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對鄉勇的懷疑使江忠源陷入困境。如果說正規軍和民兵都不可靠,那麼朝廷還能依靠什麼武裝力量呢?他這個安徽巡撫又能帶領什麼部隊作戰呢?他意識到曾老師眼下有些走極端,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他雖已拜托郭嵩燾去做曾老師的工作,希望能夠扭轉曾老師的認識,但他覺得還需要親自再燒一把火。經過幾天的思考,他於11月16日給曾國藩回信,陳述增募鄉勇的必要性。
江忠源指出,鄉勇未必都不可靠,問題在於指揮員不得其人。潮勇、捷勇都是桀驁不馴之輩,但湖南的鄉勇大不相同,其中有幾支部隊在長沙都能殺敵,已為實踐證明是勁旅。後來鄧紹良把他們帶到鎮江府城外,他們就變質了,淫掠殺戮,激起百姓的憤慨。百姓向太平軍投訴,自願為太平軍做向導,頃刻之間,鄧紹良全軍潰散。多虧和春接手指揮,加以訓練,又稍稍成軍。這說明隻要指揮員得人,鄉勇還是能用的。湖南各地的鄉勇當中,新寧的楚勇比較馴服,未曾出現弊端;之所以發生南昌嘩變,是因為其中有小人教唆。由於指揮員跟士卒親密無間,掉以輕心,所以未能事先預防。
江忠源又以湘鄉勇為例說明自己的觀點。湘鄉勇本來比新寧勇更加馴服,但在低劣的指揮員手下,9月28日也有一支部隊為了索賞而幾乎嘩變。可是羅澤南的湘鄉勇很守紀律,王錱的湘鄉勇也很聽指揮,因為指揮員都是傑出的書生。
廣勇在南昌保衛戰中的表現也是江忠源舉出的一個例證。廣勇本來最為跋扈,向榮將之解散,張亮基卻將他們收攏,派到江西增援。江忠源本來不想要這樣的援軍,但又擔心不收他們,會把他們逼向敵軍的陣營。江忠源隻好令他們駐紮在南昌城外,而留心管理,結果他們為保衛南昌出了大力。
江忠源總結說,由此看來,鄉勇出現問題,原因不在於士卒,而在於指揮官。隻要多找一些像羅澤南、王錱這樣的指揮官,就可以發揮鄉勇的優勢,避免鄉勇的弊端。
在曾國藩對鄉勇部隊產生懷疑的時候,江忠源給他打氣,並且指出辦好團勇的關鍵在於將領。江忠源此時轉換了角色,似乎已不再是曾老師的學生,而是向曾國藩傳授自己的經驗。他不僅希望曾國藩增募鄉勇,還指望他牽頭統帥湖南鄉勇,成就剿平太平天國的大業。與其說,他已經預見到湖南軍隊和曾國藩在這場戰爭中將要發揮決定性的作用,不如說這是他在慷慨激昂中的熱烈期盼。他說,如今逆賊據有長江之險,官軍隻有多造船筏,廣製大炮,訓練水勇,首先肅清江麵,才能扭轉江蘇、江西、安徽、湖南和湖北各省的被動局麵。然而天下人才能夠辦成這番大事業的人,隻有你曾老師一人;而能夠率領戰船、指揮水勇與敵軍在波濤險隘戰鬥的將領,隻有我江忠源、劉長佑、羅澤南和王錱寥寥數人。
江忠源指出,現在全國大局危難,不能再拖下去了。他請求曾國藩與他聯名向朝廷奏報,並致書海內豪傑,廣集經費,號召湖南忠義之士迅建義旗,蔽江而下。他還說,他要在淮南收集奇傑,以為應援。
江忠源即將主持安徽軍政事務,幕府中缺乏人才,如今身邊隻有一個博學多才的鄒漢勳。他向曾國藩請教,安徽的紳士,除了呂賢基和吳廷棟以外,是否還有可求之人?他希望湖南的左宗棠和劉蓉諸君子能來助他一臂之力,請曾國藩為他邀請。
然而江忠源時運不濟,未能得到左宗棠的輔佐。郭嵩燾確實帶著他的囑托去探了左宗棠的口風,看看這條臥龍是否願意為天下人而出山,但郭嵩燾未能說動柳莊的莊主,江忠源隻好直接寫信給左宗棠,“用詞彌苦”,苦苦相求。
在左宗棠心中,江忠源是個重量級的人物。但他知道,此公臨危受命,兵單力薄,疲於奔命,前途未可樂觀。他狠下心來,謝絕了江忠源的邀請。
曾國藩收到江忠源的信函以後,也來幫江忠源求賢。他請左宗棠訓練三千名鄉勇,訓練好了,就由他帶著這支部隊去增援江忠源。換言之,他想要左宗棠取代王錱去增援安徽。這個提議具有較大的誘惑力。在亂世當中,誰都希望自己手中握有槍杆子,何況左宗棠本來就是帶兵打仗的料子。可是,在左宗棠看來,單單是擁兵三千,還是無法挽回頹局,他拒絕了這個誘惑。
胡林翼也來信了。他始終保持一副熱心腸,力勸死黨建功立業。可惜他自己隻是一個地級市的市長,根本就沒有資格向中央組織部門推薦一名下崗的縣級幹部去當部長以上的大官,不然他早就給皇帝寫推薦信了。
請求出山的呼聲如此之高,左宗棠充耳不聞。他對夫人周貽端說,左宗棠這個名字,從此以後要在塵世間消失了。
左宗棠跟出家人的距離隻有一步之遙,而江忠源雖然登上了高位,卻至死也無緣得到這位高人的輔佐。由於曾國藩變卦,王錱也未能率部隨他作戰。江忠源得不到來自家鄉的支持,隻能做一位孤獨的新巡撫。
且說江忠源在武昌危急時不忍突然離去,湖北大員都已知道,這位救火隊的隊長已被任命為安徽巡撫,他應當立即前往安徽上任。此時皇上給了他自行決定去留的方便。鹹豐皇帝說,湖北和安徽相連,哪裏緊急,他就可以去哪裏,不必拘泥於朝廷的成命。也就是說,如果江忠源不願去安徽送死,他完全可以不去,也不算違抗旨意,皇上給了他選擇的特權。
如果換了別的人,也許就留在武昌了。這裏也是前線,留下不算苟且偷安,也是為了保衛疆土,完全說得過去。但江忠源是個認真的人。他知道廬州那邊吃緊,而武昌的敵情已經緩解。他對幕僚說:“我前次沒去增援鳳陽,是因南昌比鳳陽更急;現在安徽的軍情更緊迫了,我不馬上前往,何以麵對那裏的父老子弟?”
