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忠浚帶到廬州的新寧勇多半是江忠源的舊部,每天拚死作戰,想把主帥救出來。他們盡了最後的努力。廬州失陷的那天早晨,陰霾蔽空,天光慘淡,江忠浚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率領部眾再次衝向廬州。不久,他們看到城頭黃旗搖曳,那是太平軍的旗幟。江忠浚知道哥哥性命不保,肺腑摧裂,暈絕墮馬。部隊發出一片哭嚎,丟掉兵器,幾乎潰不成軍。
這時候,劉長佑還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對部眾喊道:“你們為江公而來,如今就這樣散去,誰來為江公複仇?”在他的號召下,部眾重新集合,仰著頭,以悲憤的眼光看著濃煙滾滾的廬州城。
舒興阿得到報告,知道廬州已經陷落。從城內逃出的軍民都說江巡撫在水西門內抗敵陣亡。張印塘報告的情況大致相同。音德布說,楚勇拚命救援,仍然無能為力。舒興阿發出一聲歎息。他知道,廬州的主帥拚到了最後一刻,廬州的陷落是悲壯的。
他不敢耽擱,連忙向皇帝奏報,把江忠源大大誇讚一通。作為一名滿人大員,他表達了發自內心的欽佩:江忠源忠勇素著,守護廬州一月有餘,力疾辦公,晝夜不形疏懈,官民無不感戴。怪隻怪城牆太長,內外兵力都很單薄,竟至城亡遇害,令人心酸。
廬州易手之後,城外的官軍主力原地未動。總指揮和春駐紮在店埠;劉長佑的楚勇駐紮在廬州城南,首當敵衝。劉長佑和江忠浚商議,懸賞一千兩銀子,征集死士,到城內尋找楚勇統帥的屍體。楚勇周昌發主動請纓,帶著一名助手,於1月17日出發。他很可能不是為了那份賞金,而是出於對主子的一片忠心。
1月19日,劉長佑偕同江忠浚去參謁舒興阿,提出楚勇與大部隊會合,一同作戰。舒興阿拒絕了他們的提議。第二天,劉長佑提出與和春聯手,將楚勇轉移到城東,和春非常高興他們加盟。兩天後,楚勇向北轉移,駐紮在東門外。胡以晃感到芒刺在背,於1月23日出兵來攻,被劉長佑與和春擊退。
2月2日,副將金玉貴率領兩千人從淮南趕到廬州。胡以晃得到情報,趁金軍紮營未定,派兵出城攻擊。劉長佑與和春派出大部隊助戰,打退了太平軍的進攻。
2月4日(立春),太平軍又來挑戰,又被擊退。
2月7日,距江忠源去世二十二天,周昌發背著江忠源的屍體從敵營中出來。江氏兄弟檢視長兄的遺體,由於天寒地凍,屍體還算完好。身上有七處創傷,創口已呈白色;頷下一刀,寬約一寸,但砍入不深,那是江忠源自己抹的;另外六處傷口都在腰脅,是江忠源投水後被敵軍亂刺而成。
江忠源生前操勞過度,麵容憔悴,膚色慘白,麵色青綠,頭發深長。江忠浚將遺體迎進房內,抱在懷裏大哭,隻見七道創口有鮮血涔涔流出,麵色忽然如生。江忠浚將他扶起,遺體竟然可以坐起剃發。江忠浚得到冥冥中的暗示,決定留在廬州,為哥哥複仇。
劉長佑和江忠浚來不及詢問周昌發的冒險經曆,趕緊遵禮殯殮,把皇上賜給江忠源的珍品陳列在靈柩前。將士見了,無不淒感距躍,掩麵哭泣,很多人痛哭失聲。
殯殮完畢,劉長佑和江忠浚把周昌發找來。劉長佑說:“昌發兄弟,你辛苦啦!難為你深入敵巢,找回大帥的遺體。”
“入城倒也不難。”周昌發嘿嘿一笑,“我們二人穿著長毛號衣,拿著他們的軍牌,很快就混進城裏。不想被巡邏兵抓住,送交一個穿黃衣的大頭目。走近一看,原來是我的中表,立馬將我們釋放。他讓我們藏在軍營裏,不許外出。住了幾天,跟一個長毛混熟了,常常帶我們溜出去,到一個老人家裏閑坐。我試探地提起大帥,老人說:‘江公死啦,屍體在一座橋下,埋在泥土裏。’
“我說:‘吹牛吧。才不信呢。’
“老人為了證實自己的話,把我們領到橋邊,指著一個古塘說:‘江公就埋在這裏。’
“夜半時分,我們悄悄來到橋下,按照老人的指點,果然將大帥挖了出來。我們解下衣服,將大帥包裹起來,輪流背著大帥,走到城牆邊,先把大帥埋好。第二天夜裏,一個人攀著繩子爬到城牆外,另一個人躲在壕溝內,貓著腰,把大帥綁在繩索上,拖著蛇行,過哨卡時沒人發覺,來到城東,回到軍營,正是四更時分。”
江忠浚哭道:“這是天意啊。大哥平日節儉,殉難時隻穿著一襲布袍。城破之後,逆賊一定找過他的遺體,卻未找到。他們怎會想到,堂堂巡撫穿著會如此普通?”
