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寒試過再輕生。
像所有悲痛欲絕的女子一樣,醒過來,呼著喊著你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讓我死了倒幹脆。然後,漸漸的發現周遭陌生的一切。
她是史衣寒。
明崇禎元年,暮秋生。安徽懷寧人。可她身邊的女子告訴她,這裏,是江蘇一個叫寶應的縣城,如今是大清宣統二年。滿人做了皇帝。若顰說,兩百多年前,崇禎於煤山自縊。明朝滅亡。曾經風風火火的李闖王,最終也沒能守得住漢人的江山。
兩百多年前。
衣寒幾乎覺得自己必定是瘋了。又或者,她正處於瀕死的邊緣,她如今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與死亡有關的幻象。她想要加速這過程,於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割脈,懸梁,差一點吞下半斤砒霜,每一次,都被若顰及時的阻止。
若顰對衣寒很好,像一個溫和慈祥的姐姐。她知道衣寒心裏必定是有很多苦楚,她說你告訴我,這樣才不至於悶壞了自己。但衣寒不說,若顰便問她,是否在等待什麼人,衣寒仍是緘口不言。有一次,倉倉皇皇的,打碎了店裏一隻嘉靖年間的青花瓷瓶。
衣寒慌忙蹲下身去撿,陶瓷的碎片劃破了她白皙的手掌。卻聽若顰清悵的說道,碎便碎了罷。衣寒捧著掌心裏那抹殷紅,突然,哭了。
像是兩百年都不曾哭過,眼淚始終不停。
若顰遞給她一方錦帕,自顧自的,說著林未明,說他們曾經的歡愉,一夕永別。衣寒因了她這一番話,有幾絲慚愧。想,她竟然是這般堅強隱忍的女子,完全不似我,懦弱,頹喪,逃避。若是伯顏,他會否希望我即使一個人也要為了他好好活,他會否因為我的輕生失望難過?
可是,這樣一個陌生的環境,仿佛初生的嬰孩,諸事從頭學起,難道,從前是真的回不去了?
她的從前,到哪裏去了?
是跟伯顏一樣,失蹤了麼?
衣寒走在清晨霧色慘淡的街市裏,心神恍惚,迎麵走來一人,提著藤編的箱子,箱子的一角刮破了她的褲腿。她竟沒有察覺。反倒是對方喊她,小姐,對不起。
衣寒扭頭看過去。
清清瘦瘦的男子,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邊的眼鏡,當然,諸如眼鏡一類的新鮮事物新鮮詞,都是衣寒到了寶應之後,若顰和官上清逐步教會她的,她雖對陌生心存疑慮,但又覺得,這裏陌生得其實有些別致。
但男子的反應,卻因這一回眸,起了急劇的變化。他切切的喚著衣寒的名字,他說,你難道不認得我了,我是伯顏。
你的未婚夫,諸葛伯顏。
林未明真的回來了。
當滿城風雨,訴說著滿人曾經固若金湯的城池將要失陷,數千年的封建王朝製度必長辭於世,若顰卻看見林未明。
她的丈夫林未明。
那張一成不變的臉,仿佛還是六年前分別時候的模樣。
若顰卻慚愧自己的衰老憔悴。
她撲過去擁緊了他,哭亦不是,笑亦不是,反反複複的說,未明,未明,你看我還是等到你了,我不傻,我不傻,是嗎?
男子手中的行李箱啪的掉在地上。他問,小姐,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繁華的街,熙熙攘攘,若顰聽見對方說,我並不認識你,一下子,像溺水的人浮出水麵又沉下。男子推開了她。
然後,走向他背後呆若木雞的女子,說,你難道不認得我了,我是伯顏。
你的未婚夫,諸葛伯顏。
衣寒。
若顰。
還有自稱諸葛伯顏的林未明。
三個人一條線站著,風一吹,蝕骨的涼。
衣寒曾經問若顰,假如林未明當真回不來,你要如何?
