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第一次進京會試,途經漢口,在長江之濱過年,然後匆匆北上,正月沒完就進了京城的大門。他懷裏還揣著新婚的餘香,思念嬌妻,想到一家人今後的生活,更想揚名科場。
有一段野史,記載左宗棠在此年夢到了自己的宿命。他中舉了,會試落第,後來參佐戎幕,手握兵權,當上封疆大吏,得到封爵,平定邊亂,然後萬裏進軍,收複邊疆,功成名就,返回故裏。一覺醒來,方知為夢。這個夢預告了他的所有前程,從中舉到成為一代名相,都被他後來的經曆所驗證。
如果左宗棠真的做過此夢,那麼他似乎並未將它當真。他不相信自己命中注定考不中進士。不過這一關確實不容易通過。京城會試,人才薈萃,強手如林。他雖不怯場,卻不能否認競爭之激烈。考官中缺少伯樂,真正的人材有幾人識得?八股文孰優孰劣,都是考官說了算。想到他們對考卷任意生殺,委實令人惴惴不安。
三場考試,要寫三篇《四書》文,一首五言八韻詩,五篇《五經》文,外加五道《策問》文。所有詩文,左宗棠一揮而就。主考官徐熙庵看中了,評語盡是好話:“首警透,次、三妥暢,詩諧備”,“氣機清適,詩穩”。
徐熙庵欣賞,大部分考官卻不喜歡,徐熙庵孤掌難鳴,堵不住科舉的破網,隻得眼看著人才漏出去,愛莫能助。發榜以後,左宗棠榜上無名,隻得南歸。考舉人時遇見的伯樂徐法績奉命考察河道,左宗棠出京時寫信給他,說自己功名未就,並不沮喪,將注重培養實幹能力,為國計民生解救燃眉之急。
此時的左宗棠,年方二十一歲,隻是一個小舉人,卻如樞密大臣一般,滿腦子裝著軍國大計。他在為幾千裏之外的祖國邊疆籌劃大計。他所思考的問題,舉國之大,隻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費神去想。
西部邊疆建立省級行政區劃的建議,浙江杭州人龔自珍率先提出。他在嘉慶末年寫出了《西域置行省議》。那一年,龔自珍二十八歲。左宗棠是否讀過龔自珍的這篇文章,尚須考究。也許隻是處於獨立思考的狀態,年輕的左宗棠在第一次進京會試期間,重點考慮了這個問題。他把自己的想法稱為“雜感”,寫成詩句,題為《癸巳燕台雜感八首》。其中第三首,專寫西域軍政大計,提議清廷建省於新疆。
一個湖南的青年書生,遇到了怎樣的契機,竟會對天山之麓的戈壁沙灘發生濃厚的興趣?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那時的中國,清廷隻設了十八個行省。新疆地處西北邊陲,遙隔幾千裏,清廷對那一片廣袤的國土疏於管理和防衛,沒有一個王公大臣把新疆設省提上議事日程,就連駐軍新疆的大將也未感覺有此必要。
但是這個來自湘江之濱的書生,牽掛著祖國的西域。他來到京城,雜感叢生。茫茫人海,同胞幾億,似乎隻有他一人憂心西部的國防和建設。朝廷庸官充斥,對新疆的認識隻有菜鳥的水平,說起喀什一帶的部落混戰,如同聽《西遊記》裏的故事。西部邊陲的開發和防禦,怎能指望他們的重視?唉,恐怕是後患無窮,永無寧日啊。有什麼辦法說服道光爺,請他老人家在版圖內的這塊領土上設立省級行政機構,由官員進行日常的管理呢?
在道光爺統治的第十三個年頭,中國處在列強環伺之中,國防危機隱伏未發,全國上下文恬武嬉。左宗棠心懷如此憂思,莫非他提前七年預見到了鴉片戰爭的硝煙,感覺到了西方列強對中華大地的虎視眈眈?
