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3年夏季,長沙的悶熱不下於號稱火爐的南昌。對於曾國藩而言,官場的傾軋比自然界的熱浪更加逼人,令他如熱鍋上的螞蟻,痛苦不已。
且說羅澤南等人率援贛軍離開長沙之後,曾國藩協助駱秉章調整好了湖南的防務,鬆了一口氣,回到湘鄉看望家人。他隻在家呆了幾天,便回到長沙。此時接到江忠源的來信,說長江上下敵船自由往來,官軍不敢過問;當務之急,隻有製造和購置船炮,打擊水上的敵軍。郭嵩燾在江忠源幕中給曾國藩寫信,也力主創辦水師。鹹豐發給各省督撫的聖旨也屢次提到這個問題。他給駱秉章和曾國藩交待了一個重大的使命,叫他們募集民船,佩帶炮位,駛赴金陵與太平軍作戰。
鹹豐這道旨意給駱秉章提供了一個興辦水師的機會。但駱秉章是廣東人,出於習慣思維,馬上想到家鄉的水軍比湖南的民船強多了。其實後來的事實證明,廣東水軍在這場戰爭中沒有發揮什麼作用,倒是湖南本地創立的湘軍水師,盡管比較老土,卻在北上東進的作戰中發揮了很大的威力。
曾國藩與駱秉章接到聖旨以後,兩人商議,認為民船恐難得力,奏請朝廷令廣東海南島的紅單船從海路駛到上海的崇明入江口,進入長江下遊,攻擊金陵、揚州、鎮江一帶的太平軍;同時從廣東內江調派快蟹船和拖罟船,從廣西梧州府溯漓水而上,經過鬥門,駛入湘江,從湘江下遊進入長江,便可收到上下夾擊的功效。這兩位湖南的大員商議的事情,就是清末建立長江水師的最早提案,但他們過於迷信沿海的水軍,沒有找到更好的辦法。
鹹豐皇帝跟著駱秉章的思維轉,同意了他的提議,令廣東妥為辦理。緊接著,鹹豐根據江忠源的提議,給駱秉章和四川總督裕瑞、湖廣總督張亮基、湖北巡撫崇綸發出上諭,令四川、湖北、湖南三省仿照廣東拖罟船式,立即雇覓工匠製造一百多艘戰船,每船約載兵五十名,限三個月內造好,投入使用。
為了造船順利進行,鹹豐命令兩廣總督葉名琛火速將船隻式樣發給四川和兩湖參考,並準備好一千多門大炮裝備戰船。鹹豐規定,四川省可在本省或在湖北宜昌一帶製造,所需經費由裕瑞籌集。由於造船尚需時日,鹹豐又令湖北和湖南兩省繼續購募船隻。
江忠源、左宗棠、郭嵩燾這些在戰爭中嶄露頭角的人才,和原本在位的幾位朝廷重臣,看出了官軍的缺陷,已經達成共識,呼籲朝廷早日創建一支強大的水師。但水師究竟如何形成,大家的提議各有千秋。駱秉章和其他督撫都沒有認真地貫徹鹹豐的旨意,惟有曾國藩在著意留心這件事情。
駱秉章此刻最關心的還是本省的治安。他得到報告,廣東樂昌縣的會黨威脅湘南。駱秉章心想:“老夫培植的王錱用得上了,這股賊匪正好撞在王錱的槍口上!”他慶幸自己早已令王錱所部留防郴州和桂陽州,如今正好用來對付這股外來的匪徒。他令王錱飛速趕往興寧。
湖南自從派出兵力增援江西以後,湘南的剿匪重任主要由王錱承擔。他此時駐軍桂東,麵對著複雜的敵情。廣東樂昌的會黨已北上到桂陽境內,江西泰和的會黨攻擊萬安,向龍泉(遂川)推進,也威脅到桂陽的安全。
王錱兵力不多,隻能援救一處。他召集軍官開會,決定去何方增援。有人提議:“龍泉距桂陽很近,何不先去增援龍泉,打掉江西的會黨?回頭再救桂陽,兩不耽誤。”
王錱回答:“江西土匪剛剛受挫,必不會立刻去打龍泉,我軍隻要示形於江西,就能將之嚇跑。廣東土匪進入我省,郴州、宜章、興寧、桂陽都會遭害,必須在他們得意時加以痛擊!”
