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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語》脞談《石語》脞談
劉衍文

駢文與古文

《石語》曰:

餘早歲學為駢體文,不能工也,然已足傷詩、古文之格矣,遂拋去不為。凡擅駢文者,其詩、古文皆不工。餘弟子黃秋嶽,駢文集有清一代之大成,而散文不能成語。

初讀這些話,似覺石遺老人隻是信口而出,並不曾作過周密的考慮。立論的中心,隻在以對論,詩不過是好像順口拖出來的。因為所舉其弟子黃秋嶽的例證,並沒有涉及他的詩。反觀《石遺室詩話》中,譽及其詩者卻在在可見,都沒有說其“不工”,倒是“極工”的呢!

那麼,《石語》所記“詩、古文”的“詩”,是否因口誤而贅入,理宜刪去才對呢?

是又不然。檢《石遺室詩話》,卷八則又有說雲:“習為駢體文者往往詩情不足。以在‘六藝’中‘賦’‘比’多而‘興’少,《頌》《大雅》多而《風》《小雅》少也。惟武進屠敬山(寄)工六朝駢文,而《結一宦詩》,則詩情亦複不淺。”則顯然又是以駢文與詩對立而言的。照這樣說,豈不是唯屠敬山詩是特例,黃秋嶽卻又不在其列了嗎?

但這畢竟是行文前後失應的小疵,提而勿論可也。見及此語,很容易使人想起明末清初侯方域(朝宗)的一則掌故來。

周百安(圻)《與吳冠五書》雲:“朝宗初學駢儷文,壯而悔之,規於大家。”查侯的《壯悔堂文集》,卷三《與任王穀論文書》有批評駢儷文的一段話說:

六朝選體之文,最不可恃。士雖多而將囂,或進或止,不按部伍,譬如用兵者,調遣旗幟聲援,但須知此中尚有小小行陣,遙相照應,未必全無益。至於摧鋒陷敵,必更有牙隊健兒,銜枚而前,若徒恃此,鮮有不敗。今之為文,解此者鮮矣。

初初看去,似真有異代同心之感。但細按之,卻全然有別,朝宗所指責的,是專指“六朝選體之文”,石遺老人所說,乃是指曆代所有的駢體,即除選體外,尚包括初唐的王、楊、盧、駱,晚唐的“樊南四六”,以及兩宋直至清末民初之作。朝宗指出選體文字的弊端,是確實存在的。如最著名的足以代表駢儷典範的《哀江南賦》,其“序”與“賦”,就多有重出和淩亂的所在,即所謂“不按部伍”者是,而並非技巧上的倒裝與曲折。石遺老人非難駢文,雖與侯氏之說角度不同,卻認為學了駢文,就“足傷詩、古文之格”,難道駢文之為害,竟是這麼沾染不得的嗎?

倘從另一途徑來探索,如李小湖的《好雲樓初集》卷二十一《木雞書屋駢文序》中即說:“雪苑(方域)正短於駢體,故為是名,以厚其集耳。”這正如《伊索寓言》中所說的,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事實上,才子型的文人、名士派的學者,常有把自己不能為的說成是不屑為,自己不曾得到的就說已經得到了的都算不得數。最顯著的實例是龔自珍,因其生平不善書,已是不能入翰林而大恨。凡其女、其媳、其妾、其寵婢,悉令學館閣書。客有言及其翰林者,必哂曰:“今日之翰林,猶足道耶?吾家奴人,無一不可入翰林者。”(詳見柴萼《梵天廬叢錄》卷十一。其他筆記亦各有相類記載)而最天真得幼稚可笑的則莫過於王闓運,其《湘綺樓日記》光緒十六年三月廿九日雲:

看惠棟《漢書·注》:“今此誰賊。”文理不通,信元和生員之陋也。生員、翰林,本朝無通人,積習移之使然,亦猶進士官少能吏,彼拘墟之見重也。然則舉人乃人才之藪,宜克(愙)齋、季高偏貴之。

由於湘綺老人自己不曾考取進士,隻是一個舉人(光緒三十四年,湖南巡撫岑春煊奏請特與褒獎,才於四月初九日朱批賞給翰林院檢討,這絕不能算作科班出身),於是遂將舉人之上(進士、翰林)下(生員)一齊抹倒,而唯此中階“乃人才之藪”,且以吳大澂、左宗棠為例證之,豈不令人絕倒!

