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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在鴉片戰爭的炮聲中,左宗棠迎來了第二十九個生日。他已接近而立之年,卻仍然未立功名。一個友人為他畫了一幅肖像,他凝視著這幅畫,撫昔感今,寫了八首七律詩,記述自己的人生曆程,題為《二十九歲自題小像》。這是自傳體的組詩,回顧物質匱乏的童年,壯誌難籌的青少年時代,以及懷才不遇的現況。

其一是陳述現狀。快三十的人了,還在教小屁孩念“人之初”。人活到這個份上,也該反思一下自己了。都說念書就會有出息,我讀破萬卷,又得到了什麼好處呢?蠶子休眠之後該作繭了;喜鵲繞著樹枝飛翔也該有個較高的落腳點了;可我左宗棠回首過去,飄零二十九載,竟然還找不到一個像樣的舞台!

其二是展示抱負。我左宗棠沒能成就一番大業,無須算命先生來指點前程。君王希望臣子年富力強,我精力正旺,雖然身處社會底層,仍然胸懷大誌,怎能說是輕狂?要我去當一個小小的謄錄官,辛苦一陣子,自然可以弄個縣令當當,可是誰會願意做了京官以後又回到小地方呢?富豪子弟說我太驕傲,他們胸無大誌,怎能理解高遠的誌向?

其三是立誌修身。我隻是擔心自己的才幹不能見用於社會,當不當官又有什麼關係?賈讓治理水災,其實並無良策;桓寬編纂的《鹽鐵論》,也隻是空頭理論。我已經知道學習不能如同吃快餐,說話不能直言無忌。不入仕途毫無牽掛,修心養性樂在其中。

其四是懷念父母。父母撇下我們而去已有多年,令我常懷失去雙親的悲痛。我們全靠父親當教書匠的收入養活,仍然難得溫飽,有時隻能吃糠餅度日。我縱然能用五鼎烹食祭祀父母,卻未能讓兩老活著享用一隻雞。上有無法孝敬父母的憂痛,下有撫育兒孫的艱難,隻能走父親的老路,當個教書匠,勉強維持一家人的生存。

其五是寫手足之情。二哥,我們都未能實現平生的大誌,過去的歲月命運不濟。我們一個像許靖,未發跡時靠推馬磨為生;一個像王章,在長安求學時生病,窮得沒有被子蓋,隻能睡在牛衣裏。我們兄弟的命運如此乖舛,又有什麼辦法?改天再到碧湘宮來看你,陪你聊天吧。

其六描寫天倫之樂。我把老婆孩子寄在湘潭嶽母家,已經長達九年。入贅的女婿久久不能獨立,滿心羞慚。大女兒孝瑜都七歲了,已經開始學寫字;小桑樹也開始長葉,可以喂蠶。多虧妻子不嫌我又窮又笨,自得其樂,小老婆也懂得安分隨緣。一家人爭論曆史,唱和詩詞,生趣盎然。盼望有一天能在昭山買下一塊小地,蓋幾間茅屋,就有屬於自己的家了。

其七寄懷於友人。朋友啊,身在旅途,更想見到你。禽鳥尚且要成群結隊,而我們隔著千山萬水,隻能書信往來。我們在洞庭湖的涼風中吟詩道別,在京城的夕陽下依依分手。但願我的夢能飛越四千裏,在茫茫人海中見到你!

其八寫懷才不遇。唐玄宗為了得到楊玉環,不拘翁媳之禮;小矮人在漢代宮廷裏詼諧逗趣,也能填飽肚子。想要當官何必心急,真正的人材不必如此。燈前的身影,孤獨如點綴秋山的黃石;下巴上的胡子,如聽到驚雷的春筍一般嗖嗖冒出。等到年老衰邁的時候,打開畫卷一看,還能依稀找出當年的雄姿。

湘潭的朋友羅汝懷讀了他的《自題小像詩》,與之唱和,有心安慰一番:

捂地九州歸指掌,匡時五畝樹蠶桑。

羅汝懷還特意做了注解:左君啊,你兩手就把地球捂住了,天下大勢,盡在掌握之中。雖然暫時未能登上軍政大舞台,可是你在五畝地上栽桑養蠶,不同樣是為了解救百姓的困難嗎?

