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太平軍占領道州的前後,在距離道州七百裏以外的湘鄉,設館授徒的理學先生羅澤南已經無心於本業,而在側耳傾聽太平軍進軍的步伐。他認為廣西的那些造反者極有可能打到他的家鄉,於是提倡鄉人舉辦團練,保衛家園。
羅澤南並不是一個沉不住氣的人。這個出身於貧寒之家的書生曆盡了人間淒苦,嘗夠了悲情別離,但他始終保持著平和的心態,清貧樂道,敦厚寬容。他心裏隻牽掛著一件事情,那就是在人世上走這一遭,一定要建功立業,否則無異於枉過一生。他說,他不擔心家門多災多難,唯恐學問不能脫俗入聖;他不擔心沒有本領養活自己,唯恐沒有本領貢獻於社會。
因此,當他聽說江忠源帶兵抗擊太平軍取得了功名,他就再也坐不住了。
湘鄉知縣朱孫貽對這位布衣學者禮敬有加,而且十分讚同組建地方武裝保境安民。於是一場轟轟烈烈的練武運動在湘鄉縣拉開了帷幕。
四十五歲的羅澤南對時局軍情的熱心已經改變了他的命運。他日後注定要成為湘軍的一員大將。無情的戰神將會用刀槍置換他手中所握的書本和筆杆。
羅澤南不僅自己熱衷於舉辦團練,還動員他的好友與門生一同參與。他的諸多弟子中,以時年二十八歲的王錱對興辦團練的熱情最高,並且一上手就表現得非常內行。這固然是他熟讀兵書的結果,但他具有過人的才智和軍事天賦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王錱給縣令朱孫貽上書,請求編練民兵抵抗太平軍。當時正值清廷下詔命令湖南和湖北舉辦團練,他的申請立刻得到了批準。
江西清江人朱孫貽不僅是個頭腦清醒並且勤勉能幹的知縣,而且也是個團練迷。早在1850年他出任湘鄉知縣以後,就曾召集劉蓉和王鑫等人,向他們鼓吹:想要保衛家鄉,就非團練鄉兵不可。從那時起,他就積極地開始建立地方武裝。
因此,現在他不僅首肯大規模舉辦團練,還給羅澤南和王錱提供積極的支持。在團練這件事情上,他聽不得不同的聲音。他訓斥那些不願掏錢的鄉紳,說他們是一群愚民,苟且偷安,忘了巨禍即將臨頭,猶如小孩有病卻害怕苦藥,不肯服用。他甚至威脅那些抗捐鬧事的鄉紳,要對他們妨礙公務的行為處以重罰。他還抓了幾個膽敢非議團練的人,給予輕度的懲處。
朱孫貽代表官方下令設置保甲,要求練團練族,製定團練操習章程十二條。於是,湘鄉的團練得以順利地組建。
羅澤南和王錱在組建團練部隊的初始,就仿效江忠源的做法,定下了一個原則:帶兵的是讀書人,而勇丁必須是樸實的山農。散兵遊勇、老兵油子和市井無賴一概不收。這個原則的確立,為湘軍日後的紀律和戰鬥力提供了保障。
什麼叫團練?按照王錱的解釋,團就是團攏一氣,彼此相救,生死相顧。練就是練兵器,練武藝,練陣法,尤其要練膽練心。人的膽子有大有小,人心則是彼此相同,誰都想要保全身家性命。但是怎樣才能自保?隻有打擊盜賊。而要打擊盜賊就必須操練。個人操練還不行,一個人的力量太小,而盜賊卻是很多人聚在一起行動。百姓要想打贏,隻有眾人一致,同心共死,互相保護而求自保,所以大家要團攏起來。
關於團練的定義,王錱說得很流暢,但是執行起來卻不容易。湘鄉勇團攏了,要抓訓練可是一大難題。籌備軍糧和武器要費許多周折,自不待言。最令人為難的是,勇丁都是鄰裏鄉親,無法用一紙文書加以約束。有些壯丁被選中了,哭著放賴,不肯入隊。另有一些人,雖然身在隊列中,卻連行止號令都聽不明白。遇到這種情況,打也不是罵也不是,需要的是極度的耐心。
鄉下人沒有見過世麵,覺得勇丁的製服,也就是所謂的號衣,樣式非常可笑。大家一見王錱拿出這種似乎是戲劇裏才有的服裝,便哄笑不止,認為穿這種奇裝異服非常羞恥,扭扭捏捏像個臨出嫁的大姑娘,死也不肯換上。
