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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語》脞談《石語》脞談
劉衍文

三、支配海藏的各種觀念

石遺說海藏“使中國能用之,必不入滿”雲雲,頗為世所疵議,實則其意原承自宋之洪邁。洪有《記張元事》筆記一則雲:

自古夷狄之臣來入中國者,必為人用。……倘使中國英俊,翻致力於異域,忌壯士以資敵國者,固亦多有。賈季在狄,晉六卿以為難日至;桓溫不能留王猛,使為苻堅用;唐莊宗不能知韓延徽,使為阿保機用;皆是也。西夏曩霄之叛,其謀皆出於華州士人張元與吳昊,而其事本末,國史不書。比得田晝承君集,實紀其事雲:“張元、吳昊、姚嗣宗,皆關中人,負氣倜儻,有縱橫才,相與友善。嘗薄遊塞上,觀覘山川風俗,有經略西鄙意。姚題詩崆峒山寺壁,在兩界間,雲:‘南粵幹戈未息肩,五原金鼓又轟天。崆峒山叟笑無語,飽聽鬆聲春晝眠。’範文正公巡邊,見之大驚。又有‘踏破賀蘭石,掃清西海塵’之句。張為《鸚鵡詩》,卒章曰:‘好著金籠收拾取,莫教飛去別人家。’吳亦有詩。將謁韓、範二帥,恥自屈,不肯往,乃礱大石,刻詩其上,使壯夫拽之於通衢,三人從後哭之,欲以鼓動二帥。既而果召與相見,躊躇未用間,張、吳徑走西夏。範公以急騎追之,不及,乃表姚入幕府。張、吳既至夏國,夏人倚為謀主,以抗朝廷,連兵十餘年,西方至為疲弊,職此二人為之。時二人家屬羈縻隨州,間使牒者矯中國詔釋之,人未有知者。後乃聞西人臨境,作樂迎此二家而去,自是邊帥始待士矣。姚又有《述懷》詩雲:‘大開雙白眼,隻見一青天。’張有《雪》詩曰:‘五丁仗劍決雲霓,直取銀河下帝畿。戰死玉龍三十萬,敗鱗風卷滿天飛。’吳詩獨不傳。觀此數聯,可想見其人非池中物也。”(見《容齋隨筆·三筆》卷一一)

張元、吳昊事,宋人筆記載之甚多,其間皆小有出入,唯容齋論之特詳。石遺立論本諸洪氏至為明顯。然此雖能見出老人重海藏之才,但亦可見他並不懂得海藏之誌。前引《日記》諸文,心跡若揭。尤當注意的是清室行將退位之際海藏的一篇日記,其中剖析天下大勢,可當其內心獨白看,茲錄如下:

冥想萬端,有極樂者,有至苦者,行將揭幕以驗之矣。政府之失,在於紀綱不振,苟安偷活;若毒痡天下,暴虐苛政,則未之聞也。故今日猶是改革行政之時代,未遽為覆滅宗祀之時代。彼倡亂者,反流毒全國以利他族,非仁義之事也。此時以袁世凱督湖廣,兵餉皆恣與之,袁果有才,破革黨、定亂事,入為總理,則可立開國會、定皇室、限製內閣責任,立憲之製度成矣。使革黨得誌,推倒滿洲,亦未必能強中國。何則?擾亂易而整理難,且政黨未成,民心無主故耳。然則漁人之利其在日本乎,特恐國力不足以舉此九鼎耳。必將瓜剖豆分以隸於各國,彼將以華人攻華人,而舉國糜爛,我則以清國遺老以沒世矣。時不我與,戢彌天於一棺,惜哉!未死之先,猶能肆力於讀書賦詩以橫絕雄視於百世,豈能徜徉徙倚於海藏樓乎!樓且易主,而激蕩悠揚之嘯歌音響乃出於何處矮屋之中,未可知也。今日我所親愛之人在長沙乎,在漢口乎,抑能自拔以至上海乎?炸彈及於胸腹,我將猛進以不讓矣。使我化為海鷗出沒於波濤之上,其能盡捐此親愛之累與否,未可知也。官,吾毒也;不受官,安得中毒!不得已而受官,如食漏脯、飲鴆酒,饑渴未止,而毒已作。京師士大夫如燕巢幕上,火已及之。亂離瘼矣,奚其適歸?至親至愛,莫能相救,酷哉!(宣統三年[1911]九月初六)

後又雲:

孟純孫來,亦將往蘇州。餘語之曰:“世界者,有情之質;人類者,有義之物。吾於君國,不能公然為無情無義之舉也。共和者,佳名美事,公等好為之;吾為人臣,惟有以遺老終耳。”(同上廿四日)

這當可視為海藏其時所發誓言,欲終生踐履的。在此前後,發生過兩件事:

有自稱“湘軍政府駐滬交通員馬複”者投書徐家彙,勸餘宜為漢族效力,克日啟程,以慰湘人之望,謂“彼中大都督當郊迎十裏,泥首馬前,以先主待武鄉者待先生,祈勿妄自菲薄”等語。外署“中國公學仲勁緘”,必鄭仲勁之友也。(同上九月十二日)

福建省議會議員王亮澂字嘯庵、林者仁字袖湖來訪,言閩人甚願餘作民政長。(民國二年[1913]四月廿四日)

夜,林、王來,說餘宜應閩人之舉,以救福建之危;餘謝不能。(同上廿五日)