貽端夫人讀了丈夫的《自題小像詩》,也寫詩唱和,以慰夫心:

清時賢俊無遺逸,此日溪山好退藏。樹藝養蠶皆遠略,由來王道重農桑。

相公啊,像你這樣的才俊,是不可能被社會埋沒的。在溪水清涼的山間隱居一陣,照樣能有一番作為。栽樹養蠶都是長遠的規劃,自古以來的帝王,豈不是都很重視農業的發展?

其實何須別人安慰?左宗棠一直未能擺脫貧賤的社會地位,難道這個倔傲的漢子認輸了嗎?沒有。隻要心中還有匡時濟世的熱情,他就不會向命運低頭。

從1840年至1847年,他投入八年的青春,隱居安化小淹村,在陶家宅邸任塾師。山莊僻靜,日子如出家人一般寂寞。好在陶家藏書頗豐,還有官宦生涯的公私檔案,清朝憲章,為左宗棠提供了一個從事研究的資料室。

八年教書生涯,左宗棠博觀縱覽,知識精進。他研讀陶澍與林則徐等人的書信往來,對軍政要務了如指掌。陶家的藏書還為他提供了新的地理資料,他與夫人一起,對以前繪出的地圖及時補充修改,完成了第二期工程。周貽端把地圖描繪下來,用湘繡工藝繡在絹布上。遺憾的是,這些地圖竟沒有流傳下來。

這時的左宗棠,隻要給他一個舞台,他就能差遣百官千僚,指揮萬馬千軍,治理一方疆土。雖然暫且報國無門,但他通過有償服務,畢竟改善了自己的生活。他在陶家坐館教書,每年有二百兩銀子的年薪。他省吃儉用,攢起銀子,指望建立一份家業。

左宗棠幾經查勘,在老家左家塅以西十多裏處的柳家衝,買了七十畝田土。此地現稱湘陰縣樟樹鄉巡山村。他預感到亂世即將來臨,選地時側重考慮治安條件,是否利於躲避兵禍。

左宗棠買地,不是為了開發房地產,隻為起碼的生存。新房隻蓋一所,其餘的田土用於耕種。設計規劃是自己做的,一座小型的莊園很快建成。園內有稻田,有坡地,還有水塘。

哈哈,我左宗棠總算有個家了!

秋收季節,左宗棠攜帶妻小從湘潭周宅移居湘陰柳莊。他惟恐別人誤會他是暴發戶,在屋前的門楣上親筆題寫“柳莊”二字,讓大家知道,他以五柳先生陶淵明自比,要隱居山野了。

左宗棠家住湘陰,上班卻在安化,兩地相距三四百裏,乘車坐船,單程跑一趟都要一兩天。這樣的上班族是敬業的典範,那時真是罕見。他回家休假也不閑著,監督農莊的工作,用平時鑽研的農業技術進行實驗。他每天都在田地上巡視,又給自己取了一個外號,叫做“湘上農人”。

農民有什麼不好?至少一家人的溫飽有了著落。從此就做個規規矩矩的老百姓吧。

但願長為太平有道之民,則幸甚耳。

邊耕田邊讀書,是一種非常令人羨慕的生活方式,既有田園樂趣,又有詩書馨香。當嶽母想念女兒和外孫女時,時常帶著孫兒來到柳莊,抽空教孫輩念書。夜晚,孩子們坐成一排,朗朗讀書聲,傳到戶外很遠的地方。村民經過這裏,聽到讀書聲,肅然起敬:柳莊就是柳莊,這裏住的,不是純粹的泥腿子。

