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軍攻占郴州以後,百姓中出現了兩極分化,有的人踴躍參加太平軍,有的人離鄉背井,逃避兵災。大批難民北上,沿著官道北行,來到耒陽城。此城位於郴州與衡州兩座大城的中點,距離郴州和衡州都是二百裏。太平軍若是能夠攻破耒陽,就能穿過衡州,直逼湖南省會長沙。
在大批難民到來之前,耒陽城本來就不安寧。耒陽境內會黨叢生,隨時準備配合太平軍起事。難民的湧入,對會黨而言預示著希望。他們派人聯絡郴州的太平軍,楊秀清等人也派出探子扮作難民,向耒陽方向打探情報,聯絡會黨組織,以評估太平軍經耒陽北上的可能性。
在這種形勢下,耒陽極有可能成為太平軍北上的一站。可是造反的勢力在這裏遇到了一個攔路神,他就是衡州書生彭玉麟,後來湘軍四大帥曾左彭胡裏麵的那個彭大帥。
彭玉麟當時在富商楊子春手下打工,為他經理一家當鋪,幹的是商業,而不是武行。他並沒有拿起武器對抗太平軍的願望。但是他的一個善舉竟然把他拖進了一場戰爭。
事情的原由就是戰爭的難民。彭玉麟在縣城裏見到難民食不果腹,衣不蔽體,便自作主張,從當鋪裏拿出一些錢財、米糧和衣物施舍給他們。東家楊子春得知此事,非常心痛。生意人以吝嗇者居多,楊子春也是如此。但他和彭玉麟私交甚好,而彭玉麟又是他請來的經理人,所以彭玉麟拿他的錢財去做善事,他雖然心如刀絞,卻還不願和彭玉麟撕破臉皮。
隨著難民的進入,會黨在縣城的活動也趨於頻繁。太平軍進入湖南後,會黨備受鼓舞,隨時準備起事,接應太平軍北上。加上一些難民為生活所迫,加入了他們的組織,會黨迅速壯大起來。他們的膽子也隨之膨脹,經常往來於城內的大街小巷,肆行掠奪,城內的店鋪幾乎被一掃而空。楊子春緊張了好幾天,惟恐自己的當鋪遭到洗劫。但他驚奇地發現,彭玉麟為他打理的當鋪竟然沒有會黨來騷擾。
楊子春覺得不可思議,對彭玉麟說:“真是奇怪,這些亂賊搶了整條街,就是不搶我家。”
彭玉麟笑道:“這是你做好事得到的好報呀。”
楊子春聽得一頭霧水,問道:“什麼好事好報?我不明白。”
彭玉麟說:“在街上盜搶的這些人,有好些是前幾天我拿你的錢接濟過的。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盜賊也懂的道理,所以他們不來這裏騷擾。”
楊子春這才明白,彭玉麟的施舍給他換來了護身符。互惠互利,替別人著想,是仁的根本意義。他歎道:“雪琴遠慮,非我能及。”其實彭玉麟的施舍起初並非為了換取盜賊不來騷擾,隻是不忍看到難民忍饑受凍而已,他並沒有想到有些受他接濟的難民會成為會黨中人。
彭玉麟無論是作為讀書人還是作為商人,總是站在與會黨對立的立場上。他希望社會穩定,但會黨四處搶掠,太平軍就在城南二百裏處虎視眈眈,耒陽城眼看不保,彭玉麟認為必須及時遏亂,以保耒陽的安定。他從各種渠道搜集到一份會黨主要頭目的名單,前往縣衙,將名單交給知縣,請求他立即出兵鎮壓會黨。
清末的知縣,像江忠源那樣敢於任事的是屈指可數的。多數縣令都是得過且過一心保官的庸官。耒陽知縣在會黨日益做大的情勢下不敢跟會黨作對,生怕鎮壓會黨會引來更大的報複,甚至引來太平軍。他見彭玉麟隻是一個小小的當鋪經理,竟然敢於告發會黨頭目,真是匪夷所思。他反過來勸說彭玉麟安守本分,不要生事,以免惹禍上身。
會黨在衙門裏也有眼線,當時湖南的知縣衙門、知府衙門和巡撫衙門都安插了他們的人。彭玉麟去縣衙要求捕盜的事情很快就為城外的會黨頭目所知曉。為了嚇唬一下彭玉麟,他們派出幾名得力幹將,命其突襲彭玉麟,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生意人。
有一天,彭玉麟從外麵收賬回來,剛踏進當鋪門口就被人勒住了脖子,企圖把他按在地下。會黨打手喝道:“彭玉麟,你真是不知好歹!我們劫富濟貧,替天行道,放過你們當鋪一馬,你非但不領情,還去告官,想要密捕我們的首領!今天就讓你嘗嘗我們的手段!”