後來還謝絕了段祺瑞的聘請:

拔可送來琴南信,段祺瑞托林詢餘肯任國務院否,即覆,卻之。(民國五年[1916]六月十四日)

這與林琴南拒袁世凱、段祺瑞高等顧問之聘之事桴鼓相應。事詳《林琴南與陳石遺》一文。

同年另一則日記更對革命黨人稱頌的民族氣節之士朱舜水提出了他的特別看法:

複湯蟄先書。湯於杭州議會議建朱舜水祠,以舜水有漢族禦侮之意。欲為舜水學社以自解其排滿之說,求餘為詩。餘複書曰:“舜水孤忠苦節,吾甚敬之。然吾輩不幸亦生亡國之際,欲使大節不愧古人,乃為善學柳下惠者。不然,舜水有知,必不引亂臣賊子為同誌,其不為所嚴斥者幾希矣。”(民國二年[1913]九月廿四日)

這顯然是一種曲解,海藏與朱舜水本心實南北異途,但海藏既已如此認定,其執拗不是任何人所能說服得了的。

從以上這些具體事例中可以見到,民國的高官厚祿,他是不屑一顧的,絕不可能如張元、吳昊那樣,“有奶便是娘”,誰用了就給誰出謀劃策。要他做“貳臣”或自立為王更是不可能的。這是由他所接受的文化教育決定的。

從《日記》中得知,海藏早年對日本軍國主義異常反感,爾後的委曲求全,乃至飲鴆止渴,卻是他“勤王”愚忠的必然結局,而非民國不用之故。這是我與石遺的最大分歧所在。

返回海藏的時代,如果有人問他:“國家風雨飄搖,列強虎視眈眈,我們究竟應當何以自處,方能擺脫困境、發憤圖強呢?”從《日記》中我們可以找到他不無大膽的設想:

餘又言曰:“今之用世者,率皆有分黨排外之見塞其胸中,即有賢者,亦無洞知中國之全體;欲救其危,毋怪其無從下手耳。生於今世紀而為亞洲人,宜通曉今世亞洲關於地球列國之趨勢,使我開通亞洲,隻擇其大者急者扼要下手,則各國曆年所侵入亞洲,其經營之力皆不啻為我效力而已。此如西比利亞之鐵道、帕那馬之運河,一成之日,舉世旋轉而不自知,烏能區區爭論治理國際上之末務哉!”(宣統元年[1909]二月廿七日)

這不是“開放”思想之萌芽嗎?後來在偽滿政權時與日本官員商談,海藏猶未嘗放棄這一幻想:

平沼之秘書成田努持平沼書來見,以半年以來情狀告之。成田忽言:“如此製度,過於繁劇,皆為政府官吏握權競利之計,非良策也。若能將國內重要事業悉歸日滿合資公司辦理,則政府但持樞紐,官吏可省其半,政務至簡,發展至速,不猶愈乎?”餘曰:“此吾所籌開放中國之策,君乃言此,甚善。如能將滿洲各種實業吸收舉世之資本,則亞洲可操縱一世之大局。願於半年內悉數定議,盡立合同,以全國二十年內之利權付之資本家,則數年之後,此國已成世界之樂土矣。君速說武藤,即謂為仆之主張可也。”(民國二十一年[1932]九月初六日)

他是想用此政策使偽滿富強,從而成為複清的基地,還想做“收京複國”的美夢(同上四月初四日),而這時居然還有一些軍閥,如劉鎮華、韓複榘等皆願從之舉兵入關呢(同上十一月初六日)!但海藏同時也惴惴然不安,怕“滿洲國”為日本吞並。其時似又聽信了日人的一番言論,稍稍減輕了憂慮:

至大和茶會,送本莊歸奉天。本莊極言勿信“第二朝鮮”之說。日本今日猶年虧二千四百萬:且朝鮮之居日本者,其數多於日人,日本生活頗受其累,惟患俄人取朝鮮,故不得不守之。滿蒙之地勢不同於朝鮮,相安則日本之利,不安則日本之害。滿洲能為獨立國,日本已受其益,雖目前未免隔閡,然當共明合作之相依為命也。(同上四月廿二日)

海藏固然非常自信,但卻更迷信方士術數。嘗一再請中日知名術士看相算命,並為“滿洲國”的國運和自身的前途求之於卜筮:

小玉昨在長春社占滿洲國之國運,遇“同人之革,吉”。小玉曰:“是為去舊取新、暗夜揚燈之象。”約廿八日晨七時來寓為餘筮之。(同上八月廿六日)

小玉吞象及其友大崎一郎、賀嗣章來,為餘揲卦,遇“大有之離”,其爻曰“大車以載”,利。“有攸往”,亨。象曰:大車以載,積中不敗也。“離:利貞,亨。畜牝牛,吉。”象曰:明兩作離,大人以繼明,照於四方。解曰:大明,中天之象,元亨,猶春夏也。大業方始,合於天意。(同上廿八日)

我們知道,曆史上因沉湎術數而上當僨事者僂指難數,海藏飽讀古書,理應知之,何乃執迷如此!況且這兩次關鍵性的占卜皆是日人所為,難保不是圈套。其實,海藏既已入日人彀中,國運掌握在人家手裏,亦隻能借卜筮聊以自慰罷了,不自信而信術數,可歎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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