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忠源戰死廬州前夕,另一位未來的湘軍大帥也做好了融入大規模內戰的準備。
胡林翼在上一年11月交卸了黎平知府。他在黎平當了兩年父母官,盡心盡力,培植了淳樸安分的民風,養成了“不刁、不詐、不淫”的社會風氣,在貴州各府中樹立了一個模範。但他處在多事之秋,認為轄地民風太弱,又通過一年的努力,對百姓加以軍事訓練,令民氣有所增強。
胡林翼離開黎平時,太平軍從長沙撤圍,襲掠寧鄉,進軍胡林翼的故鄉益陽。貴州人聽說太平軍將要攻打常德,盤踞在鎮遠、都勻、黃平、甕安各府縣的苗軍和榔軍頓時虎虎生威,以盜搶為主的治安事件頻繁發生。貴州巡撫知道胡林翼勇擔重任,把棘手的軍務推到他的頭上,令他總管與湖南交界處的邊防,負責重災地區的防剿。胡林翼有了整個貴州東部的軍事指揮權,當上了黎平、鎮遠、思州、都勻、銅仁、鬆桃一帶的剿匪總司令,還在鎮遠另設一個審案局由他主持。
胡林翼上任後,盯上了烏沙這個地方。此地與清江、丹江、台拱、八寨交界,是所謂的緩衝地區,最適合隱藏盜匪。胡林翼知道那裏道路紛歧,盜匪出沒,必須各地合力防剿,否則難以掃除盜匪。而他要進軍烏沙,必須取道古州才能下手。
為了搞清楚胡林翼活動區域內的這些地名,有必要說明一下,清江就是現在地圖上所標的劍河縣,丹江即是雷山縣,台拱即是台江縣,八寨即是丹寨縣,古州即為榕江縣。
1852年12月29日,胡林翼率領二百名民兵從黎平出發,六天後抵達烏沙,指揮正規軍和民兵合力追逐,擒捕巨盜牛坐、九坐等一百多人。他請巡撫命令各地繪製險要之處的地圖,舉行保甲團練,以絕根株。而丹江的毛坪和台拱的台盤此時又有盜匪蠢蠢欲動。年底,胡林翼令韓超和張禮度分途追捕。他自己回到鎮遠侍奉母親,留下過年。
胡林翼接到曾國藩的信函,得知曾侍郎已奉命在湖南幫辦團練。曾國藩說,他到長沙之後,每天跟張亮基、江忠源、左宗棠感慨深談,互相鼓勵,都有負山馳河、拯救家鄉的抱負。言談之中,總是提到胡林翼鴻才偉抱,足以挽救當今的滔滔危局,恨不能跟他一起整頓經曆戰災之後的三湘大地。
胡林翼此時已經感到了同鄉賢達對他的期望,有心返回湖南大幹一番事業,隻是時機尚未到來,因他手頭上的剿匪任務還未完成。1853年2月,他仍然率領民兵趕赴烏沙。2月17日移駐凱裏。上年對烏沙的攻剿已經殲滅那一帶的大半盜匪,隻有革夷的高禾、九鬆、蕩垢一股,仍然依據險惡的地勢煽動苗民造反。胡林翼指揮兵練會剿連月,抓捕了二百多名強盜,對情節較輕的不予懲罰。
韓超經過曆練,總結出治安剿匪的方略,胡林翼非常欣賞,加以補充,製訂出《剿盜十三條》,向巡撫報告。他認為,捕盜的工作應該與時俱進,過去用圍攻之法,現在應該用雕剿之法;過去用收買之策,現在應當加大抓捕的力度。革夷的盜匪隱藏在深山老林,一天可以轉移到百裏之外,敵情瞬息萬變,強盜凶狡異常。動用駐軍去剿,遇見盜匪便會潰散。盜匪的活動範圍遍及三府六七廳之地,尾追又追不上,分兵則兵力不足。唯一的辦法是嚴令各地選用士民,舉行保甲團練,合力擒剿,才能把盜匪鎮壓下去。
