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兆熊和黎吉雲都不是等閑之輩,能夠預見到江忠源未來的輝煌。還有一個人比這兩個人更加出色,他也看好江忠源。此人便是在京做官的湘鄉人曾國藩。他比江忠源年長一歲,他對江忠源不僅能夠理解和欣賞,而且願意當這個浪蕩書生的老師。
1844年夏天,曾國藩進入了江忠源的生活圈子,好像一個救世主式的人物,使勁拉了江忠源一把。
曾國藩是湖南籍的京官,在京城湖南人的圈子裏很有麵子,影響很大,接觸麵較廣。他耳邊早就有人說三道四:新寧來的那個江某又賭又嫖,千萬不要理睬他。
曾國藩和黎吉雲交往頗深。很可能是黎吉雲的話引起了他對江忠源的注意。這一年江忠源因為打算參加會試而留居京城,跟隨郭嵩燾來求見曾國藩,同行者還有新寧人劉長佑。江忠源打量眼前的這位京官,隻見他身長約五尺,精神奕奕;體格雄偉,身材勻稱;方肩闊胸,頭大方正,額頭高闊;一對小三角眼有棱有角,眸子榛色,目光平如直線,極為銳利;嘴寬唇薄,表明內在的信心和決斷。
江忠源對此人肅然起敬,但他從不謹小慎微,並不拘束,賓主談話非常活躍。幾個湖南的讀書人聚在一起,居然沒有切磋學問,聊的都是市井瑣事,不時開懷大笑。隻有淵默的劉長佑話語不多。江忠源毫無掩飾,胸襟坦蕩,俠氣酣暢。曾國藩跟他竟有相見恨晚的感覺。分別時,目送他出門,回頭對郭嵩燾說:“平生未見如此人!京師求如此人才不可得。此人他日當辦大事,必立功名於天下,然當以節義死。”
郭嵩燾一愣,問道:“滌兄如何知道?”
“凡人言行如青天白日毫無文飾者,必成大器。”曾國藩回答。
江忠源的直率,也許正是曾國藩自己所缺乏的品質。人生的各種樂子,對年輕人誘惑最大。麵對女人、美食和玩樂,此時的曾國藩心中也是波瀾起伏,但他非但不敢放浪形骸,還要在內心做劇烈的掙紮,又到日記中拷問自己的品性。他看到江忠源能夠心口如一,愛飲嗜賭,垂涎美色,並不藏掖,於是欽佩油然而生,非但能夠包容,還向別人推薦。
曾國藩對江忠源的評價與黎吉雲的預言異曲同工,把江忠源從世俗的評議中拔高了許多。黎吉雲和曾國藩都不是信口開河的人,盡管聽者不敢苟同,卻在吃驚之餘有幾分羨慕,不知江忠源為何入了黎大人與曾大人的法眼。
在江忠源會試落第又花完了盤纏的時候,曾國藩曾將他收留於自己的宅邸,勸他回家,並答應為他提供旅費。可是江忠源知道曾國藩並不闊綽,不想為他增添負擔,忽然不辭而行,曾國藩發現以後,連忙追趕上去。追到長辛店,見江忠源正在用午膳,曾國藩安慰道:“以你的才幹,何愁懷才不遇?但有父母在堂,還是回去吧,落第之事,不要放在心上。”
說罷,拿出一百兩銀子送給他。曾國藩回家後,門客問他去了哪裏,曾國藩回答:“去追江岷樵,為他餞行。”
門客問道:“此人究竟有何長處,值得滌公如此費心?”
曾國藩說:“岷樵必以忠節聞名天下,諸君都比不上他,以後諸位就知道了。”
江忠源能夠深深打動歐陽兆熊、黎吉雲與曾國藩,當然不隻是靠著幾句言談。他的俠義行為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在下第南歸時,三次為友人置辦靈柩歸葬,為常人之所難為。這個新寧人曆來視錢財為身外之物,哪怕典當衣物,徒步當車,也要將朋友的靈柩送回家。他的俠骨柔腸,對人的深刻同情和將理學準則付諸實踐的篤厚之心,曾國藩都看在眼中。
進京趕考的公車是含辛茹苦的北漂一族,許多人命運不濟,為前程而做的賭博,往往是用性命來下注。江忠源的同年生中竟有三人客死京師。
陝西學子鄒興如,祖籍湖南新化,算得上江忠源的老鄉。此人溫文爾雅,身體羸弱,江忠源對他十分照顧。鄒興如病倒在客棧,咳嗽咯血。窮書生沒有仆從,無人照顧。江忠源把被子搬到他的房間和他同住,為他尋醫問藥,進行特級護理。但江忠源無力回天,幾個月後,鄒興如病故。江忠源不忍心於死者在京的落寞,買來棺木收斂屍骨,囑咐他的族人將遺體送歸陝西。
湘鄉學子鄧鶴齡當過江忠源的老師,因病咯血,奄奄一息。江忠源護送鄧老師南歸。病人在路途中去世,江忠源又為他買棺木收斂,將靈柩送回湘鄉。
江忠源再度進京時,同年生曾如鑨在京師故世,江忠源又將遺體送回死者的故裏武岡。
