理。餘曰:北方皆亂臣,南方皆賊子,子將奚從?(民國三年[1914]七月廿九日)

雙方於此顯然是有“共鳴”的。正由於此,所以:

觀《四庫叢刊》新出十餘種;菊生代章行嚴出所得舊《館壇》拓本,求餘題跋,已有康有為跋。(民國八年[1919]七月廿三日)

這裏既沒有“辭”,亦不見“拒”。其“已有康有為跋”一語,似無“恥與噲伍”之意,盡管海藏對康的作為終究還是大為不滿的:

報言,康有為以廿八日卒於青島,上欲賜恤,陳寶琛諫,謂康宗旨不純,且有“保中國,不保大清”之說;鄭孝胥奏曰:“德宗齎誌抑鬱以終,實受康有為之害。戊戌之獄,他日當付朝議定之。”上然之。(民國十六年[1927]二月廿九日)

於此可見遺老心理之一斑了。

(三)品格不高者不書

例一,哈同、羅迦陵夫婦:

有姬佛陀者來訪,乃哈同之管事,雲哈同生日,欲作壽屏,詢餘能為作文否,餘為介紹於李審言。(民國四年[1915]七月朔)

陳介庵來,代求書《倉聖大學同學錄》簽字,辭之。(民國十年[1921]五月初九)

“倉聖大學”乃哈同所辦,聘請遺老及知名人士培養人才、研討國學,頗有一定的社會影響。但海藏卻鄙薄其人,不但拒絕為其作壽文,連寫幾個字也不屑,這又是為何呢?當是哈同之妻羅迦陵生活起居仿效慈禧太後僭越之故。且看:

哈同園燈火極盛,車馬填咽裏許,乃羅迦陵作生日也。(民國二年[1913]七夕)

葉浦孫來,談哈同、姬佛陀、俞誌韶、馮夢華、章一山之狀。日前,為耆老會,行鄉飲酒禮,以馮為賓,向姬拜揖無算,立俟禮成乃罷去。俞尤諂媚哈氏及其妻。章受姬委任編教科書,可資揮腹。(民國七年[1918]四月初二日)

哈同為其婦羅迦陵做生日,姬佛陀以簡請往聽戲,且雲有王靈珠、羅小寶、麒麟童之戲,辭不往。(民國八年[1919]七月初八日)

盡管海藏後來與姫佛陀等也有所往還,但不過是“虛與委蛇”而已。在關鍵問題上仍然是壁壘分明。這與某些拚命想擠進圈內的窮酸之士是截然不同的,但也未必稱得上是“貧賤不能移”吧。

例二,盛宣懷父子:

林質齋來,言“盛杏蓀之四子三十歲,李審言為作壽文,欲求公書而不敢言”。餘笑曰:“使杏翁而在,亦不敢為書壽文也。”貽書來,言昨日自杭州來,明日入都,示餘林琴南所作壽文,欲餘書之。餘曰:“此文不能書。且俟吾弟七十再書未晚。”(民國十年[1921]十一月朔)

盛宣懷(1844—1916),字杏蓀,號愚齋,江蘇武進人。累官至皇族內閣郵傳部大臣,是近代著名的政治改良派和經濟實業家。於教育事業亦多貢獻,上海南洋公學乃交通大學前身,即其創辦。盛在宣統三年(1911)因與四國銀行簽訂湖廣鐵路借款合同,激起鐵路風潮,隨之爆發了武昌起義,於是被革職,逃亡日本。1912年始返上海。盛雖未仕民國,但海藏則以罪臣視之,以為臨難而苟免,尤失大臣之體,故不唯其子之壽文不屑為,即杏蓀縱在,亦不能為書壽文。李審言駢文雖佳,海藏亦頗推重,但由於對事主的看法與己大相徑庭,故亦不肯徇情買賬。

看來海藏於此事之固執雖比林琴南亦猶過之,卻也有其通達的一麵。眾所周知,林對提倡新文學的胡適之先生是幾乎水火不相容的,但海藏居然與胡適之、徐誌摩多有往還:

胡適來訪。(民國十三年[1924]九月十八日)

訪適之,不遇。(同上二十日)

高夢旦與胡適之同來,胡求書其父墓碣。作書。(民國十七年[1928]三月初二日)

夜赴沈昆三之約,坐客為陳伯嚴及其子彥通、陳小石、胡適之、徐誌摩、夏劍丞、拔可、貽書。(同上十五日)

徐申如及其子誌摩來吊(按海藏夫人於二月十八日逝世),誌摩贈《新月》雜誌,且求明日來觀作字。(同上十八日)

徐誌摩、胡適之來觀作字。(同上十七日)