石遺是否也有這種心態呢?這是頗值得我們玩味的。其實石遺於己之詩文原是相當自負的,這裏說“傷詩、古文之格”,正是由於“早歲學為駢體文”之故,言下之意是說,倘使不學駢體文,成就還會更大,學而兩傷,今已追悔莫及,徒喚奈何矣。要是真有人有所譏彈,則已解嘲在先,足以封嗤點流傳之口,亦未為得計也。

姑不論石遺的想法究竟如何,且單提“凡擅駢文者,其詩、古文皆不工”這個立論,卻是非常片麵的,隻不過是“自照隅隙”,專從一己的經驗和極少數例證下此論斷,即所謂“以偏概全”罷了。

須知以體論文,最早在曹丕的《典論·論文》裏,就有“文非一體,鮮能備善”的話,又接著說:“故能之者偏也。惟通才能備其體。”雖其時文體尚未大備,但曹丕的論斷卻已照顧得很全麵了,即以體論文,既有偏能之才,亦仍有兼善之“通才”。何石遺老人所見與所思之不廣耶?

駢散兩體及詩詞皆擅之通才,為後人所公認者,於有宋一代當數歐陽修、蘇軾與王安石。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卷二雲:“本朝四六,歐公為第一,蘇、王次之。”清李調元《賦話》更進一層雲:“宋人四六,上掩前哲。”這都是很有體認的會心之言。雖然歐公自言“今世人所謂四六者,非修所好”(參見《邵氏聞見後錄》卷十六),但於職責所在,不得不作時卻仍不礙其工,且比之選體,已克服了“不按部伍”的缺失,而又都未曾有傷其詩、古文之格。這難道不是明擺的事實嗎?再說清代博學者多,駢文複興,流派紛呈,能駢能散且詩詞兼而有得之通才,人數實遠過於往皆。梁任公謂其時駢文“極工者僅一汪中”(見《清代學術概論》[三一]),未免太信口失言,不負責任。實則各家所為,原各有得,後人抑揚,互有重輕。或出門戶之見,或以嗜好之殊,所謂文無定法而又無定評,原不足怪,但離譜太遠,總難服人。這裏不及多敘,不過特別要提出一個為一般輿論尚不曾足夠重視的孫原湘(子瀟)來。錢公說“孫子瀟詩聲淫詞冶,《外集》五卷,上配《疑雨》,而為文好作道學家性理語”雲雲(見《談藝錄》[增訂本]234頁),語固極是,但尚未論及其《天真閣全集》中全部的駢散詩詞。就各體詩文來說,我實難挑剔的出它放言遣詞和篇章結構之缺失。

石遺老人既於駢文早習而不能工,此後自未遑專心潛研,隻知他僅為吳鼒編選、許貞幹注的《八家四六文鈔》作過補注,這其實隻不過是清代駢文的一角,何得信口妄言“餘弟子黃秋嶽,駢文集有清一代之大成”乎?查冒懷蘇《冒鶴亭先生年譜》1935年冒廣生《小三吾亭文(丙集)》(未刊稿)之《顒園主客圖記》,即寫到陳石遺“論駢體文,謂有清一代,不如其徒某某,能為三千言之壽文,汪容甫不敢也”(見384頁)當可作為參證。其所以不點名而以某某代之者,因冒氏與黃本有往還,且同往祝石遺之壽,故諱之耳。這與黃後來的投敵出賣情報尚無關係。

又按《石遺室詩話續編》卷二誇黃之才尤詳而細:“秋嶽詩廿年前餘采入《詩話》者,皆十餘歲至廿餘歲之作,後讀書既多,肆力為駢體文,餘以為能集清代之大成,而仿佛治《公羊》治《大戴》之儀鄭堂、治《尚書》治《墨子》之問字堂者居多,故五七言遂與專力治詩者有異,平日朋好每誚其詩患才多。”言下之意,則似孔廣森、孫星衍都及不上黃秋嶽之能“集大成”的了。譽弟子實亦借以自譽,姑可不論。所當特別注意的,是“丈言時,指客座壁上所懸秋嶽撰七十壽屏雲:此尤渠生平第一篇好文字”。“鍾書按:黃文結構,全仿彭甘亭《錢可廬詩序》。”

如根據這些話的層次換一種口氣來推論:清代駢文,能集其大成者唯黃秋嶽,而黃之第一篇好文字代表作,是為陳石遺丈之七十壽序;可這篇壽序,並非精心結撰而成,不過是仿彭甘亭(兆蓀)的近代假古董!則“集大成”雲乎哉?又何以見之哉!縱使錢公之按語,目的隻在誌其博識,明其淵源,在客觀上亦不能不使讀者一探此微意矣。

