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宗棠再次出山的時候,我們暫且停頓下來,回顧一下這位湘陰人的生平。
1812年11月10日,嘉慶十七年十月七日,左宗棠出生於湖南省湘陰縣的文家局左家塅,也就是現在的湘陰縣金龍鄉新光村。他和胡林翼在同一年出生。胡林翼在資江之濱第一次看見夏日的陽光,左宗棠在湘江之畔第一回感受冬天的寒風。
據說左宗棠在二十歲以前叫做左宗樾。“樾”是樹陰,父親左觀瀾為小兒子取此字為名,指望他能得到祖宗的庇佑。這很可能跟這個嬰兒的身體狀況有關。據說他生而病弱,身體瘦小,小肚皮鼓脹。在他生命的最初兩三年內,連存活的希望都很渺茫。
祖宗保佑這個小孩活了下來,讓他繼承了三代書香的遺傳因子。前輩人三代都是秀才,左宗棠帶著斯文的基因來到人世,盡管因身體不好而有些難養,但幼年就表現出聰慧的天資。他給大人兩個最突出的印象,一是記憶力超強,過目成誦;二是悟性過人,從對對子就能看出來:人家出上聯,他稍加思索,便能對出下聯,堪稱頂尖高手。
對對子乃中國文人最熱門的智力遊戲,因為遊戲的過程最能集中展現豐富的聯想力、準確的語文知識和敏捷的才思。一個孩子能夠成為此道高手,自然令人稱奇。童年的左宗棠完全有資格躋身於神童之列,具備進天才班的智力條件。
祖父左人景和父親左觀瀾很快就發現這孩子非同凡響。祖父偏愛此孫,在他四歲時親自帶他到附近的梧塘讀書。有一天,左觀瀾給長子左宗棫和次子左宗植授課,教授《井上有李》一文。兩個兒子念道:“昔之勇士亡於二桃,今之廉士生於二李。”
左觀瀾說:“暫停!提個問題:‘二桃’典故出自何處?”
小兒子左宗棠在一旁玩耍,順口答道:“這都不知道啊?古詩《梁父吟》裏麵就有哇。”
父親一驚,隨後有悟:一定是這個小機靈鬼平時聽到兩位兄長誦讀,就記在腦子裏了。
祖父喜歡這個孫兒的聰明,更看好他的胸襟。他帶滿孫到住宅後麵的山上采栗子,左宗棠采了一把,自己先不吃,帶回家裏,平均分給哥哥和姐姐,演繹了孔融讓梨的清代版。左人錦認定,這個孫子是左家的福氣,有了他,光大家門有望。
左觀瀾為幼子的聰穎而暗自竊喜,把此子的前程設定為自己未能達到的目標:應科舉,登仕途。他是個正統的儒生,盡管無緣做官,也不願下海經商,家中因此而缺乏大坨的銀子。他隻能靠教書授業,勉強維持一家人貧寒的生活。但他把入仕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左觀瀾心愛幼子,卻未敢放鬆管教。左宗棠剛到五歲,他就迫不及待地領著兒子到省城長沙讀書,不是念學前班,而是正兒八經地誦讀儒家經典,學習成年人都永遠參悟不透的《論語》、《孟子》,以及朱熹的《四書集注》。
中國的為人父者通常不願教授自己的兒子,隻要條件允許,他們會延聘教師來為兒子授課。理由很簡單,為父者覺得很難做到嚴厲地對待兒子,而教學體製要求教師對學生板起麵孔。中國人認為,在教學過程中,孩子是不打不成材。左宗棠的父親卻是因為太窮而請不起教師來管教三個兒子,他隻能親自上陣。
左宗棠剛到八歲,就開始學寫八股文章。左觀瀾領著兒子提前朝他心中的大目標進軍。這個提前量雖然大得驚人,左宗棠卻未感到太大的壓力。這個得到兩代長輩寵愛的孩子,學習的過程相當輕鬆。他保持著童年應有的活潑,每天讀完父親規定的課業,就跳跳蹦蹦去玩他的遊戲。
但是八股文畢竟是乏味的玩意。善於思考的孩子長久浸淫於其中,必然會感到膩煩。老師不斷地灌輸,一定會令孩子心生逆反。左宗棠開始抵觸這種討厭的文體了。一方麵,他以寫八股文拿手而自負,另一方麵,他感到老寫這種東西十分無趣。左宗棠是他那個時代的新新人類。他在正統儒生的管教下,產生了叛逆的想法。他雖能寫一手好文章,但他偏不喜歡迂腐的應試教育。他“不好八股,但文才非凡”。
左宗棠愛的是曆史。抽空一讀曆史書,便覺蕩氣回腸,曆史人物的浩然誌氣和寬闊胸懷令他十分景仰。他捧讀三國,有個人吸引了他的眼球。他讀到諸葛亮的事跡,眼睛就閃閃發光。此人鵝毛扇輕輕一揮,就能指揮千軍萬馬打勝仗,高深莫測,運籌帷幄,一肚子學問,都派上了大用場。孔明先生不但上通天文,下曉地理,熟諳兵法,知人善任,於兵器和機械都有心得,還有經濟頭腦。
年幼的左宗棠說:“我長大了,要做孔明!”
