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2年10月7日,新任湖南巡撫張亮基終於來到了長沙。從常德到長沙不過三百多裏的路程,他卻用了二十六天才走到,令人不得其解。他從路上接到的聖諭中仿佛看到鹹豐那張稚嫩的臉上布滿了怒容。從那時起,他不敢再多耽擱一個時辰,迅速地趕完了剩下的路程。
第二天,他十分渴慕的高人左宗棠也應他之邀從家鄉湘陰來到了長沙。當時城門緊閉,防衛森嚴。左宗棠通報姓名後,城牆上甩下來一根繩子。左宗棠把繩子係到腰上,城上有人拉拽,他攀著繩索登上了城頭。張亮基派人把他接到巡撫衙門,迎出來一看,隻見這個中年人身材不高,身形微胖,舉止利索,但不失儒雅。一張圓臉上兩眼目光機敏,略帶好奇的神情,彷佛時刻在探究事物的底蘊。
賓主握手,如見故人。軍情緊急,也顧不得說許多閑話。左師爺當即考察城防,部署兵力,調配武器彈藥。張亮基見他如此幹練,樂得將全城的軍事全部交他指揮。左宗棠後來寫信給女婿陶桄說:
比見石公於圍城中,握手如舊,幹以數策,立見施行。
左宗棠視察城防以後,趕緊去見江忠源。他這次出山,江忠源的勸說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左宗棠此年四十歲,身居山野躲兵,本來是不肯輕易出山的。他在人生過去一半的時候第一次出山來給張亮基做師爺,的確是給足了張亮基麵子。此人才高八鬥,雖然沒能步入官場,但道光朝的名臣陶澍、賀長齡和林則徐等人都十分看好他的才學和能力。1840年(道光二十年),賀長齡在貴州巡撫任上請他去幕府任職,他沒有去;1848年(道光二十八年),林則徐在雲貴總督任上請他去幕府襄助,他仍然沒有成行。此次張亮基請他出山,頗費了一番周折。左宗棠之所以同意出山,是因為有了眾人勸說的合力。
左宗棠接到張亮基從常德送來的邀請函時,正躲在湘陰白水洞為一家人營造的避難所裏。他展信讀罷,雖然感激張亮基誠摯的信任,卻並未為其所動。他提筆複函,快足給張亮基帶回來的是一封辭謝信。
可是,白水洞這個世外桃源從此不得安寧。張亮基派來的快足沒走幾天,江忠源派來的信差又到了。江忠源向左宗棠告急:季高兄,長沙危險了!我跟在逆賊後麵趕到長沙城外,好不容易搶占了蔡公墳的製高點。長沙要靠我們湖南人自己來保衛,綠營兵是指望不上了。那是一群酒囊飯袋啊。我在道州和郴州兩次力主圍殲逆賊,可我官職太小,沒人肯聽。快來吧,有你協助張中丞,長沙就有望保住了!
左宗棠素知江忠源的為人和才幹,有些動心了。此公與太平軍作戰已有一年多,對敵我雙方知之甚深,他的邀請份量很重。何況身為湖南人,左宗棠沒理由坐視長沙被困。城內有他的學館,還有很多學生。隻是不知道,張亮基此人究竟如何?左宗棠心裏還是沒底。他想,賀大人與林大人是我尊敬的師長,他們的邀請我都沒有答應,憑什麼張亮基一請,我老左就非去不可呢?還是等等看吧。
剛剛拿定主意,有人自貴州來,交給他胡林翼的一封信函。拆開一看,貴州的這位死黨抓住他崇拜林則徐的心理,盛讚張亮基是林則徐推薦的好官,和林大人是一流的人物。這番話,把左宗棠的心說活了。
胡林翼說,張中丞兩次派專人帶著禮物來請先生,一次被敵軍阻攔,另一次想必已經把信送到了先生手中。昨天接到中丞八月二十三日(10月6日)從喬口船上送來的信,說他對你的想念如饑似渴。中丞肝膽血性,舉世無雙。林大人曾向宣宗皇帝推薦,所以他才得到重用。先生最敬服林大人,而中丞的確是林大人一流的人物啊。
左宗棠對張亮基這個名字並不陌生。他記得,道光二十九年(1849),他在長沙跟林則徐舉行湘江夜話,關於官場中的人材有過一番交談。當時林則徐說:“雲南的張亮基、貴州的胡林翼和黃宅中,都是老夫的左右手。”
左宗棠跟胡林翼是死黨,此人的才幹如何,不用林則徐多說。但他不熟悉張亮基,便問道:“張亮基有何擅長?”
