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年代的清江浦,是運河與淮河交會之處南北東西的通衢,既是七省咽喉,又是京師孔道,南船北馬,五河要津。在河運主宰經濟命運的時代,清江浦占盡河漕優勢與天時地利。
太平軍打到揚州時,清江浦緊張了一陣。這個水天一色、風月無邊的地方,成了官軍擔心被太平軍占領的戰略要地。副都禦史雷以誠奉命巡防運河,駐紮在清江浦,有意於積極參與軍事,幹出一番大業,可是他手下無兵,不知從何下手。
有一天,雷以誠到邵伯巡視,忽有門人來報:“有名士錢江到訪,來獻安邦之國策。”
雷以誠說:“快快請見!”
雷以誠心想:早就聽說這個錢江,出身於名門望族,自幼穎悟立群,十二歲時能操筆成文,立就六百言,被邑人稱為“奇人”。因屢試不第,科場受挫。家道中落,投筆出遊。一路抑鬱不得誌。後來輾轉至廣東,慕名投奔林則徐,不料林則徐已被革職遣戍新疆。在廣州時,錢江見英人索要不已,經常滋事,欺負國人,便與何大庚起草《全粵義士義民公徼》,聯合紳商,招募三萬壯士,攻打英人商館。當時清廷已與英軍議和,琦善聽說此事,大為驚駭,在英國人的威脅之下,隻好查辦,將錢江逮捕,以“虛張聲勢”罪將他充軍新疆,錢江因此名揚海內。
錢江在新疆與林則徐相聚,輔佐林大人治理水利。林、錢二人因治屯有功,被朝廷特赦。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林則徐被起用,署理陝甘總督,錢江為新幕客。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林則徐奉命移督雲貴,錢江與之分手,出遊京都。進京之後,交遊於公卿之間,放蕩不羈,愛說大話。如今他跑到我這裏來獻安邦之策,不知是否真有兩把刷子?
雷以誠正在思忖,隻見一個五十歲出頭的文士走了進來,拱手一揖,說道:“在下長興人錢江,字東平,號曉峰。見過副都禦史大人。”
雷以誠道:“先生大名,如雷貫耳。幸會!幸會!不知先生有何見教?”
錢江說:“在下看得出來,雷大人如今有為難之處,不知在下說得對也不對?”
雷以誠道:“哦?你倒是說說看,雷某有何難處?”
“清江浦並無城郭,很難防守,而且大權盡在河臣,雷大人在那裏,不過每天收一收各地的報告,多半是例行公事,不可能有什麼作為。大人有心前往揚州助戰,可是手中無兵,豈不是很犯難麼?”
雷以誠暗暗吃驚:此人果然不凡,雷某的心事都被他看穿了。於是問道:“錢先生可有法子為雷某解難?”
“這有何難?”錢江笑道,“在下有一小策,能為大人解難,不調兵而兵至,不請餉而餉裕。”
“願聞其詳。”
“裏下河一帶十分富裕,不難從民間募集軍餉。有了錢,大人就可以招募鄉勇,何愁手中無兵?大人帶兵前往揚州,駐紮在仙女廟,既可巡防運河,又能保衛裏下河富庶地區,皇上必定高興,說不定還會讓大人參與江北大營的軍事,大人大有可為啊!”
雷以誠道:“先生屈駕,請留幕府輔佐軍事,辦理糧台,不知可否?”