這個願望很普通。一個人的誌向往往在童年便已形成。拿破侖七歲想當皇帝。其實在他那個年齡,想當皇帝的男孩比比皆是。遺憾的是,皇帝一職隻有一個名額,幾千萬人的國家,隻有一個超級幸運兒能夠上崗。但這並不能妨礙孩子們大膽去想。如今的小孩想當銀河大總統的不下十萬個,由於社會在相當一個時期內還無法提供這個職位,他們將來當上廳長、處長或者集團老總之後,也就算得償所願,找到君臨天下的感覺了。
左宗棠倒沒有如此缺乏民主精神的誌向。他不想獨裁,隻是想做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當然,社會所能提供的這種職位較之皇帝一職其實多不了多少。能不能照這個定位走下去,還得靠命運的安排。
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孩子很少思考命運。誰也無法阻止他懷抱這個夢想。他相信隻要努力,就可以練就諸葛亮的那一身功夫。令他納悶的是,孔明的那些本領,應試教育怎麼就不教呢?盡讀些儒家經典和八股文,真是無趣得很啊。
幸好左宗棠生而逢時。晚清時期,讀書人的知識結構正在發生裂變和重組。學術界已經有人吹響反叛的號角。學術造反派尖銳地指出,盛行於漢代和宋代的儒家學說流於煩瑣空疏,脫離實際,對百姓的疾苦漠不關心。大儒們身居高位,談經論典,不關心官風建設,也不搞政績考核,至於國防問題,更是擱置一邊。他們的學問對朝廷無用,無法提供國家大事的決策依據,不足以保衛疆土,更無助於解救民眾於苦難。
在這樣的學術環境下,左宗棠受到了另類的影響。他加入了學術造反者的行列,使他在學子中享有盛名。左宗棠的口號是:學習必須與實踐相結合。
曾國藩說過,懂得了一句話,便去實行這一句,才叫做身體力行。左宗棠說得更尖銳:認得一個字,就要實踐這個字,才叫學懂了;整天讀書,實踐還不如一個村農野夫,隻是會說話的鸚鵡而已。照他們的說法,社會上充斥著有秀才頭銜的文盲。
但是左宗棠遇到了一個問題。儒學經典和八股文固然令人生厭,卻是科舉考試的必讀課本。千古不變的製度,無法靠兩聲造反的號角就能吹垮。你想踏上仕途,就得現實一點。左宗棠悟出了世界的無奈。應試教育不會照顧大家的心情,仍然灌輸無用的知識。當然不是完全無用,而是考試必用,不能不學。
左宗棠覺悟得早,看穿了其中的玄機。他知道應考是一碼事,要掌握真正有用的知識還得另辟蹊徑。有用的知識無不關乎國計民生,左宗棠涉獵的科目非常廣泛,計有曆史,地理,軍事,經濟,水利,農業技術,製造,人事管理。道光、鹹豐年間,這些學科尚未細分。這類學問比較注重對於邊疆的研究,可以稱為邊疆史地學;若要再分,可以區分為西北邊疆的史地學和內地邊境史地學。研究者以軍事為目的,把經濟、水利和農業技術融合於其中。梁啟超給這種學問起過一個名字,叫做“曆史地理學”。
在列強環伺的時代,左宗棠鑽研的學問對於製訂軍國大計具有極強的指導性。左宗棠為了造福社會,自覺地更新自己的知識結構。但他同時折衷妥協,一邊貪婪地攝取經世之學,一邊為科舉考試做準備。他的座右銘是:讀書當為有用之學,科舉特進身階耳。
左宗棠十四歲就開始引人注目。那一年,他進了湘陰縣城,參加童子試。考場設在大成殿,搭了棚子,間隔起來,一名考童獨坐一格。左宗棠不怵這種考試。他雖留心異學,正統也學得不比別人差,甚至常以八股文自誇。八股有什麼了不起?本少爺雖不感冒,但一動筆,照樣拔得頭籌。後來回憶那段日子,他說自己喜歡逞能,出言不遜,每作一篇八股文,就向同學炫耀一番。
