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忠源抓到了雷再浩,楊炳坤曾懸賞一萬兩銀子購買雷再浩的人頭。江忠源得到這筆賞金,用於修葺新寧城。從此以後,江忠源在湖南博得了通曉軍事的聲名,也因用武不為私利而為人稱道。湖廣總督裕泰將他的戰功上報清廷,道光爺賞給他一頂藍翎頂戴。道光二十九年,清廷將江忠源揀發浙江。
短短三年,江忠源在建功立業的道路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他在仕途上的發跡,預示著一個書生不以進士入仕而以軍功升官的時代即將到來。江忠源靠著鎮壓雷再浩當了七品縣令,引得很多讀書人羨慕,其實這和他日後升遷的速度比起來簡直就算不了什麼。從151年開始,江忠源隻用了兩年多時間,就靠著戰功,由一個七品小官跨越了許多人一輩子也爬不上去的十個台階,成為清廷的二品大員,令滿朝文武瞠目結舌,也令湖南的讀書人個個心癢,爭相效仿。在這種意義上,江忠源是一個具有曆史意義的榜樣。
但是,在1847年江忠源剛剛步入官場的時候,並沒有幻想以後的飛黃騰達,隻是一心想著如何做好一個知縣。
江忠源告別父親江上景和母親陳太夫人進京向吏部報到,等待揀派官任。他很快就和人生導師曾國藩重逢了。
曾國藩說:“岷樵啊,新寧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上次進京,我曾跟你開玩笑說,你在家治辦團練,卻老不見你說的青蓮會匪鬧事。你卻咬定說新寧早晚會出事。看來還是你有先見之明啊,雷再浩被你一戰破了巢穴,又被你用計擒住了,你成了朝廷的功臣啊。”
江忠源恭謹地回答:“滌師謬讚,前事雖定,而大吏姑息,不肯痛誅,餘黨難猶未已。”
道光二十九年,江忠源等到了實差,奉派前往浙江。臨行前,曾國藩叮囑道:“浙撫吳大人是我的座師,品學才具令我景仰,岷樵此去,當先拜見吳大人。”
江忠源一到杭州,便去拜會巡撫吳文鎔。吳文鎔早已聽說江忠源是個難得的賢才,還有一副少見的古道熱腸,其義舉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對此人不僅有好感,還有一些好奇。聽說他來了,連忙將他請入書房,親切接見。
江忠源行禮已畢,賓主坐定。吳文鎔打量這個新來的下屬,見他約莫三十六七歲,長身猿臂,天庭飽滿,寬闊的額頭襯得臉頰略顯瘦削,須髯黝黑,雙目奕奕有神,神情豁朗,英姿勃勃。
“早就聽曾滌生說過,記得江知縣是出身書香門第?”吳文鎔問道。
“回大人,家父乃歲貢生,對學生教誨良多。”
“江知縣兄弟幾人?”
“回大人,兄弟四人,學生居長。”
“聽曾滌生說,江知縣曾久客京師,與曾滌生、陳岱雲、郭筠仙、馮樹堂等湘人友善,後來以大挑得教諭一職,卻為何未留京候選,又回家鄉去了?”
“學生看天下大勢,盜搶之風盛行,有心實踐經世之學,以保一方平安。家鄉有青蓮教匪,便是動亂的征兆。學生為了保衛桑梓,回家團練鄉勇,密繕兵仗。不出幾年,果然有雷再浩賊匪作亂。”
“新寧一役,天下皆知。江知縣勇略雙全,真是給讀書人長了麵子啊。”
“大人謬獎。學生能在大人手下當差,倍感榮幸。不知大人有何差事交辦?”
“本部院正有一件要緊的差事,若非江知縣這樣的文武全才,恐難勝任。不知江知縣是否願意接手?”
“學生願聞其詳。”
“本省今年發大水,秀水縣災情嚴重,到處都是饑民,搶劫之風猖獗。本部院想派你去秀水賑災,同時緝捕巨盜。此事若能辦好,不僅是救民於水火,也了卻了本部院一件心事。”
江忠源再無二話,領命來到秀水縣。微服私訪一圈,看到市麵米價昂貴,饑民們耐餓不住,隻好四處打劫。江忠源進入縣衙,隻見桌上案卷堆積如山。順手翻閱,搶劫案就有二十幾樁。江忠源連下幾道命令,捕快四出,抓了一百多名盜賊。有一名重犯,作惡多端,百姓提起他就為之變色。江忠源說:“治亂世須用重典,一定要狠煞盜搶之風。傳本縣之令,將此犯關進牢籠,讓他在烈日下曝曬而死。其餘人犯關進大牢,暫且不問。”
盜搶的根源是饑餓。殺一儆百之後,盜搶之風有所收斂,江忠源便把全部精力投入賑災。他想了一夜,已經有了主意。他知道大多數富豪都有矛盾的心理,既希望社會穩定,又不願花錢來維穩。他決定做兩件事來促使富豪掏腰包,第一是借神靈之威,第二是將善惡曝光。
第二天清晨,他跑到賑災局,召集管事的紳士,邀他們一起去拜城隍神。人到齊後,他從袖子裏抽出一份誓詞,問道:“我帶領諸位來拜城隍,在神靈之前起誓賑濟災民。宣誓過後,諸位肯不肯簽名?”