王錱把湘鄉勇的旗幟分發給郴州團丁,令他們前往龍泉地界示威,自己率部向桂陽急行軍。部隊還未到達,樂昌會軍已進撲興寧,占據縣城。王錱自負戈矛,赤足前進;9月2日黎明抵達興寧,分設伏兵,搭梯爬上城牆,進入城內。會黨驚起抵抗,火力很猛。巷戰進行了一個多時辰,會黨忽然分頭出城。
王錱說:“敵軍佯敗,不可輕視!”連忙派兵襲擊敵後。敵軍果然掉頭而來,王錱命令伏兵出擊,兩頭夾攻。會軍不支,餘部一百多人逃走。此仗斃敵二百多名,生擒五十四名。曾國藩聽到警報,急忙派兵增援,援兵到時,戰事已平。
駱秉章兩次上疏奏報王錱的戰功,得旨以知縣即選,並可升用為直隸州同知,賞戴藍翎。
王錱此戰對曾國藩也頗為有利。他借著駱秉章大辦團練的春風,又憑著鄉勇部隊四處剿匪、緝捕罪犯的威勢,再次把手伸向了湖南的軍界。他陸續向鹹豐皇帝保薦湖南的人才,參與了湖南的人事組織管理。由於他插手麵太寬,侵犯了別人的領地,盡管駱秉章並無明顯的不滿,但湖南的文武官場仍然不免對曾大人心懷怨恨。
駱秉章以他的儒雅和寬容,可以把文官的怨氣衝淡,但武官的火氣卻不是他能剿滅的。由於上層的齟齬,湖南營兵與湘鄉勇屢屢發生衝突。
天氣一天比一天悶熱,湖南兵勇的衝突也跟著達到白熱化。8月17日,提督鮑起豹的標兵與湘鄉勇械鬥。曾國藩知道問題的根子在自己身上,他不想把事情鬧大,委曲求全,沒有責罰標兵,隻將湘鄉勇棍責一通。
9月6日,塔齊布管帶的辰州勇查獲永順協的鎮筸兵賭博,將其抓捕,導致鎮筸兵與辰州勇械鬥。鎮筸兵觸犯了軍法,還敢向執法的憲兵反撲,顯然有提督在後麵撐腰。塔齊布如今已是曾國藩的人,鮑起豹認為他背叛了自己,故意整一整他,給曾國藩一點顏色看,也不怕做得過火。
曾國藩對此心知肚明,有意於息事寧人,知會鮑起豹,請他按軍法懲處肇事者。鮑起豹索性撕破臉皮,不予理睬。鎮筸兵更加得意,於9月8日夜晚掌號執仗,來到參將衙門,要加害塔齊布。塔齊布躲在菜圃草中,得以幸免。鎮筸兵沒有得手,為了解氣,將他的居室搗毀。他們的氣還沒出夠,來到又一村,要找塔齊布的後台老板曾國藩鬧事。這裏是巡撫衙門,曾國藩就住在旁邊的射圃。鎮筸兵闖進門內,眼看就要動粗。駱秉章見鎮筸兵鬧得太不像話,隻得出來幹預,飭令營兵散去,才算控製了局麵。
曾國藩的僚屬說:“滌公何不參劾鮑起豹治軍無方?”
