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景還是來了織錦小築。
因為雲織派人送信,送去納蘭府,納蘭景看過之後便心急火燎地來了。那信上說,你可以見留妝最後一麵。
雲織坐在床沿,看著留妝熟睡的眉眼。然後手指輕撫著她額前的劉海,道,你可知,她的小時候最喜歡我給她梳頭了。
納蘭景感到脊柱發涼。問,你對留妝做了什麼?
雲織似哭似笑,道,她背叛我,她為了你背叛我。你可知,和煙石不但能令我的容顏長駐,它還有許多別的功能。說著,女子從袖口裏掏出那枚五彩斑斕的石頭,擱在掌心,自言自語,你有兩個選擇,一是殺了我,搶走和煙石,磨成粉末給留妝吃了,她自然會蘇醒。二是你飲下桌上那杯毒酒,我與留妝之間,再沒有你的存在,我同樣會救醒她,帶她離開這傷心之地。
你如何選擇?
或者說,留妝的生死,便在你的一念之間。她可以為了你背叛自己最親的人,你能為她做什麼?複雜的眼神將雲織想說的話傾瀉得淋漓盡致。
無聲勝有聲。
納蘭景看著雙目緊閉的女子,她的神態那樣安詳,絲毫也沒有憂傷或痛苦。可他的心,卻碎了。他何以沒有盡早地認清自己,或許,還能挽回這殘局。他用紅腫的眼睛望住那木然呆滯的雲織,連連訕笑,道,你們之間是有血緣的,你竟狠心如此待她。
雲織依舊冷漠,咬牙切齒道,沈留妝,水雲織,抑或是你自己,納蘭景,你隻能選一個。
納蘭景轟然落淚。他緩步行至床前,伸手溫柔地撫過留妝光潔的額頭,細長的眉眼,小巧的鼻,清嫩的麵頰,嫣紅的唇。那動作,仿佛是要將自己對她的虧欠表達得淋漓盡致,為自己的愚蠢與醒悟太遲而黯然悔恨。
然後,他猛地轉身,抓起桌上那杯清水般的毒酒。仰頭,一飲而盡。
他說,我若殺了你,留妝會恨我。你隻要記得你的諾言,我便是死,也心滿意足了。
他看見女子布滿血絲的眸子裏,亮晶晶水汪汪的,輕輕一眨便破了。淚水縱橫。她所有的偽裝在頃刻坍塌。
原來,這男子是可以為了留妝連性命也不顧的。他從前的癡愚,對自己的百般討好,那些四海之內遍尋的奇珍異寶,都不過是插曲。他終是越過了她,走向,另一個她。可她,卻在愈發失去的時刻,才想要爭取,想挽留。有時她會覺得,她是在賭氣,是心有不甘心存怨懟;可是,當他的選擇呈現於她的麵前,她赫然的,是真的,心痛了。
依然太遲。
雲織癡癡地笑起來。含淚帶笑。
突然間一陣亂風刮起,有什麼東西從門外跌進來,倏地滾到床邊。等雲織反應過來的時候,她不僅看到雁離群,而且,握在手裏的和煙石也丟了。
正丟進雁離群的手裏。
雁離群大喝一聲,道,既然你不肯放棄和煙石,那麼,我惟有毀了它,你要怪我恨我殺了我都好,我不能任由你變做妖孽。
說罷,將和煙石淩空拋起,右手運勁,一道白光犀利地將石身包裹。然後,發出嘣的一聲巨響。碎石飛濺。
伴隨著雲織歇斯底裏地哭喊——
不要——
一切都歸於寂靜。
那是雁離群幾經猶豫之後所做的決定。與其苦口婆心卻毫無效用地規勸,倒不如,像自己降妖那樣,根本不給對方拒絕的時機。
他知道她會恨他。
也知道靈石毀去的她的生命將變得可怕而蒼白。
但是,他卻願意守著那可怕,守著那蒼白,守著她,可以低微得像泥塵,像空氣,隻要她能安然不受妖氣的傾害。
他是如此在意她。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牽掛。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屋子裏漫天飛舞的粉末,就像辣椒粉撒在納蘭景的傷口上,他跌跌撞撞,最後跪在地上,想要將它們一粒一粒地揀起。
卻聽得,雲織突然開口,道,不必了。
——留妝隻是喝了一碗安眠的藥,藥性過後,她自然會醒來。而納蘭景,他剛才飲下的,也隻是普通的水酒而已。
納蘭景愕然停止了一切的動作。
雲織回頭,看著熟睡的留妝,眸子裏,是淒迷的絕望。她道,我從未好好地對待過她,可是,她與我畢竟是至親的骨血。——納蘭景倏而明白了雲織的隱忍與苦心,仇恨蔑視的眼神,也立刻替換上愧疚與疼惜。
雲織蹣跚地跨出了門口。
那樣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當留妝醒時納蘭景將所有的事情無巨細地向她描繪了,她怔忡片刻,突然地,像幼小的孩子一般放聲痛哭起來。多年來橫亙在心裏的芥蒂,枷鎖,頃刻之間化為了烏有。我們是血脈相連的,留妝泣聲道,她是我的母親,她為了我,甘願放棄你,逼你做出決定,她一定很傷,很痛,可是,她又在哪裏呢?我要去哪裏才能找到她?
那是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祥到,在腦海裏寫滿了,此生再無緣得見。
半月之後,納蘭家娶親,坐在轎裏的新娘,衣著華麗,儀容端莊。翠色鎮的百姓紛紛圍觀。人群裏,還有白發蒼蒼的老嫗。
已經沒有誰能認得出,她就是織錦小築裏曾風華絕代的美人水雲織。她望著水波一般蕩漾的轎簾,望著隊伍前方騎駿馬的新郎,淚水爬了滿臉。一股喜悅與悲傷的交纏,撞得她胸口發悶,她猝然咳嗽幾聲,腳步虛浮,險些跌倒。
有人在背後扶住了她。
是雁離群。
也隻有雁離群。
溫柔的笑容在他的唇角盛開。那是他不苟言笑的生命裏,為雲織所做的第一項改變。他知道她恨他。可他卻堅持。
每朝與每夕。她去哪裏。他便跟到哪裏。
他說縱然你放棄了你自己,我也會陪著你,照顧你。可是,她告訴他,你不是納蘭景。這世間再也不會有那樣一個人,披星戴月晨昏相繼,隻為博她一片清淺的笑意,一次眷顧的眼神。也再不會有人,當她疏離時靠近,在她靠近時抽離,將她的心,拋入雲端又撇下。他還欠她一捧仙山的積雪,從開始到現在,拖欠終生不得還。終生忘不掉。
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翠色和煙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