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江忠源從陸路兼程前進,風雨無阻,從湖北的東北角插入安徽。軍官在路上都已病倒,江忠源本人也未幸免。11月16日,部隊抵達安徽省霍邱縣境內的洪家集,江忠源忽然咳嗽打噴嚏,寒熱交作。第二天帶病疾行八十裏,晚間到達六安州城,因高燒而頭暈目眩。他勉強睜著兩眼,對音德布說:“我得吃點藥才行。部隊也已疲憊不堪,不如暫留州城吧。”
江忠源進了六安,官民盛情接待,請他多住些時日。音德布見江忠源病情太重,也在一旁勸道:“逆賊已在桐城,難保不攻此城。大家希望巡撫留住,就是希望守住州城。”
江忠源說:“是走是留,還得看看。但我駐留一日,就要把城防部署妥當。”於是他帶病工作,日夜指揮部隊修築工事。一麵派飛馬通知安徽布政使劉裕鉁,叫他趕緊在廬州布防。
到了第三天,探馬來報:太平軍於昨日下午進陷舒城,團練大臣呂賢基死在城內。
這一天是11月30日。舒城營兵的指揮官恒興闖進廬州城向劉裕鉁報告舒城失守。劉裕鉁趕緊向朝廷奏報。他一眼就看出恒興是臨陣脫逃,但他沒有向朝廷參劾。
舒城陷落,江忠源肩頭的壓力更重了。放眼安徽,沒人能替皇上分憂,解救危局的希望全部落在他自己身上。敵軍進入舒城,距廬州僅一百二十裏,距六安州也隻有一百二十裏。不論是六安還是廬州,隻要落到敵軍手裏,敵人都能順利北上。但是江忠源分身無術,隻能掂量何處更為關鍵。相比六安而言,廬州是新改的省會,地位更加重要。江忠源在高燒中自言自語:“還是盡快去廬州接印管事吧,這樣才能守住根本。”
江忠源大口喝藥,巴不得盡快康複。可是服了幾天湯藥,病勢反而加重,一時無法上路。江忠源迷迷糊糊地想道:胡以晃那逆賊此時是怎麼想的?真想得知敵軍的動向啊。
江忠源此時的心情很好理解:如果胡以晃從舒城殺到六安,他也就省心了,他就留下來,與六安城共存亡;如果敵軍從舒城殺往廬州,他就等不到病愈,叫人攙扶著登上轎子,立刻動身,去救廬州。
這個病人全身燒得火燙,內心更加焦灼。他給皇帝上奏,表明隻要一息尚存,就竭盡一息之心力來報答聖恩。
進入六安的第五天,江忠源熱度稍退。劉裕鉁派來的使者求見,送來了巡撫關防和蕪湖關的關防。這兩個關防此時已成燙手芋頭,誰接到手裏,保全安徽的責任就落到了誰的肩上。這一天是12月8日,江忠源捧著官印,微微一笑,說道:“本撫從今天開始,正式接管安徽軍政。”
舒城方麵送來探報,敵軍正在補修城牆,開挖壕溝,閉門堅守。廬州方麵的消息則喜憂參半。知府胡元煒在信中說,敵軍已從舒城和桐城向廬州進軍,廬州十分吃緊;不過,省會兵力充足,團丁就有一萬多人,軍餉也很豐足,請巡撫大人火速前來指揮防守。
江忠源把音德布召來,說:“六安暫且無事,廬州方麵告急,我決定前往廬州。六安就交給你了,給你留下一千多人。”
接印的第二天,江忠源勉強打起精神,帶領二千七百多人從六安出發,兼程急進,於12月10日馳抵廬州。
盡管太平軍此時是處於攻擊態勢中,但江忠源所想的仍然不是防守,而是積極的進攻。他計劃先在廬州布防,然後與音德布約定時日,叫他從六安向舒城推進;江忠源則率部從廬州前進,對舒城兩路夾攻,力爭收複失地。
鹹豐皇帝接到舒城失守的奏報,心如明鏡,知道又一員大將犯了死罪,使呂賢基死在圍城之中。他命令陝甘總督舒興阿帶兵飛速增援安徽。令鹹豐皇帝感到意外的是,江忠源病倒以後,生命力還是如此頑強,能夠掙紮著執行朝廷交給他的使命。他令福濟火速馳赴廬州和六安一帶,去當江忠源的幫手。
但是江忠源並不需要一位副總司令,他需要的是更多的兵力。從進入廬州的第一天,他就發現自己最大的需求是援兵。他進城後就登上了城樓,舉目四顧,便知此城易攻難守。他在城牆上巡視,四麵都不見高山峻嶺。劉裕鉁介紹,城牆周長三十六裏,若要不出一點破綻,需要的兵力何止數萬!