林則徐答道:“此人開爽明幹,不易得見。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此人早年任中書小吏,辦過水利。有下屬向他行賄,被他謝絕。但他沒把此事告訴別人,隻是寫在日記裏。後來他來拜會老夫,把日記給老夫看了,其中記載了他拒賄的始末。從此老夫便對他另眼相看了。”
“原來林公對他還有過知遇之恩。”左宗棠說道。
“人生在世,若無知遇,斷難出頭啊。老夫也是遇到一位伯樂才有今天。家父以賣柴為生,我幼年跟隨家父幹苦力。十二歲遇見一位巨室富戶,說我器宇非同一般兒童,頗以為異。試著與我交談,見我應對有序,又誇我聰穎殊常,將來必有成就,於是與家父商量,讓我隨他的幾個兒子一起讀書。我有此機緣,後來才得以涉身科舉,步入仕途。”
左宗棠想起這段往事,知道胡林翼信中所言不虛,張亮基的確是林則徐看好的官員。想到這麼多人都希望他這個草根書生出山一展才華,不禁心頭一熱。再看下去,胡林翼信中還有一段話,說得左宗棠有些無地自容。
季高兄,不是林翼我想害你,家鄉的戰禍就擺在你的眼前!你若能委屈一下自己去拯救湖南的百姓,民眾得到了好處,相比之下,你的損失就小了。如果你不能體諒我這番誠意,還是不肯出山,你自己是保全下來了,難道你忍心看著本朝兩百多年的和平毀於一旦嗎?張中丞也是不世奇人,虛心延訪,請你做他的賓客和師爺,為他運籌帷幄,也不至於辱沒你啊。如果湖南全被洪秀全占領,難道惟獨你那柳莊和梓木洞能夠幸免嗎?
左宗棠想,這個胡潤之,把話說得好實在。柳莊是我的生計所在,一家十來口,就指望那幾間房子和幾畝薄田活命了。教書掙的那點錢養不活我一家人,要是柳莊毀於戰火之中,我靠什麼撫養後代?一個人活在人世間,若是連肚子都填不飽,還談什麼抱負?天下蒼生和我一樣,沒有和平,哪來溫飽?潤之這次鐵了心,硬要把我老左推出去。我要是再不出山,他豈不會指責我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正在猶豫間,二哥左宗植,也就是向祁俊藻推薦江忠源的那個人,來到了白水洞。
“宗棠,如今世風日下,很久不見公卿大夫禮賢下士了。張公誠心邀你出山,你該成全他的這番美意啊。”
夫人周貽端接口道:“張大人既是林大人一流的人物,他誠心相邀,也不算委屈我老公啦。”
同縣的郭嵩燾和郭崑燾兄弟隨左宗植同來,二人也在一旁相勸。
郭嵩燾說:“季高,你十九歲便中了舉人,可惜懷才不遇,三次會試未中,以至於絕意於仕途。如今你已到不惑之年,縱然有一肚子的才學,可是不出去辦差,又怎能幫助天下蒼生呢?”
“罷,罷,都別說了,我去就是。”左宗棠說,“但我有個條件,意誠要跟我一起進入張公的幕府。”
郭崑燾一愣,沒想到左宗棠會拿他來墊背。他想了想,隨即靦腆地一笑,說:“行!”