錢江此來本為投奔明主,雷以誠既發出邀請,他便爽快地答應下來。雷以誠聽從他的勸告,拉起一支鄉勇,駐紮在揚州以東約三十裏處的仙女廟,幾天間招收了幾千名勇丁,募集軍餉幾十萬兩,軍威大振。
鹹豐皇帝得知雷以誠自告奮勇組建部隊,靠近揚州前線,兼守裏下河門戶,果然大為讚賞。自從洪秀全造反,多數官員避之惟恐不及,難得有這麼一名文官自請拿起武器,主動向前線靠攏。
惠成的兒子晉康與雷以誠一同辦差,主動請戰。雷以誠和他駐紮在萬福橋,控扼了揚州的東南方。太平軍得知裏下河地區非常富有,企圖取道萬福橋向這一地區推進,都遭到雷以誠鄉勇的阻擊,無法過橋向東推進,官軍得以保全通泰的十幾座城鎮。
雷以誠一開手就做得如此順利,又聽從錢江的勸告,向皇上報告:清淮東路募勇籌餉大有可為,不但可以守住裏下河的門戶,還能牽製敵軍北竄之路。
皇帝大喜,授予雷以誠很大的權限,令他一麵設法保衛裏下河,一麵同漕運總督楊以增嚴密巡查河岸。勝保離開揚州後,鹹豐任命雷以誠為刑部右侍郎,頂替勝保在琦善的江北大營幫辦軍務,做了琦善的副統帥。
琦善不以帶兵打仗而著稱,而雷以誠卻是熟讀兵書。他率部到揚州城下紮營後,軍營裏徹夜打梆子,燒火堆,精心守備。奇怪的是,琦善的軍營一片寂靜,漆黑無亮,沒有火光也沒有人聲。
有一天,雷以誠來到琦善軍營,琦善嘴上掛著譏諷的微笑,對他說:“雷大人的軍營裏很熱鬧啊。”雷以誠不知琦善此話為何意,沉默不語。
過了半晌,琦善又說:“夜間防守,燃起火光,賊匪便能看見我軍。我軍敲打梆子,就聽不見外麵的聲響,這很危險啊。”
雷以誠一聽,頓時領悟到自己做得不妥,麵露慚色。他忽然悟到,不根據實戰情況來照搬兵書,是很危險的。於是他對琦善有了佩服之心。
不久琦善遇到了很大的難題。從北方陸續趕到江蘇的各路官軍全部駐紮在揚州城外,軍餉供應中斷。琦善的江北大營所支軍餉一部分由戶部撥款,另一部分由外省協助,後者總是未能按時送到。由於拖欠軍餉,江北大營軍心不穩,作戰連連失利。雷以誠身為幫辦,很想為琦善做點什麼,連忙召見錢江。
錢江一到,便問:“大人把在下找來,莫非是為了大營缺餉、軍心動搖一事?”
雷以誠道:“正是!正是!看先生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想必是有了良策?”
錢江微微一笑,說道:“點鐵成金並非難事。大人隻要在各地設關置卡,從商人的生意中一兩銀子抽他一厘錢,就不難籌得軍餉。在商賈眼中,千中抽一,不關痛癢,並可轉嫁買主。而大人這裏,則是滴涓之水彙集成河,可養十萬百萬之精兵。兵精糧足,洪楊豈有不滅之理?如是,功在大人,利在國家。”
雷以誠一聽,如醍醐灌頂,翻然大悟,連說:“先生真乃用兵理財的高手!”
錢江說:“其實厘金並非我錢東平的發明。這東西是商人鼓搗出來的。在位於交通要道的城鎮裏,各地的商人都會開設會館,為家鄉的商旅提供方便。會館從百貨的盈利中抽取一定的金額,儲備起來,公用開支。
“厘金是一種商業稅,征收對象為行商和坐商。針對行商的稱為‘活厘’,針對坐商的稱為‘板厘’。其稅率大體為百分之一,即按貨物價值抽百分之一的捐稅。百分之一為一厘,故稱‘厘金’或‘厘捐’。征收厘金的專門機構有兩種,對於坐商,設立稅局征收,通稱‘厘局’;對於行商,設立稅卡征收,通稱‘厘卡’。關卡由官府或軍隊在通商要道設置,進行征收、查驗和緝私。交納稅金後發給稅票。征集的稅金全部用於軍餉。
“戰國時期,趙國大將李牧駐紮在北部邊關雁門郡,軍餉匱乏,便從集市上抽取商業稅,用於養活自己的士兵。他擁有一千三百輛戰車,一萬三千匹戰馬,加上十萬大軍,費用浩繁。趙國是個小國,李牧又駐軍在那麼偏僻的地方,靠著商業稅的供給,軍餉也不見短缺,行軍不缺糧草,士兵不愁吃穿。