廬州是一個交通樞紐,夾在淮河與長江之間,水陸交通都很便利。這樣的地理位置,從古至今都很重要。如今金陵、揚州、鎮江三城已成洪秀全的大本營,林鳳祥又像釘子一樣插在京城的腳板上,廬州處於太平軍南北對接的途中,成為爭奪的焦點。加上此城新改省會,關係安徽全局,江忠源能否守住此地,關係到今後的戰局向何方傾斜。
江忠源來到巡撫衙門,胡元煒已在門口守候。江忠源見到他,劇烈咳嗽一陣,然後清清嗓子,問道:“本部院在來廬州的路上,盡管臥病不起,還勉力支撐,給你送來命令,叫你清野浚濠,簡料軍實,不料你一件都沒辦!”
胡元煒額頭上冷汗直冒,垂手站立,一言不發。
江忠源又問:“廬州共有幾座城門?”
“回大人,共有七座城門。東邊的兩座叫做威武門和時雍門,南邊的兩座叫做南薰門和德勝門,西邊的兩座叫大西門和水西門,北門隻有一座,名叫拱辰門。”
江忠源說:“胡知府,我剛才見到,隻有南邊兩門外沒有房屋,水西門外房屋不多,其餘各門外民房鱗次櫛比,逆賊一到,便於隱藏。你不是說工事都修好了嗎?可是據我所見,城上並無守禦器械。你這知府是怎樣當的?”
胡元煒支支吾吾,答不明白。江忠源又詢問兵力裝備,胡元煒回答:“城內原本隻有營兵幾百人,加上李鴻章的六百名鄉勇。不過,劉大人新募了幾千鄉勇,加起來也將近有一萬人了。”
江忠源頓時血往頭上湧,還是壓住怒氣,瞪著他說:“這麼說來,能打仗的部隊,加上本部院帶來的部隊,滿打滿算,總共才有三千人。我從湖北帶來的隻有四川兵、開化勇和廣勇七百多名,其餘二千人是在六安新募的鄉勇。劉大人新募的鄉勇還需訓練,方能得力。”
胡元煒說話閃爍其詞,言不由衷,江忠源已經感到這是個慣於撒謊的官員。他又詢問城中軍糧的數量,胡元煒回答:“由於鄉勇進城,消耗不少,存糧已經不足,藩庫的銀子也用完了。東關守衛部隊已欠發口糧二十多天。”
江忠源長歎一聲,說道:“我帶了六萬兩銀子,已給舊部發了十一月的口糧,新募的鄉勇發了半月口糧,還購置了鍋帳器械,已經用去二萬多兩,隻剩下三萬多兩。看來還得給城內守軍補齊口糧。那就所剩無幾了。不用說,城內軍火並無儲備,彈藥鉛丸都不夠用?”
“大人說得極是。”
江忠源道:“你聽好了,剛才所說的一切,你都要設法置辦。”
現在一切情況都明白了,原來廬州錢糧軍火都很匱乏。江忠源更擔心的是人才缺乏。劉裕鉁急於撂挑子,身邊的胡元煒已經欺騙了他,十分可疑。新任按察使還沒到來,隻能由罷了官的張印塘代理。揀發的四名知府隻到了一個陸希湜,候補知縣隻有幾個,就連候補佐雜也隻有十幾人。江忠源對他們都不了解,要辦的事情這麼多,不知派誰為好。
江忠源感到自己被人誘入了一個巨大的陷阱,他清朗的眼神裏忽然蒙上了狐疑的陰霾。他一向以忠誠待人,最不能忍受欺騙,何況在最緊要的關頭。他的心猶如被刀插一般刺痛。他強壓著怒火,用嘶啞的聲音說道:“你下去吧。”
胡元煒低眉回答:“下官就去籌備,就去籌備。”
江忠源覺得此人必須考察,但眼下的公務千頭萬緒,無暇跟他羅嗦。胡元煒走後,江忠源獨自思量安徽的局麵。長江南岸,從東流直到蕪湖,濱江幾百裏,太平軍的船隊可以隨處停泊,也就可以隨處登陸;長江北岸,西自望江,東至和州,沿江六百多裏,防不勝防,其中東關最為關鍵,而守將玉山與張印塘隻有二千二百人。
江忠源沒有兵力增援東關。廬州是座大城,城牆都已倒塌,守軍這點部隊還不夠扼守一道城門。他被胡元煒戴了籠子,若無援兵到來,廬州肯定守不住。但是籠子已經套在頭上,已經逃不掉了。按照江忠源的脾氣,他既然已到廬州,就不肯棄城退守。
廬州的防務存在太多漏洞,應該馬上彌補。江忠源呼喚隨從,派人到街上張貼告示,要求拆毀城外民房。
深夜,劉裕鉁匆匆趕到巡撫衙門,說道:“江大人,派往沙河防守的鄉勇敗回了!”
江忠源歎道:“逆賊已過沙河,現在拆房都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