王錱碰到這些棘手的事情是有火無處發。鄰裏鄉親,罵不得打不得,隻能慢慢教化。他自己率先穿上號衣,又苦口婆心勸說一番,才讓大家統一穿上了製服。
這些問題解決之後,王錱便開始製定營製和號令。每一天,他都要和老師羅澤南一起組織隊伍,叫友人和師兄弟分頭帶領操練,他們自己還要親自訓導。訓練好了一個人,就讓他帶動其他人。就這樣,訓練的範圍逐步擴大。
羅澤南是理學先生,但他是個奇妙的理學先生,因為他不但教授理學,也愛教授武藝。在和平時期,教授武藝已經是他的拿手好戲。所以他設館授徒,教學內容大大超出了一般鄉間塾師所授的課業。弟子除了識字脫蒙,接受應科舉、登仕途的理想教育,還要靜心養性,跳高越溝,練拳習棒。上午講學,下午操練,文武兼修。羅澤南的授課內容為他吸引了大批學生。除王鑫以外,他門下還有一些得意弟子,後來都成了湘軍名將。他們當中有李續賓、李續宜、蔣益澧和劉騰鴻。
羅澤南的弟子中就數王錱思維敏捷,口才不俗,而且辦事衝動,好勝心極強。他體形消瘦,麵目清臒,目光炯炯有神,聲音洪亮,愛發議論。同學們坐在一起,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別人插不進嘴。有一次,羅澤南微笑著打斷他,說:“璞山,你能不能歇一歇,也讓我們有開口的機會呢?”說得王錱自己都笑了。
王錱擅長演講,在每次訓練之後,都要聲情並茂、慷慨激昂地講一番禮義廉恥,對湘勇反複灌輸,聽者無不感奮。
縣令朱孫貽是個懂得官場規矩的官員,他希望大辦團練這件事能夠得到高層上司的支持。湖廣總督程矞采前往衡州部署防禦時,朱孫貽在總督大人過境的地方恭候,得到了謁見的機會。他向總督講述湘鄉舉辦團練的辦法,請上峰予以批準。
他沒想到總督大人會給他劈頭澆下一桶冷水。程矞采回答道:“區區賊匪,容易撲滅,用不著你們深謀遠慮,勞民傷財!”
顯然,總督不讚成湘鄉這樣遠離戰場的地方興辦團練。
朱孫貽隻好陽奉陰違。他發現總督大人竟是一個書呆子,心中暗笑:大人,你遲早會因為防守不力被朝廷罷官!
朱孫貽打著確保一方平安的招牌解決了籌款的問題。當地士紳踴躍出錢。湘鄉勇很快就增加到二千多人。朱孫貽不想浪費大家的捐款。他讓鄉勇亦民亦兵,平時在家種田,十天半月集中訓練一個日次,有警時召集起來參加統一行動。平時不發餉銀,打仗時才發薪酬。
羅澤南和王錱組建了兩營湘勇。接著,他們又到各鄉各都挨家挨戶選丁訓練,作為保衛縣城的武裝力量。縣城裏成立了八個團,每個團都有一名團總,每團選取壯丁二百人,共一千六百人,分為八班。
在朱孫貽、羅澤南和王錱的努力下,湘鄉掀起了團練的高潮。不久以後,各坊各都的團練,熟悉陣法和戰技的人,增加到十多萬人。三十六歲的書生劉蓉提出了連坐法:一人膽怯後退,同伍都要擔罪。每一名團練勇丁都要自己紙寫筆載,指天發誓。
看到訓練出了成果,朱孫貽躊躇滿誌,選擇吉日,下令殺牛宰豬,犒勞湘勇。縣令親自率領全縣有聲望的紳士視察會操。操演完畢以後,集體同庭開餐嚼飯,眾人歡騰鼓舞。
湘鄉首開舉辦團練的風氣,湖南各地紛紛效仿,寶慶、瀏陽、辰州和瀘溪等縣也辦起了團練。三十三歲的寧鄉人劉典是羅澤南的朋友,他也在家鄉舉辦團練,鎮壓羅仙寨的齋教起事,被官府保舉為從八品訓導。
不過,羅澤南等人組建湘勇的目的隻是為了保衛湘鄉人的家園。在清軍的長沙保衛戰中,湘鄉勇並沒有上陣。後來隨著局勢的發展,特別是隨著曾國藩在省城設立團練局,湘鄉勇才有了馳騁全省直至出省作戰的可能。
羅澤南和王錱在朱孫貽領導下組建的湘鄉勇團練,成為曾國藩日後統帥湘軍的基本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