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11月以後,天氣雖已轉涼,鹹豐皇帝心中卻如火燒火燎。廣西的逆賊已經打到家門口,廬州受到威脅,而武昌兵力單薄,頻頻告急,金陵、揚州那邊,向榮和琦善毫無進展。11月3日,他命軍機大臣傳諭駱秉章和曾國藩:現在台湧所帶官兵及已經谘調的江西官兵,未知何日才能趕到武昌?曾國藩團練的鄉勇必須再次出省作戰,馳赴湖北。所需的軍餉,由駱秉章負責籌撥供給。
第二天,呂賢基和李嘉端的一份奏疏呈到鹹豐手上,報告集賢關於10月26日失守,官軍已北撤到練潭。鹹豐原來想依靠江忠源救援安徽,但他得知江忠源既已到了武昌附近,覺得還是讓他先救武昌為好。廬州這邊,他隻好從金陵調兵救援了。於是,他諭令瞿騰龍帶兵星夜起程馳赴安徽。
剛剛口授了上諭,湖北學政青麟從德安發來的奏報到了。青麟報告,田家鎮戰敗是因勞光泰帶領潮勇倒戈相向,擊潰了官軍。太平軍主力已於10月20日攻占漢陽和漢口,而德安隻有守軍二百多人,萬分危急。
鹹豐此時意識到江忠源留在湖北確有必要,當即頒發上諭,批準他不去安徽。上諭寫道:
已有旨暫留汝在湖北剿賊,茲覽汝奏,適相符合。武漢最為緊急,設法分路剿洗,兼杜北竄,亦應防其西竄。該逆匪即使北竄,患雖速,尚易為力,若任其擾及秦蜀,則大事無了局矣。
但是湖北戰場顯然需要更多的勁旅,皇帝再次催促曾國藩帶領船炮駛赴下遊,策應武昌,又令張芾派夏廷樾救援武昌。鹹豐給駱秉章和曾國藩的上諭寫道:
著曾國藩將選募擬赴江西的楚勇六千名迅即酌配炮械,籌雇船隻,由該侍郎督帶,駛出洞庭湖,由大江迎頭截剿,江麵賊船肅清,不特兩楚門戶藉可保衛,並可杜賊紛竄豫省及秦蜀之路,想曾國藩與江忠源必能統籌全局也。所需軍餉仍著駱秉章迅即設法籌備。
此刻對皇帝威脅最大的是林鳳祥。此敵一天不被圍困,他就飲食不思,難以入寢。兩天之後,他看到勝保從靜海發來的捷報,得知勝保大軍已在靜海與太平軍相持,林鳳祥的進軍好歹被遏止了,他才舒了一口氣。
第二天勝保又有奏報到京,說他已於11月5日早晨抵達天津。但林鳳祥已知道官軍在南,企圖乘機窺伺天津,並有可能刨堤北進京城。這個消息令鹹豐感到脊骨一陣陣發涼。林鳳祥分兵三處,可攻天津,也可直搗北京。勁敵猶在,甚至可能馬上殺進京城!他連忙調兵增援天津。他呼籲臣子“激發天良”,在敵軍北麵構築強大的防線。
這時,官軍已在各條戰線上陷入危機,紛紛向朝廷告急。李嘉端從安徽發來敗報,稱10月18日夜,太平軍抵達池州城下,焚燒東嶽廟,攻入府城。幾百艘船隻停泊在池州南門外,尚未開行。石達開幾乎已經完全控製了漢口以下的江邊城市。安徽巡撫李嘉端伸手向朝廷要兵,而河南巡撫陸應轂聽說太平軍在德安一帶活動,很可能進入河南,也伸手請求增援。
鹹豐再次想到了曾國藩和駱秉章,但湖南那邊按兵未動。他一直指望湖南能夠派兵援救湖北,可是駱秉章和鮑起豹還在考慮如何完善本省的防務。他們向鹹豐奏報,已陸續調派一千一百多人分批前赴嶽州布防。
第二天上朝,鹹豐對一幫大臣說:“曾國藩和駱秉章怎麼不懂朕的意思?湖南固然需要部署防堵,但情形尚可稍緩,前已有旨令湖南撥兵勇協濟湖北,若湖北賊匪殲滅,湖南自可無虞。趕快擬旨,叫他們務必不分畛域,一定要統籌大局,不可隻顧一省!”