黃侃詞稿手跡

但擅駢文“而散文不能成語”如黃秋嶽者固亦有之。記得我少時見陳文述之《碧城仙館詩鈔》(黃侃譏之為“國旗體”,那是藝術觀的分歧,姑可勿論),又得讀《武林掌故叢編》中《蘭因集》內陳氏之《小青墓誌》駢文,歎為驚才絕豔,求其《頤道堂全集》久而始得,駢文都很可觀,散體卻法度全無,懷疑不是出於一人之手筆。但這畢竟是十分罕見的現象。近代隻有一個為王湘綺譽為聖童的曾廣鈞重伯(曾國藩之孫),和陳文述相類,然而他們的詩雖然流派不同,卻都是寫得很好的。不過,一般說來,雖因舊時不用標點斷句,駢文便於朝廷之宣讀(參見謝伋《四六談麈序》),但非博覽而兼巧思不為功。且語欲清淺而辭又忌粗俚,故嘗難倒了好些學人名士。最受人注目的,是宋時名臣司馬光為辭知製誥竟至九上其狀。其第一狀有雲:“臣自少及長,章句之學,粗嘗從師,至於文辭,實為鄙野。向者辭免修起居注,非謂不能記錄言功,正恐循此而進,典章誥命,取嗤四方,為國大辱。”其第三狀複著重申陳此意雲:

臣自知其學惡陋,又不敏速。若除拜稍多,詔命填委,必閣筆拱手,不能供給。縱複牽合,鄙拙尤甚。暴之四遠,為人指笑;又貽聖朝愧恥,謂之乏賢。

最後,在上第九狀中有注雲:“二十三日上言,蒙恩改天章閣待製。”(詳可見《溫公文正司馬公文集》卷二一[第一、二狀]、卷二二[第三至第九狀])

司馬光是很傑出的宋代名臣和史學家,也是一個能詩能文之士。然而就因寫不好駢四儷六之文,竟至堅辭知製誥之職,而且也不曾在他處為自己“護短”過。

再看為石遺老人最推崇的詩人、列排名榜第二(第一空缺)的鄭孝胥,即以林庚白這麼自負其詩為天下第一的,也一度曾許鄭為第一(參見林著《麗白樓詩話》下編、拙著《寄廬雜筆》中《天下詩人誰第一》《年齡最小的教授》二文,至於鄭擁溥儀複辟,那是另一回事),而不知鄭也是寫不來駢文的。他年輕時初入張之洞幕,其《鄭孝胥日記》光緒二十年十一月廿六日即記雲:“香帥(張字孝達,一字香濤,南皮人)屬擬四六信。餘久疏此,不能為也。”次日遂請人代陳不能四六之狀。

駢儷之難,於此可見。章太炎先生於並世之文人少所許可,而獨推王闓運之文能“盡雅”(見《太炎文錄初編》卷二《與人論文書》,又於王乘六等記錄的《國學講演錄·文學略說》中有所申述)。王固自負其文,但亦有其一番甘苦的老實話:

餘之駢文,非紗帽所能為。餘今已不能矣。六朝人罕有老者,故駢文最妙,蓋須壯盛心力乃能成之,又須有少年氣韻,亦不妨稚巧,皆與達官老朽不相類也。(見《湘綺樓日記》光緒二年八月廿一日)

劉師培最重駢文,也是駢文寫得極好的學人,曾認為文之“由簡趨繁,由於駢文之廢,故據事直書,不複約其文辭;由文趨質,由於語錄之興,故以語為文,不求自別於流俗”(見《劉申叔遺書·論文偶記》)。章太炎先生最讚賞劉的經學,大約病其文近於俳,竟說“劉申叔文本不工”,但卻並沒有將駢文全盤否定。他明確地指出:

駢散二者本難偏廢。頭緒紛繁者,當用駢;敘事者,止宜用散;議論者,駢散各有所宜。(見《國學講演錄·文學略說》)

再說錢公對駢文的看法,尤多妙解,茲摘其要雲:

嘗試論文,駢體文不必是,而駢偶語未可非。駢體文兩大患:一者隸事,古事代今事,教星替月;二者駢語,兩語當一語,疊屋堆床。……然而不可因噎廢食,止兒啼而土塞其口也。隸事運典,實即“婉曲語”之一種,吾國作者於茲擅勝,規模宏遠,花樣繁多。駢文之外,詩詞亦尚。用意無他,曰不“直說破”,俾耐尋味而已。

至於說到駢文之好餖飣塗飾,錢公則又與古文之另一種搔首弄姿相提並論:

駢體猶冠玉而失麵乎,桐城派古文搖曳吞吐,以求“神味”,亦猶效捧心之顰,作回眸之笑,弄姿矯態,未得為存其麵也。蹙眉齲齒,亦失本來,豈待搽脂粉、戴珠翠哉!(均見《管錐編》第四冊1473—1474頁)

則於駢散兩體的得失,斷得既公允而又入微,且於此亦可窺見錢公與石遺老人文學觀之異趣,而並不曾隨聲附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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