胡林翼身在貴州,外省的大員卻都想將他挖去,特別是太平軍攻陷金陵以後,長江流域急需人才,張亮基和駱秉章聯合上疏,請將胡林翼調到湖北。鹹豐皇帝考慮到胡林翼熟悉貴州事務,調到湖北可能人地未宜,未予批準。
胡林翼在貴州呆久了,對於民俗利病、政治得失都能看透,引為深憂。他時常向上司做書麵報告。自從離開黎平之後,他就跟巡撫約定,不願再去其他地方任父母官。此時巡撫打算任命他代理貴東道,讓他總抓貴州東部的軍政事務。胡林翼認為,如果專心緝盜,還可以為貴州的百姓消弭患害,如果要對一方行政負責,反而牽製更多,便上書力辭。
不過,胡林翼對黔東軍政要務發表了一番高見。他認為,貴州東部的情況岌岌可危,有十幾件大事必須提上議事日程。
胡林翼最擔心的是民生疾苦。苗民居住在各地的寨子裏,大寨有一二百戶人家,小寨也有三五十戶人家,連年遭到搶劫,積蓄一空。良民怕盜,又怕官差,若是為盜,則無所畏懼,這種形勢就是逼良為盜。良民終日采芒為食,四季都吃不到一口米飯。耕種所入,在青黃不接之時,借穀一石,一月內就要償還二到三石,稱為“斷頭穀”。借錢也是一樣,受到高利貸盤剝。甚至隻借一碗酒、一塊肉,如果拖久了不還,就要變賣田產,償還幾十上百兩銀子。苗民心頭銜怨,口不敢言。愛動腦子的人則要發泄怨恨,引來群盜,為自己報仇雪恨。而漢人當中的奸民還不覺悟,錢財被強盜搶走了,便來盤剝苗民,以彌補損失。苗民的產業全被奸民盤剝,而官府的攤派仍然要苗民負擔。在秋風勁掃、冬雪摧殘之際,窮苦的苗民甚至不得不自掘祖墳,獲取銀飾。蒿目痛心,莫此為甚。
民生如此困苦,官府卻無力救濟。各地官府並無餘糧,專靠攤派,用於公費開支,或者中飽私囊。近年來民力日衰,官事日多,如果按章收稅,官府將難以維持,各種攤派怎能加以禁止?但是如果完全免除苗民的攤派,他們便會脫身化外,不知有官府的存在了。所以攤派很難禁止,而放縱下去,則苗民窮愁怨歎,水深火熱。能不能變革攤派辦法,隻對漢民地主征稅呢?官府所派的公差和實物稅收,已經成為約定俗成的慣例,並非正式的稅收,苗寨本不納稅,漢民豈肯交納?各方爭論不已,卻都朝苗民下手。官府從苗民那裏隻得到了十分之三,土司、通事、差役從苗民那裏卻獲得了十分之七,吸良民之膏血,以供其享樂揮霍。台拱、丹江、古州、八寨、清平,其弊尤甚。
其次,胡林翼擔心軍隊的破敗。貴州東部的幾萬官兵已經成為廢器。一個上千人的營盤,十名盜匪就能攻破。隻要是有些血氣的人,看了莫不痛心。駐防軍有九千多名,分布在各堡,本來極為周密,然而形同擺設,對治安毫無實效,幾十年的積弊無法一旦廓清。現在那些駐防官兵多半是一些刁滑之徒,一旦繩之以法,則捏造黑白,煽動苗民造反,釀成大禍。
第三,胡林翼擔心官員辦事敷衍。如今為了保證邊界的安定團結,必須日日練兵。貴州東部幅員廣闊,必須挑練八百精兵分防分捕,且戰且守,才足以緝拿奸宄,把動亂遏止在萌芽之中。但是每年的費用從哪裏開支?如果軍餉不繼,部隊立刻疲軟,不攻自亂。保甲團練確實是維護治安的好辦法,但臨時派人負責,為時短暫,恐怕難以得到民眾的信任;外地人來負責,又很難深入當地百姓;所以隻有知縣才能辦好。但是各地知縣接到命令後隻是應付上級,很少落到實處。上級講得焦口爛舌,各地真正做到的隻是貼幾張告示,寫幾份報告。