“明代不征商業稅,全靠農業的稅收來供養軍隊,賦稅的一半用於養兵。全國每年收入應該有二千多萬兩銀子,但十年的節餘還不夠一年的收入,郡縣府庫照例都沒有儲蓄。大農春秋有兩次收獲,往往還不夠開銷。戰火一起,田地裏不再播種收獲,朝廷收不到關稅,而賑災撫恤,各種費用層出不窮。於是勸人捐輸,商議借貸,想用一兩位貴戚大臣的私財填補天下的費用,實在想不出辦法了,便增收農業稅,弄得民不聊生。
“本朝察覺了這種弊端,兩百多年堅持不加農業稅。然而,每當戰火燃起,百姓仍然不免經年累歲的徭役,把國庫的錢全部拿出來,也不能滿足所需的開支,謀臣們束手無策。
“粵逆起事,朝廷籌餉派兵,耗費幾千萬兩銀子,財源已經枯竭,所撥的錢財隻是公文上的數字,長久無法落實。大家都靠捐輸,可是如今捐輸也不靈了,隻有靠厘金了。捐輸和厘金兩種辦法,都起源於戰國和秦漢時代。但比較起來,捐輸是個笨拙的法子,朝廷賣官鬻爵,流敝很大,敗壞了風氣。何況與捐輸比較起來,用商業稅來供給軍餉,是一種比較穩定的來源。商人做生意,手頭比農民寬裕多了,讓他們交一點稅收,也算是官軍收的保護費,不會傷他們的元氣。
“窮苦百姓做小本生意可以免稅。商人繳納了厘金以後,會把稅收轉嫁到買家頭上,提高商品的售價,他們損失也不大。古往今來,商家賣貨總有兩種價格,交稅的價格較高,不交稅的價格較低,稅收總會轉嫁給買家。”
錢江這一番說詞,有理有據,說得雷以誠心服口服。他的部隊缺餉最為嚴重,戶部撥給他的款項太少,請求增撥無門,他不能眼看著軍士們餓死,情急之下,決定馬上實施錢江所獻的厘金法。他下令設立厘捐局,針對百貨抽取稅收,奏明專供本軍之用。他首先在部隊駐地仙女廟等鎮的水陸要道勸捐助餉,對行商和坐賈,根據他們的營業額征稅,規定每百文捐納一文或二、三文,每擔米捐錢五十文,每擔豆子捐錢三十文,每擔雞鴨捐錢八十文。幾個月下來,雷以誠所部比江北大營所得的軍餉更為優厚,半年時間“彙捐至兩萬貫”。雷以誠有了錢,錢江又為江北大營募勇三千人。於是江北大營糧台殷實,兵力大增。各省相繼仿效這一課捐辦法。
雷以誠雖然推行了取得養兵之財的好法子,卻未能培養出一支能打仗的軍隊。但是他的辦法啟發了正在崛起的湘軍大佬。湘軍的崛起雖然未能得益於厘金的征收,但不久之後,曾國藩靠著這個辦法,把湘軍帶出了最艱苦的歲月。
胡林翼當上湖北巡撫之後,精思熟慮,效法劉晏“專用士人理財”一語,製訂章程,為厘金稅收製訂了詳明周到的製度,立刻帶來了財政的富強,湖北全局賴以振興。東南各省繼起日盛,大抵上都是采用相同的辦法,百姓也能夠接受。胡林翼證實了錢江的分析,他說,設立厘金,隻向商人收取,不向農民要錢,比增加田賦好多了。
總之,在鹹豐同治年間幾無間斷的內戰中,厘金為官軍提供源源不竭的餉源,使官軍最終得以肅清全國的造反軍隊。隨著厘金在全國逐步推廣,官軍將帥不斷提高收稅比率,所設的稅卡越來越多,抽取的稅金越來越重,每年的收入超過人口稅的數倍。戰爭平息後,厘金成了慣例。此後幾十年,全國的商賈都為這種稅收感到頭痛。
因此,錢江倡議的厘金開征以後,對清代的社會經濟發生了很大影響。除田賦(農業稅)以外,厘金與海關稅、鹽稅等其他各稅一起,成為官府的大宗稅收。由於經常隨地設卡征課,隨意定物征課,稅額可觀,稅收旺盛,所以太平天國戰事結束,這個稅種仍然無法廢除,直至1931年,民國政府才裁撤厘金,改征統稅和營業稅。
另一方麵,厘金之法長久執行,被那些等待補缺的官吏看作發財的機會,設立的厘局日益增多,立法日益嚴密,一所厘局就有幾十名胥吏和仆役,大者官侵,小者吏蝕,甚至對大米和布匹都開始收稅,稅收章程訂得過於苛刻,執行的官員也有許多壞人。但這些顯然都不是錢江獻計開征厘金的初衷,而是官場腐敗帶來的負麵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