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鄭孝胥日記》的史料價值
談到黃秋嶽與梁眾異之以詩人而先後下水,自然讓人聯想起鄭海藏(孝胥)這個也寫得一手好詩而地位更高、聲氣更盛的大漢奸來。《石語》中有兩處提到了他,我則因近來取讀《海藏樓詩》及《鄭孝胥日記》,頗多收獲,其中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理清了海藏和石遺之間的一重公案。
鄭孝胥(1860—1938),字蘇堪,一作蘇戡,或作蘇龕,又字太夷,號海藏,福建侯官人。光緒八年壬午(1882),與林紓、陳衍同登鄉試,海藏是榜首,即所謂解元是也。工書善詩。錢子泉先生《現代中國文學史》於海藏有專章詳論,摘引當時勝流的評述,莫不推崇備至。商務印書館初版《辭源》題簽,即出自海藏的手筆。鄭的八卷本《海藏樓詩》,曾經風靡一時(現亦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增訂重版)。石遺老人在《石遺室詩話》中亦多所論舉,評價在陳三立之上。在未讀其日記之前,心想這麼一個“射雕手”和“聖手書生”,其創作經驗該有多麼可觀,其論文談藝該有多麼精辟,或許會超過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吧?不料披尋之下,卻發現己見無多,而其中抄錄胡仔《苕溪漁隱叢話》這部常見書,竟不惜連篇累牘,讀之頗以為異。豈其時得書維艱,錄以備忘嗎?日記而抄錄舊文,終令人覺得煩膩。《荀子·大略》雲:“善為《詩》者不說,善為《易》者不占,善為《禮》者不相,其心同也。”也許可以解釋這一現象吧。這是我初讀《日記》時的一個感覺。
林紓手書對聯
現在重讀一過,發現海藏於其他典籍如馬總的《意林》、沈括的《夢溪筆談》、程大昌的《演繁露》等隻略加摘錄,與對胡書不同。可見他並不把日記當讀書筆記來做。我不禁想起《黃侃日記》中也有大段抄錄清翟灝《通俗編》、俞正燮《癸巳類稿》《存稿》的文字。至於為趙秋穀(執信)所重,曾“三訪吳門而求之不得”的吳喬,其所著《圍爐詩話》六卷中卻有三分之一抄自馮班的《鈍吟雜錄》及其手批《才調集》中語,還有錄自賀黃公(裳)《載酒爐詩話》的文字。由此看來,海藏也是以《叢話》中語愜心貴當而錄之、存之的,以征同聲之應、同氣之求而已。
海藏活了七十九年,其日記連續記了五十六年。縱觀五厚冊洋洋二百餘萬言的《鄭孝胥日記》,其最大的價值在於保存了豐富的第一手資料,我們可以從中窺探諸多曆史事件的冰山一角,更可了解有關人物的行跡和心態的複雜。如《日記》中記錄了張勳複辟失敗後,不少遺老的複辟“大清”之心依然未死,甚至連在國民政府中居高位、握兵權者亦搖擺不定、多懷二心,不時與遜帝暗通聲氣,屢獻殷勤。《日記》中還保存了如今已難得一見的《梁星海致黎元洪勸降書》(宣統三年[1911]十月初十日)、《袁世凱複梁鼎芬書》(同上十一月廿五日)、升允的《檄告天下文》三通(民國二年[1913]五月十九日、二十日),敘述了優待清室條例的簽訂與公布過程(印鸞章《清鑒綱目》雖有著錄,但文字簡括,且略其經過)。雖有些內容抄自當時報章,亦彌足珍貴,以海藏自己亦投身其中,如溥儀出宮前後乃至偽滿期間不少罵“鄭賊”的電文和報道,《日記》也一一照錄,毫不介意。比之李慈銘置身局外,《越縵堂日記》僅能摘抄邸報不可同日而語。
海藏之所以會挾持溥儀去東北,投靠日寇,籌組偽滿洲國,我一向以為這是他出於傳統道德觀念的“愚忠”所致。因為在我們看來,這樣做自然是賣國做賊,而在他們這一小撮效忠清室的殘渣餘孽心中,卻是奮不顧身的救駕勤王之舉。當時有不少遺老,在清末時官職雖然不大,卻都以“殷之頑民”自居。正是出於這種“遺民”心理,在張勳複辟這一鬧劇開場之際,一些頗具名望和社會影響的人物都或明或暗地支持了此項活動。我少時曾對陳伯衡師陳述過我的這一觀點,得到他的讚同(見拙著《雕蟲詩話》);今讀《鄭孝胥日記》,更可證實我昔日淺測之不謬。
姑先看《石語》所記,老人一反其《石遺室詩話》對鄭詩的有褒少貶,而代之以抑揚兼具、抑多於揚且兼斥海藏為人的嚴正立場:
鄭蘇戡詩專作高腔,然有頓挫故佳。而亦少變化,更喜作宗社黨語,極可厭,近來行為益複喪心病狂,餘與絕交久矣。
錢公於其後有夾注雲:“按:時一二八滬戰方劇。”但對石遺“少變化”雲雲的批評卻不曾表態,這使我們很難窺測錢公是否同意這個意見。
在早於《石語》問世之前十二年(1984)出版的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其中記1934年11月30日金鬆岑招飲於青年會之食堂,石遺亦應邀出席。席間石遺述海藏事,多有錢公不及知者,足補《石語》之遺,今摘錄有關之語如下:
十二時石遺來,長身鶴立,瘦顴短須,貌悴而神猶健。鬆岑為予通名,歡然相揖,謂已收予詩入其詩話。席間談蘇翁事甚詳。謂蘇龕入滿,由一妾而來,其事甚奇。初蘇翁娶吳長慶女,奇醜而妒。蘇翁十年前尚能日行百裏,早起躍越一桌。既娶一妾,而被妻監視,不得近。乃習於半夜即起就妾。宣統請其教學,諸子請攜妾入津。自此始與清帝昵,實皆蘇翁自為計攜妾耳。近聞在滿極不得意,嘗有函寄石遺弟子秋嶽,授意請汪精衛邀其返國,精衛笑置之。要其人由精力過人,故好事功,嘗謁吳佩孚,使中國能用之,必不入滿。其入滿,非由忠於清也雲。
但石遺所述是否屬實呢?我以為不然。現據《日記》記載,可以斷定,所謂海藏“授意請汪精衛邀其返國”,絕非悔而為此,乃是別有所圖。又石遺隻聞“嘗謁吳佩孚”,卻不知此舉實承溥儀之旨(見民國十三年[1924]四月初三日《日記》),更不知海藏與各新舊軍閥間半明半暗的來往還多著哩,從《日記》可見海藏充當清室複辟說客的用盡機心。石遺不知其“殷頑”之固,而僅以男女大欲測之,推測可謂輕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