胡林翼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同時推辭了貴東道的任命。他於5月8日回到鎮遠探望母親,5月下旬聽說黃平有人抗糧鬧事,知縣無力彈壓,巡撫又令胡林翼前往。遵義人唐樹義當時在家養病,接到詔書,叫他去湖北上任。他函邀胡林翼見麵,請胡林翼在鎮遠等他幾天。他在赴任途中經過鎮遠,兩人得以相見,盡歡而別。
5月22日,胡林翼率領二百名民兵從鎮遠起行。途中增加了三百兵力,第二天會師,下一天抵達黃平舊州。胡林翼下馬伊始,遍召士紳,曉以利害。不久盛傳距城五裏的牛市坡有幾千匪徒分三路來撲。胡林翼當即指揮民兵前進,行軍一裏左右,隻見地勢平曠,胡林翼下令紮營。
造反軍果然蜂擁而至,鳴鉦鼓噪,聲如怒潮。胡林翼對同行的紳士說:“這些人多半是良民,被盜匪脅迫,林翼不忍誅殺。請各位前往勸導,令其頭目自動投案,並以家人作為人質。”
可是造反軍不聽紳士勸告,持矛進攻,並投射桀石。胡林翼迫不得已下令射擊,擊斃幾人,其餘反軍部眾紛紛作鳥獸散。胡林翼知道對方是烏合之眾,不忍窮追,下令收兵回營。
反軍首領沒料到前山的先鋒輕易潰敗,忽然派出幾百人越過山溝,攔截胡軍去路。胡林翼已從另一條路返回軍營,聽說反軍還敢過來挑釁,一怒之下,策馬回奔,指揮練勇大呼馳下。反軍驚退,民兵俘虜斬殺二十多人。打掃戰場後,民兵凱旋。
第二天,各鄉士民聽到消息,十分震動,來到營門前求見,表示悔罪之意。幾百個寨子同意接受約束。胡林翼責令他們把領頭造反的人捆綁送來,具結投案。又為他們核定交糧數額,明令禁止多收,減掉官府榨取的三千兩銀子。恩威並用,民情帖服,兩個月就平定了局麵。
不久,黃平以西的甕安又發生了戰事。這裏有個劉瞎幺,夥同十幾人,從上年5月聚眾倡亂,打出“齊榔”的旗號,私設政府,斂錢建廟。他們擔心百姓不買賬,便說:官府曆年都不判官司,不辦盜賊,大家有什麼冤屈,不如交給我們的組織來判決,在鄉間用私埋沉河的辦法處死罪犯。他們擔心百姓不肯出錢,就宣傳道:成立組織以後,一切稅收都由組織來管理。對於他們的宣傳和許諾,十個人當中有一二人聽信。於是,他們在六裏村等村寨挑選凶悍的村民當頭目,有的管領幾千戶,有的管領幾百戶。這樣一來,十個人中就有八九人當了脅從。他們又按戶勒令製造火器,有敢違令者,便帶人過來燒搶。官府得到報告,不敢過問。直到代理知縣徐河清上任,巡撫才得到真實的報告。巡撫又將此事交給胡林翼辦理。
9月底,胡林翼率領三百名民兵馳至甕安縣,偵知土匪四起,他們的司令部在二十裏外的幹溪。10月3日,胡林翼率部出城,行至距敵十裏處紮營,召集紳民,曉以禍福,責令大家將造反首領綁來獻俘,對脅從一概不問。劉瞎幺聞訊,連日派部隊拆毀橋梁、攔截糧運,阻斷官府通信。一時之間,軍民遷徙,人心惶惶。
劉瞎幺實力果然不弱,於10月7日集結幾萬人三麵來攻。胡林翼不許部隊迎擊,等到劉軍發起第三次衝鋒才率部出擊,一通追殺,擊斃六十多人。榔軍士氣頓時下跌,分頭散去。當夜,大多數良民來向官軍投誠。