青蔥歲月的左宗棠呼籲道光爺重視邊疆的穩定,指出西部國防建設的艱巨性。那裏是一片茫茫戈壁,田地瘠硬,不宜耕種。隻有靠駱駝給部隊運糧,行程萬裏,耗時費錢。如果在新疆設立省一級的行政區劃,駐紮軍隊,興辦農墾,生產自給,就能節省國家的額外投入。他寫道:
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橐駝萬裏輸官稻,沙磧千秋此石田。置省尚煩它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將軍莫更紓愁眼,生計中原亦可憐。
左宗棠自問自答,提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貢獻一個出色的解決方案。這位青澀的考生未曾接觸任何軍政機要,卻對大西北的治理做了成熟的思考。這件事情,是不是匪夷所思?
左宗棠感到危險在悄悄逼近,《燕台雜感》的第四章滿篇憂危之詞,試圖敲響警鐘,呼籲昏睡未醒的國人籌備國防。他指出,隻有時刻保持警惕之心,從西疆到南海,才能抵禦外國的侵略。
南海明珠望已虛,承安寶貨近何如?攘輸啙俗同頭會,消息西戎是尾閭。邾小可無懲蠆毒,周興還誦《旅獒》書。試思表餌終何意,五嶺關防未要疏。
先天下之憂而憂是孤獨的,真正的意識超前不會有人追捧。那不是一場快樂鬧劇的創意,而是把我們的星球當作小小寰球來把玩的洞見。這個湖南伢子高唱西部國防,曲高和寡,直到幾十年後,打動了權傾朝野的鐵腕女人慈禧,他的“雜感”才得以上升為施政綱領。後人回顧1833年那個趕考書生的憂患意識,不得不折服於他的遠見卓識和愛國熱忱。他的才識跨越了若幹時代,他是一個真正的曠世奇才。
七年以後,鴉片戰爭的炮聲響起。大清帝國的臣民才意識到,二百多年的鐵桶江山,已經脆弱得經不起一點敲打。一向沉穩的道光爺居然驚惶失措,放下愛新覺羅皇族的架子,不顧中華民族的尊嚴,開始書寫一段屈辱的曆史。即便在這時,也無人為那個姓左的貧寒學子喝彩,盡管他一直高唱我們民族急需的國防,盡管他對災難深重的祖國負有強烈的使命感。
民族的悲劇就是從這裏啟幕。麻木,愚昧,無知,讓國防先鋒坐在冷板凳上候場。誰也不會關心一代英豪為什麼默默無聞地走過幾十年的崎嶇之路。為了能夠步入容他一顯身手的官場,他興致勃勃地進京趕考,耐著性子去寫令他惡心的八股文,但他無法衝破愚昧的藩籬,無法扭轉會試落第的宿命,極不情願地讓滿腔熱血任由俗世之風吹涼。
左宗棠此次進京,隻有兩件事聊堪慰藉。其一,他在京城會見了一生中最好的朋友胡林翼。兩人共論時事,相談甚歡,關係向死黨發展;其二,難得觀光幾千裏,閱曆大為充實,民情了然於胸。歸家途中,沿途考察各地時務,頗有收獲。
第二年年底,左宗棠喜得次女左孝琳,再次進京,第二次參加會試。他總結上次的經驗教訓,遵照科舉的模式,力圖交出能夠對上大多數考官口味的卷子。入闈就試,果然是文章似錦,又遇知音。考官之一的戶部尚書溫葆琛,評說更上一層樓:“立言有體,不蔓不枝。次暢。三順。詩妥。二場尤為出色。”溫葆琛拿著這份考卷,向總裁力頂。
總裁的評語再次加碼,說小左的詩文是大清立國以來少見的文字,可以問鼎狀元、榜眼和探花。內部消息透露出來,左宗棠一聽,大為釋懷。
然而組織考核總是免不了令人一驚三咋。立馬又傳出利空的消息。不少考官在會上說,小左年紀尚輕,頭角崢嶸,擔心他自視太高。於是立主打壓,把他取在最後一名,位列十五。溫葆琛綜合大家的意見,雖然覺得未免屈才,還是勉強首肯了這個提議。