話分兩頭,且說江忠源從黃陂向孝感推進,當晚駐紮孝感的楊店。11月2日,江忠源在孝感軍營接到郭嵩燾手書,得悉他在倉子埠遇險,深為派遣之人不當而遺憾。他想,郭嵩燾一介文士,這次到江西輔佐他,遭遇了生平未曾經曆的驚險,值得江氏子孫世世感戴。
當天夜間,江忠源奉到聖旨,方才得知皇上已將他補授安徽巡撫,令他立即馳騁赴任。皇帝告訴他:太平軍已經進入廬江,距離廬州不遠,李嘉端已被革職,安徽無人照管。江忠源突然當上了封疆大吏,深知責任重大,應該星馳前往廬州上任。但他考慮湖北正當緊急之際,而湖南也受到威脅,不忍立刻離去。他決定會師漢口,紮定營盤,布置周妥,再行赴任,圖個心安。
江忠源是第一個從戎以後被封為封疆大吏的湖南書生。他的遭遇是鹹豐人事改革的典型事例,對於所有已經投身於這場戰爭的湖南書生是一個很大的震動。江忠源本人受寵若驚,覺得皇恩深重,萬難報答。他擬折叩謝天恩,向皇帝表明誌向:如果能夠立下戰功,戰死也不需要撫恤;如果辜負了委任,就是下鼎鍋烹煮也在所不辭。
江忠源沒有離開湖北,完全是為了大局著想。但吳文鎔還不能理解他的這番苦心。這位上任不久的總督跟巡撫崇綸坐在武昌城內,亟盼援兵到來。他好不容易把江忠源盼到了湖北,以為他在任浙江巡撫時的這位老部下一定會到武昌來給他撐腰。可是他聽說江忠源不攻漢陽,不顧武昌,而要親自增援德安,似乎忘了過去那段上下級的情誼。想到這裏,他沉不住氣了,寫折告禦狀,請皇上責成江忠源和唐樹義迅速掃清漢陽的敵營,借以保障武昌。
吳文鎔的舉措沒能嚇倒江忠源,他認為增援德安是最大的急務,他的決定是正確的,問心無愧。江忠源想:吳中堂指責我借阻擊敵軍北顧為名,置省城重地於不救,隻能說明這位老人過於心急;仗隻能一個一個地打,我江忠源從來是勇挑重擔,你們要誤解,也隻好聽之任之了。
江忠源的名氣如今已經如日中天。鹹豐非常倚重他,太平軍則對他十分忌憚。江忠源派出的探子回報,溳口和雲夢的太平軍得知楚勇將至,已經退回漢陽。江忠源想:德安雖然暫時脫離了危險,那裏的防禦還是必須加強。他派副將駱永忠率五百人赴德安防守,當即揮師收複孝感,將楊昌泗所帶之兵調回漢陽。他現在可以回師漢陽了,當即率部從漢川進逼漢陽。接著,又聽說漢川的太平軍也已經聞風下行,於是江忠源決定進紮灄口。
江忠源所處的位置四處被水阻隔,但他無船可渡,隻得取道三汊埠,打算將灄口作為進攻漢口的前進基地。他派員在牛湖搭造浮橋,準備向漢口推進。
江忠源回師武漢,暫時解除了武昌受到的威脅。可是他已經多次接到命他救援安徽的諭旨,而鹹豐批準他留在湖北的上諭尚未送到。這使他處在兩難的境地:武昌這邊丟不下,皇上又催他前往安徽。但他認為,既然上諭都是在他奏報田家鎮失事、敵軍西進之前發下的,顯然皇上那時還不知道湖北的敵情是何等嚴重。如今湖北也是重災區,唐樹義帶兵無多,他必須暫留湖北協助。等到立定營壘、造成浮橋以後,進攻較有把握,才能遵旨前赴安徽。
11月5日上午,江忠源和唐樹義進紮灄口,距漢口不過幾十裏。太平軍派出船隻過來偵探。劉福成下令開炮,擊沉敵船三四艘,奪獲大船一艘,並小有斬獲。
當晚二更後,太平軍突然張帆開炮,向下遊駛去,到11月6日黎明,漢陽城外及漢口河內停泊的太平軍船隊全部駛離。江忠源下令用抬炮射擊,擊沉幾艘敵船。其餘敵船駛向中流,官軍苦於無船,無法追趕。
江忠源急忙趕到武昌,與吳文鎔和崇綸相見。他對二人毫無責怪之辭,說道:“二位大人一時心急,為武昌擔憂,參劾江某,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德安暫無險情,何勞皇上下令?我還不是自動回到武漢了嗎?”接著,他向督撫二人提出有關田家鎮江防的建議。
江忠源在武昌所辦的第二件事就是看望劉長佑。他的這位戰友此時已經病倒,江忠源隻能在病榻旁與他相見。老友重逢,分外激動。江忠源從增援桂林到轉戰長沙、湖北與江西,都有劉長佑跟隨,他深知劉長佑品行廉潔,深沉有謀,凡是營壘戰守、軍書籌筆及調和將弁,事無巨細,都非常依賴他。
江忠源說:“你好好養病,我等你病愈後一起東進。”
劉長佑道:“我這病一時尚難見好,若是安徽事急,你這個巡撫大人還是先去吧,我病愈後定會趕來。”
江忠源道:“印渠一日不在身邊,我就如同失去了左右手。此去廬州,吉凶未卜,我在廬州等著你!”