年輕人爭強好勝,十分正常,關鍵還要有逞強的資本。可是步入中年以後,左宗棠反思年輕時的驕態,頗為失悔,在給兒子的家書裏做了一番檢討,以告誡後輩。原文如下:
近時聰明子弟,文藝粗有可觀,便自高位置,於人多所淩忽。不但同輩中無誠心推許之人,即名輩居先者亦貌敬而心薄之。舉止輕脫,疏放自喜,更事日淺,偏好縱言曠論;德業不加進,偏好聞人過失。好以言語侮人,文字譏人,與輕薄之徒互相標榜,自命為名士,此近時所謂名士氣。吾少時亦曾犯此,中年稍稍讀書,又得師友箴規之益,乃少自損抑。每一念及從前倨傲之態、誕妄之談,時覺慚赧。
左宗棠的八股文確實高人一籌。這次考試交出的考卷令考官大為讚賞。展卷一看,不僅字寫得好,文章也有新意,便褒獎有加。
左宗棠邁過了應試的第一道門檻,爽不可言,決定繼續考下去。第二年,他從湘陰來到省城長沙府參加府試。主考官是長沙知府張錫謙。他是少年左宗棠遇見的第一位伯樂。左宗棠交卷後,張大人一看,就非常喜歡,清清嗓子,對諸位同考官說:“這個姓左的少年,他手中那枝筆,比我們大家都強,前途無可限量。”
張錫謙這句話出口,令同仁都不免汗顏。一不小心,這些飽讀詩書的大人就被一位少年超越了。張大人倒不是存心寒磣同事,他確實對這姓左的少年心折,於是把左神童的考卷往前騰挪。眼看這份考卷超越了一份又一份卷子,就要名列第一了。忽然,張錫謙感到挪不動了。
為什麼?他撞上了從古至今都起著決定作用的潛規則,所以前路不通。為了搞平衡,另外的考官想對名次的排列適用多重標準。他們說,有一名老童生,已經參加了許多屆考試,精神可嘉,應該照顧照顧他,把他取作第一名。張錫謙說:“你們認為他的文章比起小左來高下如何?”大家承認,論文章優劣,老童生無法和左少年相比。但他們自有一番說辭。少年人嘛,將來還有機會,那就還是照顧一下老童生吧。
發榜的時候,老童生的名字排在第一,小左的名字排在了第二。張錫謙良心有愧,對其他幾位考官說:“天下的事情,總難做到真正的公平啊。”他歉意地召見了左宗棠,著實誇獎一番,以示勉勵。
左宗棠對此事倒沒有十分放在心上。他經過縣試和府試兩次考試,知道自己成績不俗,信心倍增,一心想參加省一級的鄉試,也就是三年一度的所謂“大比”。
左宗棠對鄉試勝出信心百倍。可是,當他正在摩拳擦掌時,得到母親病重的消息。他決定放棄這次進身之機,回鄉照顧母親。他的母親餘氏於1827年冬天去世,終年五十三歲。左宗棠在家丁憂。他無緣這次大比,還得等待三年。
就在這段時間裏,經世致用的思潮在全國逐步興起。左宗棠以敏銳的嗅覺備受新思潮的鼓舞。但是功名還得博取,考試不能荒廢。1830年,左宗棠進入長沙城南書院讀書。他學習刻苦,成績優異。第二年,湖南巡撫吳榮光在長沙設立湘水校經堂,左宗棠七次參加校經堂的考試,七次名列第一。
左宗棠一邊參加考試,一邊閱讀實用的書籍。他跑遍長沙的書店,買到三本書。那時的書肆裏陳列的多是儒家典籍。淘到這三種書,左宗棠是下了一番工夫的。不僅要找到賣家,還要籌書款。清貧歲月,左宗棠的口袋基本是布貼布。
什麼書這麼重要?書名並不驚人,作者卻都是一代名家。三種書分別是:《讀史方輿紀要》,作者是生活於明末清初的史學家顧祖禹;《天下郡國利病書》,作者顧炎武,明清之交的經濟地理學家;《水道提綱》,作者齊召南,比左宗棠早生一百多年的地理學家。