內幕再次泄露,左宗棠隻得搖頭歎氣。好在沒有出局,還算不壞的結果。他想,這下總算吃下定心丸了。
第二天放榜,還是出了岔子。時間已到,還不見有人出來張榜。左宗棠騎在石欄杆上,嘴裏啃著饅頭,一副穩操勝券的神態。可是,左等右等,還是不見張榜的人出來。有人傳播小道新聞,說黃榜本來已經寫好,臨時出了變故,正在改寫。
左宗棠萬沒料到,所謂變故,正是出在自己身上。本科錄取進士,湖南的名額超出一名!天下之大,難道科舉是為你湖南一省而開?唉,又得平衡平衡。湖北是個大省啊,怎麼沒取一名進士?說不過去啊,應該調劑一個名額給湖北。取在最後一名的左宗棠是湖南人,這個小子朝中無人,咱們開罪得起,那就把他調劑下來吧。溫葆琛為左宗棠力爭,慷慨陳詞,也未能扭轉局麵。
經過修改的黃榜終於發布了。左宗棠依然是榜上有名,但不是進士,而是謄錄。考官們見他寫得一手好字,把他留在官府當個抄寫員。一個才華橫溢的進士,就這樣被平衡成了抄寫先生。這個崗位,左宗棠推辭不就,炒了老板。如果他願意屈就,倘若工作勤奮,朝廷看在賣力的份上,一般會賞個縣令當當。左宗棠心高氣傲,不願接受不公平的裁斷。他有更高的追求,決定幾年後重新赴考,再次一搏。
左宗棠心懷宏願,卻因地位卑微,遭到世人的冷落,連妻家的態度也發生了轉變。周家人原以為大女婿在科場上一展身手,必能出人頭地,沒想到他兩次會試不第,做官恐怕是指望不上了,不免對他冷眼相看,閑言碎語多了起來。她們對周貽端的態度也跟著發生了變化。
有一首湘潭民謠,分明是揭左宗棠的短。小孩子滿街唱道:
湘陰左宗棠,來到貴子堂。吃掉五擔糧,睡斷一張床。
無非是說,左宗棠食量大,房事勤。若是住在自家吃自己的,說你吃掉多少糧,睡斷多少床,那是誇你身體健康;如果你寄人籬下,那就對不起,分明是損你,刻薄摧殘你的自尊。左宗棠一次次趕考落第,本就超級鬱悶。遭周家人冷眼看待,也要忍聲吞氣。這點糗事還被傳唱開了,心裏是什麼滋味?他後來用了五個字,道出當年心中的苦楚:
恥不能自食。
世上不乏吃著軟飯還能沾沾自喜的男人,但款姐富婆養活的男人畢竟少得可憐。除非母係社會再現,絕大多數男人都會為不能自食其力而羞愧難當。這種時候,周貽端的態度,對左宗棠舉足輕重。天要塌了,扛不扛得住,就看夫人幫不幫。
周貽端是個用情至深的女子。新婚那年冬天,丈夫進京趕考,不知是哪個沒心沒肺的家夥,傳出一條謠言,說左宗棠半途病重,奄奄一息。周貽端身邊的人擔心孕婦受不了這個打擊,有意瞞著她。但她從異樣的氛圍中隱約嗅出了氣味,以為丈夫性命堪憂,竟然憂思成疾。直至接到左宗棠的家書,報知已經啟程南歸,一切平安,她才心下釋然。“肝氣上犯”的慢性病,卻從此伴隨終生,成為亞健康。當年9月生下大女兒左孝瑜,身體又差了一大截。
左宗棠不甘寄人籬下,不堪外人的恥笑,周端貽都看在眼裏。為了照顧丈夫的臉麵,她寧願再苦一點,勸夫君另立門戶,外出謀事,她自己在家帶孩子。左宗棠向孀居的嶽母借了一所房子,獨進獨出,另外開灶做飯,算是自立了門戶。那地方在湘潭的辰山,就是嶽母家的西樓。妻子的妹夫張聲玠一家住在隔壁院落裏。
分家獨立了,左宗棠頓時興致高昂。他對妻子談了一個想法。他手頭有不少古今地理書籍,還有幾份地圖,若能據此繪出一份全國地圖,然後再繪出各省地圖和各府地圖,加上詳細的注解,豈不是大功一件?