江忠源言語之中已經透出他為朝廷效死的決心。他在幾個月前已將上年在益陽找到的小老婆陳氏送回家中。離別時,他還不知陳氏已經有孕在身,後來從家書中得知此事,心中大慰。這位小妾能夠為他生下一個兒子,他為朝廷戰死,也就死而無憾了。
江忠源在武昌連日派出差探偵察敵情。探子回報:敵船或一二百隻,或數十隻,在距武昌六十裏的陽邏以下至黃州一帶靠北岸停泊。江忠源一時難以揣摩敵人的意圖,但他知道敵軍隨時可能趁機駛回上遊,於是他盡可能周密地部署武昌的防禦。
這時有兩名差人送來郭嵩燾的信函,江忠源得知這位好友已於11月1日抵達鹹寧。他屈指一算,估計郭嵩燾11月10日之前可以回到湘陰。同一天,吳文鎔轉交給他曾國藩的一封來信。江忠源驚訝地發現,時隔一個月,曾國藩已經完全改變了對鄉勇的看法。湖南團練大臣聽說了新寧勇在南昌求賞鬧事,認為鄉勇也是靠不住的。
對於曾國藩的這個轉變,江忠源不能苟同。親身經驗告訴他,鄉勇不但具有戰鬥力,而且是忠誠可靠的部隊。新寧勇在南昌鬧事,事出有因,隻要指揮員多加注意,應該可以避免。他正在熱烈地盼望王錱帶領家鄉的勇隊前來,曾國藩此信給他兜頭潑了一桶冷水。江忠源焦急萬分,連忙提筆給郭嵩燾回信,請他在回家之後立刻趕往長沙,一定要盡力促成增募鄉勇之事。這時候,江忠源重任在肩,無法求助於外省人,隻能對家鄉人寄予莫大的期望。
江忠源不僅希望增加可用的兵力,還希望得到來自家鄉的助手,湘陰人左宗棠是他求賢的目標。他知道,武昌岌岌可危的時候,左宗棠已經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於10月24日抵達湘陰縣城,次日歸居東山白水洞。這位高人似乎對當局深為失望,甚至懶得再想國家大事,已經歸隱山林,不再打算出山。他已得知官軍未能扼守半壁山,導致田家鎮的潰敗,太平軍又回到湖北了。對於未來的局勢,他已經不抱幻想。
江忠源認為,左宗棠回家賦閑,實在是浪費人材。他跟左宗棠在長沙相識相知,共同謀劃,並肩作戰,對這位軍師欽佩不已。如果他繼續為官府服務,那就是湖南之幸。但江忠源更希望左宗棠能夠應他之邀前往安徽,隻是不敢貿然啟齒。他知道郭嵩燾是左宗棠的死黨,請郭出麵代為邀請,也許能請動這位高人再次出山。他請郭嵩燾轉告左宗棠:如果左宗棠願意出山,不是為江忠源一人而來,而是為天下人謀福。
其實左宗棠回鄉之後並未清閑下來。駱秉章聽說左師爺回到了湘陰,仿佛得到一個天大的喜訊。從長沙到武昌,他與左宗棠多有接觸,早就看中了張亮基身邊的這個師爺,對張總督羨慕不已。他想,如今左師爺回了家鄉,隻要把他請來輔佐,何愁治理不好湖南!如此一來,因防禦不力而被革職的黴運,恐怕就再也不會攤到他的頭上了。
駱秉章覺得事不宜遲,趕緊把鄭司馬召來,叫他騎上快馬,把自己的親筆信送到湘陰白水洞。鄭司馬第二天就來到左宗棠的麵前,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地說:“左先生,這是駱巡撫帶給你的信箋和銀兩,區區薄資,望勿見笑。駱大人說,先生見信後若能隨在下去省城,他就是三生有幸了。”
左宗棠拆閱來函,匆匆覽畢,說道:“鄭司馬有勞了。請回稟中丞,宗棠辱承厚愛,隻恐才薄識淺,無助於中丞大業。中丞的厚贈更是不敢領受。司馬請回吧。”
駱秉章第一次邀請碰了個釘子。左宗棠說他“禮意優渥,實為可感”,但動搖不了他的決心。但駱秉章沒有死心。他搖著大蒲扇,心中念道:左季高啊左季高,不管你還想不想做諸葛亮,老夫卻一定要學一學劉備。茅廬須得三顧,第一次請不來算什麼?老夫還要二請三請,直到把你請來為止!想到這裏,他高喊道:“來人啦,我要再寫一封信函,找個穩妥的人送到白水洞,看看左先生怎麼說。”
駱秉章執意要請左宗棠出山,因此,新任安徽巡撫江忠源要請左宗棠,就得跟湖南的巡撫競爭這個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