江忠源之死,廬州城之破,並非太平軍戰力強大,也不是守軍作戰不力,更不是廬州百姓給官軍拆台。江忠源從軍已久,具有將才,廬州民眾愛武,援兵從四處趕來,那麼為何會走到城破身死的地步呢?原因在於,江忠源抵達廬州之前,這裏的官員沒有采取任何防禦措施,反而埋下了內訌的種子。江忠源未接手防務之前已經有病在身,視事之後,疾病日益加重,他的精力已無法應對過於複雜的局麵。廬州兵敗是禍起蕭牆,無能的前任種下了禍根,讓能幹的後繼者蒙受其害。遭此不幸的人,豈止一個江忠源!
廬州防禦戰,軍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自從安慶陷落後,廬州居民一日數遷。官府倡導團練,用行政命令攤派捐款,朝令夕改,廬州人幾乎掏空了腰包。而戰端一開,廬州人又捐出了生命。太平軍進城後,城上屍體枕藉,井坑都被死人填滿。
作為安徽的新任巡撫,江忠源看到了廬州人為戰爭付出的犧牲。他認為,他隻有死在這裏,才對得起自己的子民。
江忠源去世十三天後,愛妾陳氏在除夕為他生下一個遺腹子,取名江孝棠,承襲了他為江氏家族掙來的世職。如果他在武昌時未將愛妾打發回家,陳氏跟他轉戰各地,恐怕會和他一起死在廬州。那樣一來,寫史的文人就會為忠臣無後而大發哀歎。江忠源似乎已經預見到這一點,於是文人都驚歎蒼天有眼,“忠臣不令無後”。
香火未絕,也許是江忠源生前最大的安慰。或許因為有了這個底蘊,他在廬州城破後選擇了體麵的自盡。他履行了向皇上所發的誓言,與廬州城共存共亡。曾國藩當年在京城預言江忠源將因忠義節操而死,這個預言已經應驗。
鹹豐登基以後,一直鼓勵臣子為朝廷殉難,但他似乎並不希望江忠源死在廬州。北京已有廷寄送往安徽,上麵有皇帝的朱批:不必與城共存亡。但聖旨晚到了兩天,沒能救活已無貪生之念的安徽巡撫。
死去的江忠源成為廬州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他們在城外為江忠源建了祠堂,仿造嶽廟的創意,用銅鑄成胡元煒和徐懷義的跪像,背上插標,書寫“通賊犯官知府胡元煒”、“犯人縣役徐懷義”,江忠源的銅像用手指著他們,姿勢和神態都作怒罵狀。
不久之後,民間就有了神秘的傳聞。故事中說,太平軍進城幾個月,突然無故驚退。當時大風揚沙,空中出現無數陰兵——來自陰間的武裝力量,那地方正是江公祠的所在。
江忠源的靈魂不止一次出現在傳說中,幫助他生前所在的陣營。他的愛將錢玉貴在一次戰鬥中赤膊上陣,勇悍無前,孤身深入太平軍陣內,夜間迷了道路,江大帥忽然出現,為他指點路徑,使他得以返回軍營。
鹹豐皇帝將江忠源追贈總督,賜給他“忠烈”稱號,照總督陣亡例賜恤,賞騎都尉兼一雲騎尉世職,褒揚三代,入祀昭忠祠,並在湖南、江西和廬州為他建祠。
鹹豐把失去藎臣江忠源的賬算到了舒興阿頭上,說他擁兵自衛,坐誤事機。又一名滿人大臣在這場戰爭中被年輕的皇帝革職,飭令帶罪自效。舒興阿雖然在鹹豐接管的前朝大臣中算不上最惡劣的一類,但鹹豐也沒冤枉他。他所犯的錯誤聽起來並不嚴重,無非是自己治軍無能,卻還要擺擺老資格,不肯把兵借給下級將領指揮。但這個錯誤的後果十分嚴重,致使廬州在官軍大兵壓境時丟失,還讓朝廷損失了鹹豐初年最傑出的一位漢人大員。
江忠源生前對和春的推許左右了鹹豐皇帝對於安徽的人事安排。鹹豐下旨,將城外各路官軍一萬多人全部交給和春指揮。皇帝珍惜江忠源所部,令和春趕緊收集,不許聽之渙散。江忠浚收集的部隊也歸和春指揮。鹹豐又令琦善和向榮向安徽派兵增援。琦善從揚州軍營撥兵四千名,派薩炳阿管帶,向榮撥兵一千名,派秦定三管帶,即日馳赴安徽,統歸和春調遣。
天平天國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和曾天養攻占廬州,剪除了一名湘軍大帥,被太平天國視為一次極大的勝利。1月18日中午,四十一歲的胡以晃被顯赫的儀仗隊簇擁著,在敲鑼打鼓聲中,坐在八台大轎上,從大東門進駐廬州。
太平軍進入廬州後曾將城內男女編組入館。胡以晃進城後,立即傳令安民。他讓市民手持令箭,由太平軍戰士打鑼,大聲喊叫:“合肥新兄弟聽著!士農工商各執其業,願拜降就拜降,不願拜降就叫本館大人放回,倘不放就到丞相衙門去告。”
捷報傳到天京,洪秀全和楊秀清十分高興,封胡以晃為護國侯,不久改封護天侯。他奉命駐守廬州,經營安徽北部,打通南北糧道。
胡元煒的情況也有必要交待一下。廬州百姓聽說他私通太平軍,在城破時一起湧到府衙殺了他的全家。胡元煒被太平軍收下,叫他挑水做飯,然後給了一個官職,據說讓他到了天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