那時,若顰是一副透徹的模樣,她說,你以為,他當真還能回來麼?我不過是給自己一個支撐的理由罷了。我想,他亦是不願意看見我頹靡消沉的,我便隻當自己的餘生是為了他而活吧。好好的經營這間古董行,經營他的心血,亦是他留給我惟一的紀念了。
可是,如今,這麼多年積蓄聰慧冷靜,在林未明說我不認識你的瞬間潰散。他是她愛了那麼深又辜負得那樣狠的人,她幾乎要用整個餘生去追憶這段微薄的感情,總算,蒼天憐憫,賜他返還,又怎能因了一句不認識就此罷手。
若顰於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到林未明落腳的旅店找他。原是想,苦口婆心的說服林未明相信她是他的結發妻子,就當他失憶也好,被鬼迷了心竅也好,他既然回來,就必定隻可以,回到自己的身邊來。但是,去了卻反而是林未明苦口婆心的勸說她,我不是你的丈夫,我尚未成親,我心儀的女子她叫史衣寒,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她。
若顰強壓住心頭的暗湧,問,六年前,你坐船去香港,我送你,你可還記得?
林未明搖頭。
船在途中遇上大風浪,沉了,很多人死了,你可還記得?
林未明仍是搖頭。
若顰深吸了一口氣,問,告訴我,你是如何逃生的?
林未明想了想,嘀咕道,雖然我的確是落海,被漁民所救,但我的記憶很清晰,我是諸葛伯顏,生於崇禎皇帝登基的那年,我的父親在史家做花匠,我與衣寒,自小青梅竹馬,但他的父親嫌棄我出身卑微,配不上衣寒,我便毅然從軍,想要謀得一官半職,然後風光的將衣寒娶過門。
如此荒誕,若顰哪裏肯信。
隻當林未明是故意撇開她,於是怒衝衝的問,你定是嫌我老了吧,衣寒卻那樣年輕貌美,任是哪個男人見了,難免也要動心的。
林未明無言相對。這幾年,他輾轉於江浙一帶,亦回到懷寧,不僅沒有找到衣寒,還被人反複的告知,如今,是大清朝光緒或者宣統年間,那昏庸的亡國皇帝,隻怕連屍骨都無存了。他漸漸相信,漸至絕望。然而,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子,她卻不認得他。反倒是別的陌生女子,淒淒切切,說著自己埋藏多年的情話。
衣寒不相信那就是她苦苦惦念的情人,她斬釘截鐵的對林未明說,你不是伯顏。你不是。你們的容貌,聲音,動作,甚至眼神,沒有一處相似。
林未明悵然道,我亦不知如何向你解釋,我在戰場受傷,幾乎喪命,醒轉時,卻身在僻靜的漁村,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衣寒,請你相信我,我就是諸葛伯顏。
衣寒不再答理他。
盡管林未明說了很多與衣寒有關的過去,沒有半點偏差,但衣寒卻無法接受,她懨懨的推他出門口,說,你是若顰姐姐的丈夫,你應該去找她,她等了你這麼多年。
可我卻找了你這麼多年!
林未明咆哮道。
衣寒低頭,我也無可奈何。
一幕一幕的糾纏,若顰都看在眼裏,她知道自己毫無理由去責怪衣寒,可是,本應該對自己溫存體貼的男子嗬,卻將柔情都泄在別的女子身上,繾綣的眼神,哀怨的情話,那些原本專屬於她的東西,偏偏,拜倒在她人的石榴裙下。
隻痛惜,情何以堪。
後來,猶豫再三,若顰對衣寒講,你收拾東西,離開我的鋪子。
衣寒想要辯駁,還是緘了口。
衣寒抱著單薄的行李,流落於街頭。有邋遢的男子輕薄於她,她發狂的跑,跑到一處燈紅酒綠的地方,嘩啦的一下,撞翻了一張桌子,那些餐具和食物,還有透明玻璃杯子裏的紅酒,灑得滿地汙濁。
衣寒因此被扣留在這個名叫仙樂都的地方,像她那個時代客棧裏的夥計,端茶送水,伺候那些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
時,滿清帝國覆亡。
為民國元年。冬盡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