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軍攻打長沙已有八十天,兩次埋地雷炸垮城牆,仍然無法攻入城內。官軍經常出兵破壞浮橋,威脅到他們湘江兩岸的交通。楊秀清和韋昌輝都知道,一旦浮橋被毀,不僅兩岸部隊無法溝通,而且東岸太平軍就斷絕了糧食供應。城南的壁壘也被官軍搗毀了一批,他們隻有藏入地洞才能躲避槍炮,生存得非常艱難。而且部隊缺鹽缺油,難以久撐下去。
這一天,一個書生模樣的人直闖洪秀全的大營。衛士將他攔住,他說:“我要見太平王!”還要硬闖。衛士懷疑他是刺客,將他逮捕搜身。
此人大罵起來,滿口市井臟話。罵聲驚動了楊秀清,出來查看。此人打一拱手,說道:“此公想必就是東王吧?在下湘鄉蕭智懷,敢問閣下今日舉兵,究竟是為了反滿,還是為了助滿?”
楊秀清說:“混帳!這是什麼話?我天國大舉義兵,當然是要反滿,怎麼會助滿呢?”
蕭智懷說:“東王要舉大事,為何讓這些走卒侮辱我一個國士?”
楊秀清大笑道:“看來先生也是個狂人。”走上前去跟他握手,言談一番,然後領他去見洪秀全。
楊秀清說:“陛下,蕭先生豪蕩不羈,前來投奔天國,有要策獻上。”
洪秀全問道:“先生有何良策?”
蕭智懷答道:“蕭某幼年讀書便能一目了然,卻沒耐性讀完,喜歡玩耍,召集牧童賽跑拔河,指揮進退,如大將指揮士卒。少年時也曾有些文名,就讀於長沙嶽麓書院。蕭某不喜八股,行文隨意揮灑,以氣行之,頃刻千言,見者吐舌,故此不能見容於科場。如今聽說陛下反滿,倒是有心輔助陛下。”
洪秀全道:“如此甚好。先生有何見教?”
蕭智懷說:“天軍已有數萬之眾,陛下何須戀戰於長沙?隻要順流而下,急取湖北,
出兵中原,窺視燕京,就能成就大業了!”
“本王正有此意,”洪秀全說道,“正與各王商議進退之策。先生既肯向天國獻策,就留下做個謀士吧。”
經過一番議論,洪秀全和三位王爺一致認為,迅速撤離長沙乃是最好的出路。
楊秀清、韋昌輝和石達開緊急碰頭,製訂了一個悄然撤離的計劃。為了迷惑官軍,他們決定派間諜傳遞假情報,同時對城牆實施最後一次爆破。如果能夠衝進城內固然更好;若不能進城,也可以蒙蔽官軍,以為他們還在力圖攻下長沙。
11月29日黎明,官軍正在挖掘濠溝,太平軍從舊有的地道中斜穿一洞,忽然將南城轟塌一段,豁口寬至八丈有餘。緊接著,他們向缺口發起衝鋒。瞿騰龍督部拚死堵禦。太平軍眼看城牆已有缺口,卻硬攻不下,惱恨不已,隻得且戰且退。官軍乘勢搶下缺口追擊,殺敵三百多人。此次爆炸形成的缺口距離學使署很近,署內存放了幾千緡錢。學使急忙募人運石填牆。運石一塊,給錢千文。許多人爭著運石前往。當時官軍與太平軍混戰在一起,難解難分。有的士卒落到缺口中,築城者來不及分辨敵我,全被築在其中。後來修城時發現了許多屍骨,人們將之並葬在一座墳內。
太平軍在南城爆破時,忽有軍士挖掘到一方玉璽,上刻“太平王印”。據說太平軍將士大受鼓舞,一掃因西王蕭朝貴陣亡和長沙久攻不下而導致的沮喪。全軍將士將此視為天授王權,當晚舉行慶典,將士山呼“萬歲”,把這個隻能由皇帝享受的稱號加給他們的太平王,並將太平王之妻稱為“娘娘”。一些文獻表明,洪秀全的元配夫人為賴氏,她在長沙享有了這個尊號。但據他的兒子洪天貴福後來供稱,賴氏還是第二個夫人。
不管怎樣,洪秀全也許就是在長沙將他的王號做了更改,由太平王晉級為天王。他永遠不能自稱皇帝,因為拜上帝會的宗教信條規定,“帝”字是上帝的專利,除至高無上的上帝以外,任何人的稱號中都不得使用這個字。洪秀全隻能用“天王”這個稱號來表明自己真命天子的身份。
任何一個不信上帝的人都不會相信這方玉璽是由天使送到長沙城下的。毫無疑問,是凡人事先悄悄把玉璽埋在城牆之下,然後指引軍士佯裝偶然地將它挖掘出來。那麼就發生了一個問題,這樣做的意圖究竟是什麼呢?