紳士們一見這個架勢,人人點頭首肯。江忠源命人焚香燃燭,敲響鐘鼓,率領一幹人在神像前跪下,高聲領讀誓詞,他念一句,紳士們跟著念一句。誓詞中寫道:如若不盡心盡力救災,做了昧良心之事,請神靈懲罰,天打雷劈。
這不是一般海誓山盟的浪漫誓詞,這是要命的毒誓!違背誓言,真有可能被雷劈成兩半。隻要紳士們發了誓,效果是不用懷疑的。果然,紳士發誓的時候,個個不寒而栗。江忠源料想,他們簽署了誓言,出了城隍廟,不敢有違誓之舉。
接下來就是曝光善惡了。江忠源令人製成兩種匾額,一種寫上“樂善好施”,另一種寫上“為富不仁”。哪個紳士捐獻得多,就叫人敲鑼打鼓,把樂善好施匾給他送去,還給他戴上大紅花。不肯捐獻的,就把為富不仁匾掛在他家門上,責令地保巡視,不準取下匾額,也不許掩蓋。
這兩項措施雖然看上去挺斯文,其實也是劫富濟貧,最得民心。圍觀的百姓歡聲雷動,民心安定下來。
江忠源把穩了富人的脈搏。越是土豪,越怕盜搶。江忠源為了提高富豪捐款的積極性,決定最大力度保護豪捐的大戶,給他們發放禁搶告示貼在門口。上麵寫道:此戶踴躍捐款救災,若有人膽敢來此搶劫,一律處以站籠曬斃之刑。
站籠曬斃太可怕了,誰敢以身犯難?江知縣的樂善好施匾成了護身符,土豪踴躍購買。江忠源到任短短幾天,未費多少周折,賑災局就收到了十多萬兩銀子的捐款。有錢人家既做了善事,又能得到保護,何樂不為!他們知道這個湖南來的江知縣使的是雷霆手段,說得到做得到,便搶著爭要縣府的禁搶告示,在家門口貼一張護家符。
江忠源又怕收到的捐款被貪官劣紳放進自己的腰包。他乘船到各處查核饑民人數,分段彙編成冊,交給捐賑的紳士,讓他們自行按冊發給糧款,每五天向縣裏彙報一次,以供查核。所有的錢糧一律不交給政府,官員和紳董都不許染指,杜絕了貪汙的渠道。
江忠源的辦法太好了,好到給其他縣份添了亂。他辦的事情傳到嘉興縣,百姓嘩然,對縣太爺說:“大人為什麼不學學江青天,也來救救我們,反而魚肉百姓?”大家一窩蜂似的湧向縣衙,又打又砸,氣勢洶洶。知府隆錫堂親自前往彈壓,還是無法製止。無奈之下,隻得把江忠源叫去做安撫工作,事情才告平息。
賑災告一段落,江忠源跟幕友商量如何處置縣牢裏關押的一百多名人犯。大家見識過江知縣站籠曬斃的刑罰,受了他的感染,不是主張斬首就是主張絞刑,至少也要充軍或是流放。
江忠源說:“他們都是可憐人,餓得撐不住了,才敢以身試法。一律打幾棍子,都放回去吧。也用不著一一審理,總的造個冊子上報就行了。”
幕友說:“江大人先嚴後寬,哪有這樣寬縱的道理?大人難道不怕上峰駁回?”