喬遷新居的一年很快過去,左宗棠在安化陶家授館進入第六年。農業雖然成了人生的第一要務,但他一年裏仍然瀏覽新書上萬卷。然後搖搖頭說:近時佳作不多,僅得幾篇。算了,還是寫點農業書籍,向人們傳授園圃技術。分門別類寫了十幾篇,題為《樸存閣農書》

安化是著名的茶鄉,左宗棠想到一個問題:湘陰人為什麼不懂得種茶呢?一轉念,他把茶樹種植引入家鄉,在柳莊種茶植樹。

秋天,胡林翼來到小淹,參加陶澍夫人的葬禮。兩個好友晤談十天,友誼更加鞏固。他告誡左宗棠,考慮事情不宜過於周密,論述問題不宜毫無遺漏。左宗棠說:“謝謝,你一針見血,指出了我的毛病。”

1846年,左宗棠從古代農業技術中采取當時便於操作的辦法,試行耕種柳莊的農田,充分發揮地利,擴種茶樹、桑樹和竹子。茶園產生的收入就足以付清國家的稅收。《樸存閣農書》編撰一年,已經完工,對湘陰農業和林業的革新起了開創性的作用。三兒子左孝同後來在《先考事略》中回憶道:

府君於柳莊栽茶種樹,期盡地利。湘陰茶產,實府君為之倡。

左宗棠研究問題總是從大處著眼。他說,現在的種田人和讀書人一樣,都犯了一個毛病,就是急功近利,抓小放大,誤了自己,也誤了別人,對國家的負麵影響不小。

炎熱的9月,天氣久旱不雨。這時左宗棠身在安化,一天夜間,忽然夢見雷電繞身,大雨如注。過了幾天,接到柳莊來信,才知他做夢的那天,周夫人為他生下了長子。左宗棠欣喜之餘,憶起夢境,將兒子取名叫“霖生”,後來改名“孝威”。

這一年,湖南寧遠有胡有祿造反,東安有王宗獻造反。左宗棠感到亂世真的要來了。他開始鑽研築牆掘壕和修建碉堡的辦法。他認為,住在鄉下,學會自保,和學習農業與畜牧業同樣重要。

1847年,農人左宗棠家裏又有兩件喜事。一妻一妾連生男丁,次子左孝寬在四月出生。此年八月,左宗棠兌現了與陶澍的盟約,將長女孝瑜嫁給了陶桄。完成了這件大事,他於秋後結束在陶氏家館七年多的塾師生活,返回柳莊。

動亂的局麵越來越明顯,湖南又有新寧瑤民雷再浩揭竿造反。江忠源組織鄉勇,會同官軍鎮壓反軍,保升知縣,赴浙江補用。這件事令左宗棠頗有感觸。書生帶兵打仗,因功踏入仕途,也是一種出路。戰事如此頻繁,軍事學似乎大有用武之地。左宗棠把更多的精力投入軍事研究。他又給自己想到了另一個人生定位:

古人謂:“不為良相,即為良醫。”

弟則謂:“不為名儒,即為良將。”

第二年,湘陰在連年大旱後忽然大水成災,柳莊也不例外。人鬧饑荒,莊稼被淹,家人皆病。左宗棠渡過了一生最困難的時光。

老天沒日沒夜地澆下雨水,稻田被淹,穀子都發芽了,家裏值錢的東西都進了當鋪。一家十二口都成了病號。光是發愁也沒用,左宗棠跟同鄉開個玩笑:“我要把杜老的詩句‘男呻女吟四壁靜’改一個字,變成‘男呻女吟四壁空’。”

左宗棠開設了家庭病床,無照行醫。他還給自己封了個賑災領導小組組長的職位,有空就往外麵跑,辦理賑災事務,勸富有人家捐賑。他信奉孔子儒學,認為行善是第一要義。他對捐賑行為給予極高的評價,向富人反複灌輸一個理念:捐賑是傳統的美德。據他統計,經過大家的勸說,長沙、善化、湘陰、湘潭和寧鄉各地,捐獻的銀錢穀米,折合銀子,不下五十多萬兩。