檢《胡適日記》,恰好1924年這幾個月以及1928年1月至1月23日內容缺失,故無法一一對勘。但胡早於1922年5月30日被遜帝宣統約見過,胡此日有記雲:“我稱他皇上,他稱我先生。”此話傳播於外,輿論褒貶不一。最鄙視之者自屬反對新文學的黃季剛(侃)和林公鐸(損)了,林斥胡“汝為溥儀之奴”(陸敬《黃季剛先生革命事跡紀略》,見《量守廬學記》)。海藏日記中於胡的主張及其反對派亦有涉及:

有江西邵祖平字潭秋者,持子培名刺來見,自言在南京東南大學,與胡先驌等同編《學衡》雜誌,斥胡適之新文白話;莊斯敦以呈禦覽,陳、朱師傅皆讚許之。邵頗知詩學,談久之,借去《伏敔堂詩》,其人才二十餘歲。(民國十一年[1922]八月廿六日)

陳、朱師傅指陳寶琛與朱益藩。但海藏本人於《日記》中對新舊文學並未發表意見,可能以為學術無關乎政治,且以胡與溥儀有此一段因緣之故,遂與交往,且欣然同意為其父墓碣作書。這與他對待盛杏蓀的態度恰成鮮明對照。

那麼海藏在什麼情況下,才肯“書”呢?前述胡適例已略有涉,還當補充的是,海藏對求書還別有條件和要求。今仍舉數例:

例一,葉慶堂:

葉揆初來,示葉小鬆慶堂壽文,易實甫所作駢文,熊秉三具名,求餘書之。刪去熊秉三偽銜,改用“太歲在旃蒙單閼如月”雲雲。(民國四年[1915]一月廿三)

秉三乃熊希齡字,時任民國總理,海藏乃以偽銜視之;又不欲用民國紀年,“旃蒙單閼如月”者,即乙卯(民國四年,公元1915年)二月也。詳見《爾雅·釋天》。這是“語及易代之業者不書”的變通做法。

例二,張謇:

拔可來,為季直求書壽屏。若令子培列名撰文,餘亦允為書之。(民國十一年[1922]二月十七日)

章希援、徐積餘來。希援雲:子培已允為季直作壽文。(同上十八日)

這是自重其書,怕他人為文不足相符,故提此要求,其特重沈子培(曾植)文,亦以彼此皆屬清室舊臣耳。

例三,陳其美:

陳藹士求為陳其美作“百折不回”四大字,刻於墓上。其美雖狂賊不識道理,然仇視袁世凱,卒為所殺。嘗詰袁世凱:“如鄭君者何以不用?”袁曰:“大才槃槃,難以請教。”陳固不識餘,後乃於黃秀伯宅中見之。餘今以其兄之請,亦以愧賣主求榮之士大夫耳,所謂“亂臣之罪浮於賊子”也。使複辟事濟,陳其美或反先降,蓋惟理足以折服之耳。孫文極重升吉甫,即其事也。(民國六年[1917]閏二月初九日)

以陳其美反對袁世凱,且賞識自己之故。

然而最為人困惑的,卻是以海藏如此之高自位置,也竟肯躬身為杜月笙書《上海杜氏家祠碑記》。難道對這一社會黑惡勢力也有所顧忌而不得已為之嗎?其實非也。海藏雖然沒有像此前為陳其美題墓那般作出詳細的說明,但在前後數天的記事中卻足以讓人明其就裏:

又赴劉陸誌之約,坐有楊晳子度、範潛之德光、湯斐予漪及杜月笙、張嘯林等。杜、張約十三日晚飯,二子皆法租界之豪客也。(民國二十年[1931]三月十一日)

杜月笙、張嘯林約至其居晚飯,遣車來迎;坐客數十人,有朱子橋、張之江等。(同上十三日)

邱訪陌為杜月笙求書。(同上十七日)

李釋戡來商杜氏家碑,求書。(同上四月初五日)

召見陳增榮,代上海法租界華商董事杜鏞進呈聖祖、高宗文集。(同上初八日)

書《上海杜氏家祠碑記》及匾聯。(同上十七日)

黃默園來致杜祠潤筆八百元。(同上十八日)

可以推知,劉誌陸之約,實為杜月笙、張嘯林等與海藏相識牽線。杜、張於席上借機發出邀飯之請,且車馬遣迎,禮數隆重。於是僅隔數日,趁熱打鐵,杜不由自己出麵,而轉托他人代求(猶未言所求何書)。且一之不足,為示鄭重,直至隔了二周之久,才又轉委海藏好友具體商求。但看來最能打動海藏之心者,還是杜對清帝的尊重和效勞。在這特定的環境下,雖知“豪客”之未必可取,卻不妨取其於“複辟”有利的一麵。至於“八百元”的厚酬,當非海藏著眼之處。

《日記》以上所記,就事論人,亦可見石遺雖與海藏有多年過往之密,而對其認識實在算不上有什麼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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