江忠源說:“先嚴後寬是策略嘛。一開始不嚴,壓不下去啊。現在治安好轉,就不用那麼嚴了。吳中丞那裏,我去找他說說。”他風風火火地趕到杭州,跑進巡撫衙門,向巡撫當麵陳情。吳文鎔非但首肯,還誇讚道:“江知縣,你殺了一個人,卻保全了一百多人的性命,功德無量啊。本部院要通令全省:對待盜搶人犯,一律照秀水江縣令的辦法辦理。”
江忠源在秀水的司法舉措與他在新寧的主張有所不同了,既有嚴打,又有從輕發落,可謂寬嚴相濟。新寧是有組織的造反,秀水是饑民暴亂,他對兩者在處置上有所區別。官僚政治的隨意性使他能夠揮灑自如,靈活應對突發性群體事件,使治安回歸正常。而秀水的處置辦法更能體現他的悲憫之情。
災後的重建考驗了江忠源施政的能力。洪水退後,已到秋天,田地裏略有收獲,聊供饑民果腹。江忠源下令:本縣一概免征農業稅。江浙州縣的征稅官員素來欺善怕惡,弄得民不聊生,江忠源把賦稅一免,官員貪腐無門,百姓萬眾歡騰。百姓渡過了難關,但縣府和他私人虧欠了上萬兩銀子,給後任留下了一大截虧空,江忠源認為虧官不虧民,是劃算的事情。
災後的耕種困難重重,秀水縣地勢低窪,積水排泄不了,無法補種糧食。江忠源到郊野巡視,發現較高的地麵沒有被水,便勸說農民補種雜糧。浙江西部盛行養蠶,可惜水災之後桑樹大多枯槁。江忠源從《農桑集要》等書籍中找到補救的辦法,寫成《補救六條》,告示百姓。
災民流亡在外,田地缺人耕種。江忠源將流浪者召回,禁止遊手好閑,懲治奸猾刁民。他發現秀水的民風是窮地方好擺闊氣,惡習難改。若要提倡節儉,空喊幾句口號是不行的。他又想到一個絕招,令人張貼告示,廣告百姓:本縣令每天隻花六十四文錢。知縣帶頭,民間不再以勤儉寒酸為恥。
賑災告一段落,江忠源又小試武功,抓捕了十多名巨盜,社會治安完全穩定。
這時麗水知縣在任上去世,士民稟報吳文鎔,請求委任江忠源代理知縣,吳文鎔奏報朝廷,道光爺將他補授麗水縣令。
江忠源官職卑微,戰功和政績卻引人注目。鹹豐即位之後,下詔求賢,吳文鎔向朝廷舉薦這位芝麻官。曾國藩也上疏舉薦。鹹豐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頗為重視,命他來部引見。
然而,曾國藩舉薦江忠源引起了朝中的議論。曾國藩是禮部侍郎,中央政府的部臣,舉薦地方官員,有私結朋黨之嫌。浙江布政使汪本銓起了疑心,以為其中有什麼暗箱操作。虧得武進人趙振祚路過杭州,將秀水紳士讚揚江忠源的一首詩念給汪本銓聽了,汪某才解除了疑慮。
江忠源仕途升遷有望,正要進京覲見皇上,不料海塘決口。吳文鎔上疏請留,派他治理連年決口的海塘。四個月後,海塘工程完畢,江忠源可以進京了,沒想到父親去世的噩耗傳來,哀慟之下,他嘔出幾升鮮血,一病不起。
恰在此時,李元發攻占了新寧城,謠傳江忠源全家已被會軍殺死。曾國藩聽說此事,不知虛實,但他想,即便此係謠言,但會黨尋仇,為害江忠源一家,極有可能,不能不防。他連忙給江忠源寫信,勸他棄官回家救人。其實李元發不久便撤離了新寧縣城,江家並無損害。可是江忠源在信息未通之時,且憂且憤,不知所措,病情加重,無醫能治。
浙江有位名醫能治絕症,隻是索金太高,輕易不肯出手。秀水人聽說江知縣在杭州病入膏肓,結伴來求名醫,請他趕緊去杭州治病救人。大家湊齊了醫藥費,沒料到那位以愛財出名的回春妙手笑道:“給江公看病,誰還好意思要錢?”他當下雇了一條船趕到杭州,日夜為江忠源把脈問診,開具處方,一切在所不惜。恰好新寧楊溪村有信寄到,江忠源得知母親平安無恙,心火去了幾分,病情漸漸好轉,名醫才告辭而去。
江忠源健康有了起色,便要回家為父親奔喪。秀水人爭著湊錢給他做盤纏,江忠源懇切辭謝。吳文鎔聽到此事,感歎道:‘像江縣令這樣的賢官,怎麼可以讓他窮到沒有錢回家,回了家又沒錢埋葬父親呢?”正巧,吳文鎔奉調雲貴總督,他從浙江的官庫裏以雲貴總督的名義借支五百兩養廉銀交給江忠源,叫他不要推辭。汪本銓也送給他一千兩銀子。江忠源感激他們的一片至誠至愛,哭泣著收下了,往家裏趕去。
江忠源回到家鄉,剛剛埋葬了父親,就聽說廣西的戰亂愈演愈烈。因此,1851年太平軍起義時,江忠源所在的位置,就在距離洪秀全太平軍不遠的新寧。
江忠源當時的處境決定了他隻要墨絰從戎,就能繼續以武力為朝廷效力,把湖南的鄉勇帶出省界,帶到戰火紛飛的廣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