周貽端一聽,大為讚同。她擴大了丈夫的構想,提議繪出當代的地圖之後,再上溯到古代,把明朝、元朝、宋朝直至更遠朝代的地圖,全部繪出來。
真是錦上添花!左宗棠興奮不已,地圖工程當即立項。兩人分工:左宗棠負責畫草圖,周貽端負責描繪。
周貽端是個正兒八經的詩人,一生著有《飾性齋遺稿》,收入古近體詩一百三十五首。她嫁給左宗棠以後,便從詩壇隱身,放棄本業,充當丈夫的助手。其實她本人不僅會寫抒情詩,還熟讀曆史,寫過幾十篇詠史詩,評論古代人物,從秦始皇批評到明代的張居正,足見她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左宗棠伉儷啟動地圖工程,在作圖過程中,通過考證,指出一些圖誌的弊端,對曆史地圖力求精確,附加文字說明。這項工程為時一年才告竣工。左宗棠誌得意滿,寫下一副聯語,張掛在書房壁上,陳述處境,表達誌向:
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
每日審視這副聯語,自覺“誌趣不凡”。對聯明誌,左宗棠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社會定位。其一,人窮誌不短,自負不凡,以天下為己任,一旦登上仕途,就要施展經世之才;其二,“神交古人”,要做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忠實繼承者。
左宗棠為了自食其力,出門授徒。一個教書匠,收入可憐,勉強可以自給,日子依然清寒。常年在外,“非過臘不歸”,春節才是回家團聚的日子。張聲玠在外麵打工,左張二人,同試禮部,同是落第而歸,關係融洽。每到臘月回家,把酒對飲,切磋學問,評論文章,談論應辦的時務,談笑風生,興致勃勃。
春節一過,左宗棠就成了一個不回家的男人。周貽端不擔心他有外遇,隻掛念丈夫身單影隻,落寞孤單。她拿起枕套,繡上一副《漁村夕照圖》。一葉輕舟,係在綠楊樹下,遠山籠翠,碧水含煙。
繡完了,凝神片刻,在畫邊繡上情詩一首:
小網輕舠係綠煙,瀟湘暮景個中傳;君如鄉夢依稀候,應喜家山在眼前。
左宗棠出門,這個枕套夜夜都睡。客居異鄉,孤枕寒衾,鄉愁湧上心頭,難以入眠。側身撫一撫那幅繡畫,默念詩句,便會安心睡去。
周貽端身子太弱,總未見好。念左家“子息不繁”,擔心難以延續左家香火,她力勸丈夫納妾,把貼身丫環張妹子給了他。一妻一妾,“茹粗食淡”,她們的勞作,比鄉村的堂客還要辛苦。周貽端出嫁以後,就自覺地完成身份轉換,老老實實做她的寒士之妻,不再以富家千金自居。她以幽嫻貞靜的態度,處變不驚,完滿地擔負了貧家主婦的角色。
左宗棠自從入贅周家,在湘潭的嶽母家總共寄居十二年,才把妻妾子女接回湘陰的柳莊。左宗棠伉儷的生活,清貧忙碌,溫馨愉快。這種快樂,多半是周貽端給他帶來的。
男人最怕溫柔鄉,一入其中,雄心盡蝕。左宗棠備享天倫之樂,他的奮鬥若是到此為止,他的一生,除了這段佳話,就無可再書了。但他未能忘懷見用於世的抱負,周貽端也無意於把丈夫鎖在身邊。這個男人是公認的才子,他的妻子都不甘就此認命。懷才不遇的苦惱,一直齧咬著這對夫婦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