朝廷剛剛任命的安徽省長,決定送死也要去上任。下定決心之後,他在斟酌究竟帶多少兵力過去。這個問題,也可以由他自己決斷。他的親信楚勇,以及他從江西帶到湖北的雲南營和四川營,都可以隨他而去。他很想把這些部隊帶赴廬州,但武昌的防衛似乎離不開他們。太平軍雖然撤走了,但離武昌隻有一百多裏,順風時溯江而上,飛快就能抵達。江忠源不忍削弱武昌現有的兵力,經過再三考慮,決定和音德布一起,帶領在田家鎮收集的一千四百多人先行赴皖,等到敵船全部退出湖北,再把留駐武昌的舊部調入安徽。
11月11日,江忠源從漢口起程赴任,打算從黃陂一帶取道六安,直赴廬州。為了籌劃安徽全局的作戰,他已派出哨探偵察安慶和廬江的敵情。這時候,呂賢基駐紮舒城,護理安徽巡撫劉裕鉁駐紮廬州,正在急盼他的到來。敵對陣營內,胡以晃也在加快行動,率太平軍主力直撲集賢關外,向北攻擊,於10月14日攻克了踞廬州僅二百裏的桐城。
江忠源走後,湖北的情勢立刻惡化。唐樹義一肩擔任湖北的戰事,打得頗為艱難,一仗獲勝,一仗慘敗。
這位老將駐紮黃州,令部隊向下遊搜擊敵軍。11月19日黎明,探子來報:發現五六百艘敵船停泊在巴河。唐樹義令部隊分為四路,分批開拔,中午時分,前鋒隊靠近敵船開火,遭到猛烈還擊。唐樹義令前鋒佯敗,引得太平軍登岸追趕。官軍中隊和後隊趕到,分三路包抄攻擊,用火力殺敵一百多名。官軍殺到岸邊,火箭、火彈與噴筒一齊向敵船發射,燒毀七十多艘。太平軍後隊發現登陸部隊已經潰散,增派一千多人登陸,企圖抄襲唐樹義後背。官軍伏兵四起,打擊敵軍援兵,又斃敵三百多名。太平軍自從攻下田家鎮之後,沿途未遇到有效的抵抗,這是第一次遭到沉重的打擊。
唐樹義於四天後又對太平軍發起連續兩天的攻擊,迫使他們退回下遊。石達開於11月28日增派軍力回攻黃州,將唐樹義所部擊潰。湖北學政青麟認為,這是吳文鎔隻顧省城、不顧德安的結果,向皇帝告狀。湖北的官場不止是總督與巡撫不和,駐紮德安的青麟也隻顧自己的防務,缺乏全局觀念。大家互相指責,吳文鎔的處境更為艱難。
吳文鎔和崇綸失和以來,湖北的軍政事務總是政出兩門。荊州將軍台湧先後接到崇綸和吳文鎔的公文,崇綸令他帶兵去武昌,吳文鎔令他不必開拔。他不得不向皇上請示,究竟應該聽誰的,讓皇上知道了湖北官場鬧得很不團結。崇綸又奏報自己努力籌備發起攻勢,而吳文鎔則閉城坐守,無所作為。
崇綸認為,敵軍已經撤到下遊,荊州大可不必駐軍。他把台湧調來武昌,是為了讓武昌厚集兵力,派兵向下遊進攻。吳文鎔則認為荊州也是重地,不能不駐兵防守。崇綸堅持要調,吳文鎔再三阻止。崇綸幹脆不顧總督的意見,擅自發函,催促台湧開拔。他在調兵的理由中撒謊,說他已調綠營精兵七八千人向巴河攻擊,所以省城需要添兵防守。吳文鎔發現此人已喪失了為官的起碼原則,竟然把影子都沒有的事情寫進官方的文件,將軍務視同兒戲。想到這裏,吳文鎔不寒而栗。
可是崇綸善於迎合皇上,他的奏報很對皇帝的胃口。鹹豐皇帝處在四麵楚歌的境地,很希望有人能對太平軍發起攻擊,而不是一味地防守。於是他指責吳文鎔辜負了聖恩,竟然株守省城,不圖進取。對於兩人鬧不團結,他各打五十大板,責令他們協力同心,迅速對下遊的逆賊發起攻勢。若因各懷己見,致誤事機,要將兩人同等治罪。
年輕的皇帝一反常態,把手伸向了前線,根據湖北的敵我態勢,給大員具體分派任務。他指出,敵軍既然已在田家鎮修築工事,黃州一帶也有敵軍主力,唐樹義必須繼續帶兵前往黃州發起攻擊;吳文鎔也要親自率部開到前線,敵軍打到哪裏,就到哪裏阻擊;省城防守由崇綸負責,不得稍有疏虞。台湧要不要帶兵到下遊作戰,由吳文鎔和崇綸會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