彭玉麟從小習武,成人後多年寄身於綠營,參加過技擊訓練,對付幾個人不在話下。他在遭到襲擊時兩肘捅向後方,猛擊襲擊者胸部,迫使對方鬆開了手,然後躬腰發力,一個背包,將襲擊者甩到地上。其他會黨見狀,作勢要來群毆。彭玉麟擺好架勢,喝道:“大膽蟊賊,膽敢當街行凶,也不問問你彭爺爺我有什麼本事!老子當年去打李元發是立過大功的,還會怕你們幾個嗎?”
湘南混會黨的人都知道李元發,也知道彭玉麟有過從軍剿逆的經曆,如今又親眼見識了他的身手,心裏未免發虛。於是他們一哄而散,不敢尋釁滋事了。
他們回去向首領報告,首領一聽,怒不可遏:“你們幾個人竟然都打不過彭玉麟一個人,我就不信他有三頭六臂!太平軍已到郴州,我們人多勢眾,還怕他彭玉麟麼?今天索性殺進城裏,占了縣城,然後派人去請太平軍!”說罷召集幾百人馬,佩帶刀劍,加上少量火器,向耒陽城殺來。
耒陽知縣見會黨來攻,人多勢眾,急得團團打轉。他下令召募兵員,無奈無人應征。情急無奈,他派人去叫彭玉麟。彭玉麟叫上楊子春來到縣衙,知縣劈麵說道:“叫你不要招惹那些逆賊,你偏不聽。他們本來隻是上街搶點東西,還不敢對抗官府,現在倒好,他們索性要來攻打縣城了!”
彭玉麟說:“逆賊來攻縣城,表麵上是因我而起,實際上圖謀已久,是為粵賊北上開路。逆賊來了,何須驚惶,大人下令守城就是了。”
縣令說:“你叫本縣拿什麼守城?本縣下令募兵,無人應征啊!”
彭玉麟一聽,連忙說:“大禍臨頭,隻要大人決心抵抗,我彭玉麟不會躲避,願為大人效力。隻要大人信得過,我有一計,可保耒陽周全。我這位朋友,姓楊名子春,頗有家財,願將錢財散與城中的流民,若是流民接受錢財,大人便可召集他們守城,以固城防。我打聽過了,城外那股逆賊所帶糧草不多,隻要我們堅守,用不了多久,他們糧草耗盡,自會退去。”
知縣聽了彭玉麟這番話,覺得有些道理,而且事到如今,巴不得有人出來挑重擔,於是決定聽從彭玉麟的主張。他對彭玉麟說:“本縣當然要守縣城,此事就交爾等操辦。若是楊老板那裏錢財不敷支出,官府的人馬錢糧,要用多少,稟報就是。”
彭玉麟和楊子春出了縣衙,回到當鋪,立即張貼告示,散發錢財。告示以縣令的名義說:“逆賊兵臨城下,本縣著彭玉麟領兵守城,凡受錢糧者,須從彭玉麟守城十日。”
難民中有不少人以前受過彭玉麟的恩惠,這時踴躍報名,加入守城隊伍。彭玉麟將他們分成兩撥,一撥是青壯年,安排在縣衙大院內訓練技擊,另一撥是年老病弱者,負責修繕城牆,鞏固城防。
幾百名會黨殺到耒陽城下,彭玉麟指揮難民勇丁關閉城門,上城戒備。他知道手下的勇丁都是第一次上陣,恐懼之心是免不了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巡視城牆,告誡大家沉住氣,繼續修城放哨,各盡其職,沒有他的命令不要發起攻擊。彭玉麟親臨一線,穩定了軍心。
會黨頭目見城門緊閉,城內毫無喧嘩之聲,摸不清官軍的虛實,故而不敢貿然攻城。為了引守軍出戰,他叫手下在城下呐喊叫罵,把耒陽知縣和彭玉麟罵了個狗血淋頭。
彭玉麟仍然按兵不動,抓緊訓練勇丁,修補城牆。