江忠源行程萬裏,將朋友和老鄉的靈柩送回原籍,誤了考期,在所不惜。如此的古道熱腸,也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隨著這些事跡的傳播,他的急公好義聲震京師,不僅在湖南人中傳為美談,外省人士也以結識他為榮幸。瑕不掩瑜,他那些放縱的行為,不但沒有損害他的聲望,反而令人從中覺出他的豪爽。
江忠源在京師客居八年,贏得的美譽不下於做著聖賢功夫的曾國藩。江曾二人被譽為當時操節最佳的兩個湖南人。他們助人為樂,在官員和學者中有口皆碑。傳聞說,京城裏隻要死了人,曾國藩必送挽聯,江忠源必會幫忙買棺材。
曾國藩被江忠源的行為感動了。他既居於京官之尊位,又以自我修養見長,就萌發了一個念頭,想給江忠源做思想品德的導師,要求他閱讀先儒的語錄,用以約束言行,狠鬥私心一閃念,痛壓邪念一抬頭。向儒學祖師早請示,晚彙報,努力改造世界觀。
江忠源誠懇接受曾國藩的勸戒,開始與郭嵩燾、馮卓懷這些正人君子交往,折節讀書。除了端正品行,他還鑽研實用科學,仍然不屑於八股章句。
戒賭是一個痛苦的過程。好賭幾乎是發自人的天性,閹割本能,要下極大的決心。江忠源每次經過路邊的賭攤,或者聽到賭場內吆五喝六,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流連忘返。但他還是忍住了,不再參與進去。偶然到友人家,還沒進門,聽見裏麵有打牌的聲音,便拖著延滯的腳步,依依不舍地離去。
不過江忠源畢竟是江忠源,不會太跟自己過不去,賭博雖是戒了,小姐還是照找不誤。
江忠源後來功勳卓著,榮登高位。歐陽兆熊一直關注此人的經曆,對江忠源現象做過研究。他的結論是,放蕩不羈的人,不乏建立奇功者,倒是號稱理學模範的人物,能建奇功者不多。
民國時期的徐淩宵兄弟用曾國藩作為例子來反駁這種說法,其實隻是看到了事物的表麵。曾國藩的內心何嘗波瀾不驚,他胸膛裏也有個潘多拉盒子,隻是關得比較嚴實而已。盡管嚴關死守,不時還會有小妖魔逃逸出來。
歐陽兆熊欣賞江忠源敢於流露真性情。他發現,有些人深情厚貌,小廉曲謹,往往仕途順暢,卻無軍功政績。他們的討巧之處是做足了表麵功夫。他們不必深入理學殿堂,不讀《二程遺書》、《朱子大全》,不做內省之功,隻須身著補丁衣,乘坐樸素的轎子去政府大院上班;親自去市場購物,量鹽數米,錙銖計較。如此便把自己樹成了傳統美德的標兵。前人如此走順了仕途,後輩群起效仿,以為隻須如此,便是得到了理學真傳。
歐陽兆熊對偽道學的批評是一針見血的,就連胡林翼也沒有逃過他的針砭。他說,胡林翼本來是不蹈常軌的,後來也未能免俗。他原是一名紈絝少年,時常流露真性情,結果看到大家對理學趨之若鶩,搖身一變,變得渾身都是頭巾氣,去趕理學先生的時尚。然而究其根本,胡林翼之所以大有建樹,在於善用權術,而非通曉理學。樸謹之士並非無能,但若單憑外表取人,就會成為流弊,不免如晉人清談之禍。
江忠源雖然割舍不下歡場,但他確實是真心想要修養道德。他將曾國藩尊為德師,努力按照曾老師的要求去做,做到多少算多少。因此,三十歲成為他個人修養的一條分界線。他開始留心聖賢之學,言行舉止大多中規中矩,猶如恂恂儒者,與往昔判若兩人。他不但自我修煉,還影響了三個弟弟。
道光二十五年(1845),朝廷對參加三科會試未中的舉人進行六年一次的大挑,江忠源名列二等,成績仍然不理想,但可以當個教職官員。江忠源未能實現進士夢,失去了士人們渴望的進身之階。他絕意於仕途,慨然說道:“窮達,命也。謀個教書的職位,奉養親人算了。”
失意之餘,江忠源產生了另辟蹊徑的想法。
曾國藩預言江忠源將因節烈而獻身,既是評價,也是鞭策,或許還是一種暗示。江忠源的生涯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他交遊廣泛,與社會基層接觸較多,很接地氣,能夠洞察社會動向。嘉慶、道光以來,社會危機四伏,他深有感觸,預見到天下兵戈將動,形勢將會大亂。客居京師時,他還關注著家鄉的動態,留意湖南天地會、青蓮教的動向。他在思考著自己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將會有什麼作為。他不願在辭章和科舉中消耗生命,他想鍛煉自己在社會上運作與執行的能力。他想建立和訓練民間的武裝力量,在亂世中維護社會的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