曾國藩回答:“為臣子者,不能為國家弭亂,反而拿一些瑣事上瀆君父之聽,曾某於心不安啊。”
曾國藩不想告禦狀,顯然是擔心皇上認為他無能,處理不好各方麵的關係。但他又惹不起驕橫不可一世的鎮筸兵。他想,我早在今年二月份就曾奏請移駐衡州或寶慶就近剿辦土匪,現在何不以此為借口遷往衡州去避一避?於是他找到駱秉章,請調塔齊布率領寶慶勇、辰州勇八百人,加上巡撫標兵,移駐醴陵;請調鄒壽璋率領湘鄉勇駐紮瀏陽,以防江西之敵;請調儲玫躬所領湘鄉勇一營前往郴州駐紮,以防土匪;請調曾國葆率湘鄉勇移駐衡州。
駱秉章說:“我剛接到江西戰報,泰和土匪遭到劉長佑打擊,從蓮花廳東進本省,抵達茶陵州境內。依我之見,索性派塔齊布前去剿匪,也好讓他暫離是非之地,滌公以為如何?”
曾國藩道:“如此甚好。”
駱秉章又道:“另派王葆生、周金城和王錱等部前往,可保無虞。”
塔齊布率部抵達茶陵,令童添雲解押火藥,三日之後趕到。童添雲隻用了一夜的時間便到了茶陵。塔齊布大為吃驚,問道:“怎會這麼快?”童添雲回答:“要是拖延,擔心路上遇到阻礙,那就貽誤大事了!”
塔齊布及王錱等部團勇在茶陵迭獲大勝。會軍隨即分兵進入安仁、酃縣、桂東、興寧等縣,官軍分頭追擊,不到十天便已肅清。
9月13日,駱秉章奉到上諭:補授湖南巡撫。這道聖旨反映了皇帝對駱秉章前段工作的肯定。兩天後,曾國藩向皇帝奏報:湖南衡州、永州、郴州、桂陽州各地是匪徒聚集之區,數月以來,他們聚眾為亂,巨案疊出。他決定立即移駐衡州,就近調遣征剿兵力。
曾國藩不等上諭批複,第二天就從長沙起行,繞道湘鄉,抵家省親,9月29日抵達衡州府。這時他接到王錱的來信,請求他準許自己回家問學。原來王錱在興寧大辦團練,為當地建立了自衛武裝。他見國家大局日益艱難,自己位卑權輕,無力扭轉大局,打算告病回家讀書學習。他後悔過早地踏上仕途,耗盡了心力,卻仍然滯留於基層。他想給自己充電,希望將來能有一番大成就。
曾國藩回信,勸王錱不要突然離開營伍,令眾人失望。正在此時,王錱突然聽說羅澤南的湘鄉勇在南昌城下失利,友人謝邦翰、羅信東、易良幹、羅鎮南陣亡。這個事件激發了王珍的鬥誌。他仰天哭泣道:“我們一起出山,期望與同誌一起共滅此賊。如今你們都死了,我怎麼還好意思回家?”
王錱決定去江西複仇。他上書駱秉章,陳述郴州和桂陽州剿匪善後的四大策略,請求離開湘南,回家增募湘鄉勇增援江西,以雪恥辱。他又給家鄉寫信,約鄉人入伍殺敵。
曾國藩也接到王錱從郴州的來信,說他聽到援贛軍四名營官陣亡的消息,打算回湘鄉增募鄉勇前往江西剿敵,以抒公憤而複私仇。曾國藩見此信詞氣慷慨,為其打動,同意王錱的想法。他給王錱回信,請他來衡州麵商。
曾國藩根據自己的切身體會,在複信中寫道:如今最大的弊端在於兵勇不和,敗不相救。而其不和之故,由於征調之時,彼處數百,此處數十,東抽西撥,卒與卒不相習,將與將不相知。地勢乖隔,勞逸不均,彼營出隊,而此營袖手旁觀,或哆口而笑,要用這樣的部隊來平定逆賊,怎麼能夠辦到!如今若要革除陋習,必須萬眾一心。我打算增募幾千名鄉勇,與援贛各營合成一軍,交給江忠源統領,用於掃平逆賊。
從這兩次通信看來,曾國藩與王錱對彼此頗有誠意,有可能握手言歡。但究竟有無可能達成完全的一致,還要看以後事態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