會黨頭目見罵陣是白罵了,便命令部下攻城。首先打幾發土炮,炮子打在城牆上,沒起什麼作用,卻為會黨壯了膽,於是他們抬著雲梯衝到城牆之下,開始爬城。
彭玉麟在城牆上立起身子,命令勇丁進入戰鬥位置,用鳥槍射擊。難民勇丁初次上陣,打槍沒有準頭,殺傷力不夠,幾名會黨從雲梯爬到了城牆上。彭玉麟手舞大刀,身先士卒,開始了白刃戰。難民勇丁見主帥如此勇猛,怯懦之心頓時消失了一大半,個個奮力拚殺,斬殺了登上城牆的會黨,然後掀翻雲梯。第一輪戰鬥很快結束,城牆保住了。
會黨為了躲避勇丁的鳥槍射擊,撤到射程之外,在一處山坡上休整。
首次攻城失敗挫傷了會黨的士氣。接下來的幾天,會黨頭目屢次下令攻城,響應者寥寥。加上糧草消耗殆盡,不少會黨耐不住饑餓,趁夜開了小差。
這種局麵早在彭玉麟預料之中。他不甘心於被動防守,他要趁會黨疲憊時主動出擊,徹底解除這股禍患。但他需要難民勇丁的配合,於是進行戰前動員:“縣城防禦戰取得了勝利,沒有把一個逆賊放入城內,市民平安度日,這份功勞記在各位頭上。如今逆賊餓著肚子,子藥也打完了,士氣不振,如果我們衝出城去,就能將他們一舉殲滅。彭某衝在前麵,希望大家再接再厲,同心協力,打垮敵人!擊斃逆賊有賞!斃頭目一名賞銀五兩!斃士卒一名賞銀一兩。”
彭玉麟跨上白馬,揮舞大刀,衝出城去。勇丁分為大刀隊和鳥槍隊,先發槍,後衝鋒。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勇丁的行為再次證實了這個道理。
鑒於官軍曆來拘泥於守城戰法,不會輕易出城作戰,所以會黨完全沒有料到守軍敢於出城攻擊,而彭玉麟組織的攻擊取得了奇襲的效果。會黨猝不及防,當即崩潰。彭玉麟馬蹄所到之處,無人阻擋,有兩個跑得慢的會黨,被彭玉麟攆上,立馬成為刀下之鬼。
難民勇丁士氣大振,從兩麵包抄逃跑的會黨,將其悉數擒拿。彭玉麟將兩名會黨首領當場處決,將隨從人等一律釋放。
耒陽知縣得知彭玉麟大獲全勝,十分高興,暗自慶幸聽從了這名書生商人的主張,才保住了自己的頂戴。他雖然膽小,不敢任事,但有了功勞,倒也沒有獨貪。他擺下幾十桌酒席犒勞作戰有功人員,然後向衡州府報捷,沒有隱瞞彭玉麟的戰功。衡州知府得報,又向尚未到任的新任湖南巡撫張亮基報喜。
耒陽的捷報,雖然隻是消滅了一股會黨,並非針對太平軍的勝利,但在當時太平軍縱橫湘南連克重鎮的局勢下,對於官軍而言確實是一線光明。而且彭玉麟守住了耒陽,對太平軍的探子是一個震懾,致使洪秀全等人認為耒陽防線難以攻破,所以太平軍主力不敢采取自耒陽北上衡州的進兵路線。張亮基對於這個捷報自然非常高興,把耒陽知縣大大表彰了一番。
耒陽知縣請求衡州知府賞給彭玉麟一個綠營把總的職位,彭玉麟得知此事,忍俊不禁,說道:“我之所以要和逆賊作對,是為了保全耒陽全城的百姓,絕不是為了邀官請賞。如果我真想做官,兩年前剿滅李元發那一仗,總督裕泰要升我做臨武營外委,賞戴藍翎,我就不會推辭了。所以,這個把總我是一定不做的。我要向大人進一言,為官於亂世之中,總要敢於任事,無論為己為民,乃是不二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