第二天,胡林翼進入甕安城,安撫城內百姓。劉瞎幺已經逃脫,又在十裏的白岩壘石為關,架設巨炮,負隅頑抗。胡林翼得報,約定徐河清,指揮營兵和民兵,攜帶幹糧,半夜冒雨急行軍。天剛亮,部隊直抵岩下,毀關而上。榔軍沒料到官軍來得如此神速,大驚失措,搶路逃跑,許多人被擠下山岩。官軍追斬幾十人,俘虜劉瞎幺、卓老五等人,方才收隊。
徐河清怒火未消,幾次請求逐寨放火攻殺。胡林翼一聽他要搞大屠殺,連忙勸阻:“焚剿之餘,生靈塗炭,勢必激成流寇。一處造反,風聲走漏,又會有奸人趁機煽動蠱惑,集結反民,種下百年的禍根!”胡林翼強壓著徐河清,不許他輕舉妄動。徐河清還是想不通,胡林翼請按察使孔慶鍸親臨甕安,才把徐河清說服。
胡林翼事後仍然心有餘悸,給堂弟寫信說,這一次若非他力主解散,勢必多殺千萬人,而且必定激成大亂。這次保全了不少人的性命,很快恢複了社會安定,可以問心無愧。
果然,脅從榔軍的良民每天有幾十個寨子前來投誠。胡林翼請求設立專門機構,按寨按戶編造牌冊,詳書人口。良民牌發給百姓,良民冊存在官府,為辦理保甲團練打下了基礎。寨中的著名逃犯,勒令各寨限期捆綁獻來,作為贖罪的表現。經過六十天的努力,甕安恢複了平靜。
胡林翼用當地人擒拿當地的土匪,不派一名官員下鄉,還責令各寨呈繳槍炮,既省了人力,又省了經費。他連月奔馳,維護治安,保護生靈,自己卻沒落下任何好處。他不僅得了瘴癘,神情憔悴,形體瘦削,還遭人譏笑,說他貪功擅殺。胡林翼想:我一個身處異鄉的小官,帶領二三百人,抵抗一萬多名反軍,到頭來還落得個劊子手的名聲,還有誰敢舍身為朝廷辦事?
胡林翼知道,全國的形勢到處吃緊。林鳳祥已經北上,威脅京城;東南一帶已經成為洪秀全的大本營。貴州省吏治腐敗,武備鬆弛,漢苗雜處,伏莽潛滋。就拿甕安來說,朝廷派駐正規軍四十八人,其實隻有八名,其餘的四十個名額都被貪婪的軍官吃了缺。如果甕安真有五十來個軍人,何至於人情驚恐,動輒欺官?照此下去,前盜已死,後盜又生,不過一年,又會有人造反。貴州全省要全部恢複治安,那就更難了,絕非旦夕之功。
胡林翼想,以他一人之力,怎能挽救大局?不由得心灰意冷。又想到母親年老,久處異鄉,思鄉心切,以淚洗麵。思前想後,他已不想留在貴州,希望返回湖南。
他向巡撫提出辭呈。貴州的大官大多昏庸,既要強留胡林翼,卻又不讓他發揮更大的能量。12月,胡林翼請求進京,巡撫不許。正在此時,禦史王發桂上疏,推薦胡林翼才識過人,當委以重任。王禦史說,聽說胡林翼已由貴州送部引見,計算時日,應該已經行抵湖北境內。皇上若讓他留在湖北帶兵作戰,可期得力。
鹹豐皇帝此時認為湖北的戰情非常緊要,批準了王發桂的奏請。與此同時,湖廣總督吳文鎔也奏調胡林翼率領黔勇赴援,於是胡林翼前往湖北已成定局。
胡林翼認為鎮筸精兵有名,便給時任永綏廳同知的但文恭寫信,請求老師在湘西代募二三千名精壯,在他經過辰溪時,他會停船上岸檢驗部隊。他對士兵的要求是,不要油滑怯弱之人,因為他將士卒視同自己的生命,要跟他們同甘共苦。
1854年1月8日,胡林翼率領三百名練勇,帶著母親從鎮遠啟行。胡林翼這一走,就將走向更廣闊的舞台,走向更壯觀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