如此多的親友好心相勸,才說動了左宗棠的心。也許他並非故作姿態,自抬身價,而是確實不想做官,也不想參與這場內戰。但他拗不過眾人一番熱心,不得不勉為其難。
左宗棠在四十年的生涯中飽嘗世態炎涼,教過書,務過農,賴以維持一家人的生計。他長期生活在社會底層,懂得百姓的疾苦,痛恨腐敗無能的官場,卻從來沒有起過造反的念頭。他跟那些期待改朝換代的漢人視野不同。天地會和拜上帝會這類會黨執著於建立漢人的王朝,左宗棠則比他們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些,始終關心著中國如何自強,如何抵禦外國列強的侵略,如何穩健地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左宗棠絕意於科舉仕途之後,在貧寒的歲月裏浸淫於實用科學,鑽研軍事、中外地理、西洋曆史、農學和行政管理,創建自成體係的國防理論,把自己錘煉成政治家和軍人的坯子。他以高遠的眼界,密切關注著鴉片戰爭的全部進程,指望林則徐這樣的強硬派官員擊敗夷人的侵略。
1839年(道光十九年),林則徐在虎門銷煙,大力整頓海防,左宗棠從他身上看到了富國強兵的一線希望。他鑽進故紙堆中,考察西方列強侵略中國的曆史根源。他知道英國為了傾銷鴉片,企圖以武力要挾清廷開通商埠;俄國人則垂涎我們的領土。無論是英國人還是俄國人,都把中國人當成好捏的軟柿子。林則徐此舉,發出了一個強硬的信號。
1840年(道光二十年),英國軍艦侵入廣東海麵,鴉片戰爭爆發。左宗棠聽到戰況,為自己隻能袖手旁觀而焦慮不安。他身在後方的山野,心卻已馳往海濱的前線。他讓自己進入帝國軍隊參謀長的角色,分析敵情,製訂作戰計劃。他有出色的作戰方案,有因地製宜的謀略,也有必勝的信心。但他連最低的軍銜也沒有,甚至沒有一個軍人會看一眼他的軍事提案。
英軍隨後大舉北犯,廈門、定海、鎮海、寧波相繼失守。左宗棠聞訊,更加憂慮。官軍怎麼會如此缺乏戰鬥力?明朝的軍隊抵禦法國與荷蘭侵略軍,不是有現成的戰略戰術擺在那裏嗎?為什麼沒有一位中國將軍懂得正確地用兵呢?左宗棠急得夜夜失眠。
戰局一旦惡化,大學士穆彰阿就有危言聳聽的本錢,把道光爺嚇得六神無主。道光爺身上已沒有滿清前輩皇帝神武的影子,他居然將堅持抗戰的林則徐革職發配新疆,以此來討好猖狂的敵人。可是英國人還有更大的企圖,要求租借香港,於是繼續用武力施壓,攻陷了沙角和大角,沿海大震。
左宗棠聽說愛國護國的林大人被誣指為“誤國殃民”,恨得直拍桌子,手掌都拍紅了。他對道光皇帝非常失望,簡直懷疑此人是不是康熙和乾隆的子孫。
是非顛倒如此,可為太息!
投降派占了上風,沒有林則徐的參與,中國戰敗了。1842年(道光二十二年)簽訂
的中英《南京條約》,令左宗棠感到切膚之痛,沮喪萬分。
中國戰敗的後果,草根階層的左宗棠非常清楚。蒙羞的中國人爆發了對滿清的怒火,自然災害造成的饑荒和瘟疫也在逼迫掙紮於死亡線上的民眾舉旗造反。時局敗壞到如此地步,他想不出有什麼能人可以挽回。他無意於參與即將開始的內戰,而是想找一個荒僻的處所領著老婆孩子躲避戰亂。
以左宗棠為代表的這類漢人知識分子,是鹹同時期最為強大的人力資源。誰能把他們納入自己的旗下,誰就有可能成為最大的贏家。他們是山野之間的藏龍臥虎,如果鹹豐皇帝看不到他們的存在,或者在發現他們的潛力之後不願破格地把他們從布衣提拔為高官,那麼這位新皇帝將無法守住道光爺傳承下來的祖業。如果鹹豐皇帝的敵人得到他們的加盟,那麼滿清帝國的大廈就會傾倒得更快。
所以,曾國藩說得很對,中國的形勢如何發展,取決於鹹豐皇帝將要采取何種人事路線。而鹹豐在經曆了痛苦的思考之後,也領悟出了這個不二法門。雖然鹹豐還沒有直接下令提拔左宗棠,但他號召地方大員招募賢才,提拔幹員,為左宗棠的出山創造了條件。左宗棠此番應張亮基之邀來到長沙,已經做出了立場的選擇,加入了官軍的陣營。因此可以說,張亮基為皇上辦了一件大好事,為朝廷請出了一位最重要的人材,他將在晚清曆史上發揮無可估量的作用。他的此次出山,實乃清廷之大幸。未來同治光緒年間的曆史將表明,對全體中國人而言,這個“四億中國人當中最傑出的人物之一”能夠登上晚清軍政舞台的高位,也是值得慶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