《讀史方輿紀要》列入了影響中國的百種圖書之一。它的內容包含軍事地理學、人地關係學以及關乎國計民生的曆史地理經濟學。左宗棠一看這書便怦然心跳,那裏麵記載的山川險要、戰守機宜,令人了如指掌,真是難得!他心係天下,一旦出仕,決策能有根據,得益於此書不少。
《天下郡國利病書》是一部規模宏大的地理著作,內容涉及軍事、賦稅和水利。它告訴左宗棠:一個地方,從地理形勢、物產和興辦農業的條件而言,都各有利弊。
《水道提綱》是關於中國河道水係的專著。左宗棠每任一地督撫,都十分關心水利,晚年還親自督導直隸、山東與兩江地方的水利工程,造福於民,就因他早已具備這方麵的學識。
這三部著作包含許多具有可操作性的知識,為左宗棠提供了做一個為朝廷辦實事的官員所需的學識。左宗棠淘到書後貪讀不止,朝夕鑽研,“潛心玩索”,有了心得便做筆記。這種事在當時居然有些見不得人。同學見了,嘲笑他做無用功。那些人目光短淺,哪知鴻鵠之誌!左宗棠倒也挺得住,不跟他們理論,強勁上來了,不但堅持不輟,還更加勤勉。
左宗棠省下飯錢買了這些書,但這已令他囊空如洗。這個“頗好讀書”的青年,“苦貧乏,無買書資”,碰上價格昂貴的大部頭書籍,就隻好望洋興歎了。
十八歲那年,好事從天而降。江蘇布政使賀長齡冬天回善化家中為母親治喪。左宗棠對這個嘉慶和道光兩朝的名臣景仰已久。經世濟用學派的領軍人物,一個是魏源,另一個就是這位賀老師了。左宗棠早就聽說這位賀大人是著名的務實派官員,又是率先倡導經世致用風氣的大學者,傾慕他“學術純正,心地光明”,連忙趕去拜訪。
左宗棠的到訪未使賀長齡感到唐突。他弟弟賀熙齡在長沙城南學院教書,左宗棠是賀老師的高足。他對恩師的兄長執師生之禮,也在情理之中。賀長齡對左宗棠有些印象,他弟弟說起過這個名字,說此人“卓然能自立,叩其學,則確然有所得”。湖南老鄉也曾對他提起過這個湘陰的奇才。
年輕人拜師總有意想不到的驚喜。賀長齡看好這個學子,給他以國士的待遇。這是一個強烈的信號,表明這個年輕的在野人士已經得到部分官員和學者的青睞。
左宗棠此來是為了求教借書。賀長齡對他無所保留,經史書籍任他挑選。左宗棠坦言家道衰落,買不起書。賀長齡把公家和私人的藏書對他全部開放。左宗棠每次借書,四十五歲的賀長齡還“親自梯樓取書,數數登降,不以為煩”。
俗話說,“老虎借豬,秀才借書”,就是有借無還的意思。賀長齡也不催這個後生還書,他知道,書到了有用的人手裏,就是物盡其用。
左宗棠的知識結構就是如此打了框架。為了功名,他繼續攻讀儒家經典,為了救世濟民,他更多地吸收實用的學問。儒家經典隨處可得,實用的名著一冊難求,被他視為至寶,日夜捧卷閱讀,愛不釋手。他舉著墨筆在書上勾畫批點,“丹黃殆遍 ”。他後來帶兵打仗,施政理財,得益於飽覽經世之學,從青年時代就注重培養自己的策劃能力和執行能力。
左宗棠不是一般的飽學之士,在實用科學一途有別人難以望其項背的造詣。他對中國有史以來曆朝曆代的版圖都能了然於胸。全國各處的軍事重地,包括所有的山隘與河卡,他都如數家珍。他和夫人周貽端婚後的浪漫歲月,既有男耕女織,也有男繪女繡。繪是左宗棠的工夫,根據史籍和圖冊描繪地圖;繡是周貽端的活計,把地圖繡在絹布上。成品是一幅幅湘繡地圖,可以長期保存,便於攜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