這件事可能是洪秀全安排心腹所為。可以猜測,馮雲山和蕭朝貴的去世威脅到他在太平天國的首腦地位,他需要通過一個神跡來證明自己承載的天命。當然,這件事也有可能是整個領導核心的集體密謀,目的是給洪秀全舉辦一個正式的登基儀式,借以提高士氣。太平天國領導集團在此期間做出的一個決議與這個推測頗為吻合。據說他們從長沙撤圍後打算去常德建國。如果事情果真是這樣,那麼洪秀全稱帝的地點是長沙城外,而稱帝的時間就是1852年11月29日。
當然這隻是一種假設。另有資料表明,洪秀全的登基既可能發生在金田村,也可能發生在永安城內。其中永安建製的說法頗具說服力。大量證據表明,太平軍在永安時期已經正式建立了政府,發布了國家政令,並且確立了軍製。然而,如果洪秀全的登基地點真是永安,那麼他怎麼會連一方玉璽都沒有,非要到了長沙才來演出這一幕呢?這是一個待解之謎。
11月29日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洪秀全借著玉璽的神秘出現確立或者鞏固了他的統治地位,楊秀清則借著此事鼓舞士氣,進行了一次戰鬥總動員。同時他們對蕭朝貴的死做出了自圓其說的解釋,聲稱戰死的西王其實是被天兄耶穌接到了天國,而洪秀全已在升天時會見了這位昔日的戰友。楊秀清又通過神諭指明了進軍的方向,上帝要求他的子民從長沙安全撤離,到湖南西北部的常德去建立國都。
楊秀清在11月30日繼續執行另一個預謀。一名自稱姓劉的太平軍投到江忠源的營中自首,稱太平軍正在對準天心閣挖掘地道。江忠源連忙派人進城報告張亮基,叮囑城內守軍嚴加戒備。轉眼之間,那個姓劉的投誠者不見了,四處搜索不得。江忠源想,此人一定是逆賊的間諜,故意來謊報軍情。可是,他說逆賊在挖掘地道,是想讓官軍產生什麼錯覺呢?莫非逆賊要撤圍了?
當夜二更,長沙城南起火,空中刮起一股旋風,挾帶幾點急雨而過。楊秀清一聲令下,太平軍從長沙撤圍,走浮橋渡過湘江,向西推進。他們取道龍回潭,分隊抄小路行軍,很快就消失在丘陵之間。他們的目的地是寧鄉。
太平軍這次撤圍和永安撤圍時一樣做得非常漂亮。為了迷惑官軍,他們派出小股部隊向南行進,誘導官軍誤判他們的前進方向。向榮果然中計,以為太平軍向湘潭進發,命令西岸官軍拔營追趕,同時連夜傳令到東岸,令東岸官軍全部開往湘潭。和春接到軍令,與江忠源的楚勇一起向南追去。
城內的文武大員們得到消息稍遲。四更時分,城外南麵騰起火光,左宗棠站在城樓上,注視著城外的動靜。他在高處看得明白,太平軍已經全部撤到河西。他雙眼布滿血絲,捂著口不斷地打哈欠。自從進入圍城之後,他很少睡眠,日夜巡視城防,觀察防衛部署的每個細節。他的才幹、冷靜和勇氣,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他雖然沒有司令權,缺乏權威,但他的觀察、指正和建議,都得到了張亮基和其他大員的認同。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張亮基、駱秉章和羅繞典匆匆登上城樓。左宗棠指著城外對他們說:“逆賊全從河西跑了。”
駱秉章問道:“他們會逃向哪個方向?”
左宗棠說:“逆賊定會北上,不過會布置幾路疑兵。”
駱秉章又問:“向榮會向何方攔截?”
左宗棠道:“除了東麵,三麵都須扼守,我想向軍門應該明白。”
“那可難說哦。”駱秉章說,“徐中堂到了湘潭就止步不前,不敢北上長沙,不是出乎我等意料嗎?據說他的幕僚有的主張他北進,有的卻在拖後腿,說什麼賽中堂在長沙城,總督不宜逼他出戰。此次防守長沙,城內城外,河東河西,兵勇共有六七萬人,還有一位中堂、三位巡撫、三位提督、十二名總兵,湘潭和衡州還有兩位總督,若是讓逆賊跑了,真是不甘心哪!”
左宗棠嘿嘿一笑,說道:“豈止是徐中堂,連福軍門也不肯來長沙。張中丞給他寫信,他既不回信,也不照辦,窩在蘄家河不動。賽中堂倒是到了長沙,正好統一調度,不料接到上諭,要將他革職拿問,他也不便指揮了。這麼多大員湊在一起,讓誰來指揮都難得心應手啊。”
暗夜沉沉,風雨蕭瑟,太平軍的突然離去,給站立在長沙城頭的大員留下了太多的懸念。敵人會不會暗中埋伏在丘陵之間,等到官軍離去,又重新回到湘江以東,繼續攻城?他們會不會西奔寧鄉,繞道前往湘鄉?他們會不會南下湘潭,或者北上嶽州?一個個猜想,無不令人牽腸掛肚。
駱秉章暗想:隻要逆賊不返回長沙,我奉旨暫留湖南辦理長沙防剿事宜的任務就算是結束了。天亮後我就要拜發奏折,請求皇上下達新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