光靠救濟也不是辦法,左宗棠勸左氏家族的人們儲備糧穀,以備饑荒。各家拿出一些糧食,存放在一個糧倉裏,遇到災荒,便開倉自救。這個糧倉需要管理,於是就有了仁風團。

這是一個具有預見性的備荒措施。官府無心過問,民間由左宗棠發起。經過了兩年的苦旱,又碰上一年的大水,誰敢說明年就一定沒有天災?在他的勸說下,左氏一族紛紛響應,一個救災基金就這樣形成了。

左宗棠一邊救災,一邊還得關心軍事。災荒往往是戰亂的前奏。種種跡象表明,政局不穩,民心混亂。當一個名將,定國安邦,或許是一條必行的道路。他給身在北京的二哥寫信,自稱在軍事上的造詣決不是紙上談兵。

文韜武略在胸,還得為生計操勞。天災嚴重,“湘上農人”種田都吃不飽肚子,為了養家活口,隻得進城發展。1849年,他來到長沙,繼承父業,在朱文公祠開館授徒。第一個學生就是女婿陶桄。其他學生無不是今後的幹才。益陽少年周開錫,長沙少年黃瑜、黃上達和黃濟兄弟,都是左宗棠的高徒。黃家三兄弟的父親就是1852年長沙保衛戰中大出風頭的黃冕。此人也是林則徐的舊交,他信得過左宗棠,把三個兒子都交給他培養。

這一年,湘陰果然又遭大水。左宗棠身在長沙城,也沒有忘記水災作孽多麼可怕。他給二哥寫信,憂心忡忡。

弟一家不足憂,惟如此奇荒,鄰裏之顛連者必多。倘不急籌賑濟,則大亂即在目前,其可憂又不但貧也,其受害又不止一家也。

水災剛有跡象,左宗棠便向學生家長預支學費,回到鄉下,買下一些穀糧,一半接濟左家塅的族人,另一半接濟柳家衝的同鄉。可是需要救濟的災民遠遠不止這些,逃難的災民源源不斷地經過柳莊。

柳莊距湘江隻有十裏,又靠近湖濱,處在重災區的邊緣。每一天,成百上千的饑民取道門徑口,前往高鄉求食,柳莊是必經之地。路邊到處是餓死鬼,滿眼都是可憐人。左宗棠不忍心看著不管。和周夫人一合計,把糧倉裏的穀子全部搬出來,煮成稀飯,散發給饑民。

家裏的糧食很快就送完了。大水不僅為害湖南,也把東南各省變成了汪洋澤國。大米奇缺,每鬥賣到六七百文錢,道路上都是逃荒的饑民。他們營養不良,缺乏抵抗力,疾病迅速傳播。左宗棠和家人組成醫療隊,救助病倒的災民。他掌握了一些單方,買來藥草,做成藥丸。他對醫治流行病頗有心得,妙手回春,保全了許多人的性命。

左家人是一個團結的救災集體。左宗棠在灶邊熬藥,周夫人和張氏率領仆婦站在門口指揮護理。沒錢買藥了,就把發簪和耳環當掉。當鋪成了左宗棠經常光顧的取款機。他們縮減家裏的糧食供應,省下口糧,盡可能救活更多的災民。小小柳莊,為救災盡了全部的力量。

災荒把大批孤兒拋向人間。左宗棠湊了二千兩銀子,捐給家鄉的育嬰會。希望工程也要操辦。實在沒錢了,賣掉田產,來辦義務教學。孤寡老人隻能靠敬老院,他又興辦了養老會。如此一來,和諧社會已有雛形。

那一段時間,左宗棠累壞了。長沙的學生要讀書,課不能不上。課業一完,馬上和湘陰同鄉一起,四處奔波,勸富裕人家捐賑。賑災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左宗棠鬆了一口氣,在柳莊過了一段短暫的寧靜生活。回想所做的公益事業,感到十分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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