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都大學的光電子實驗室向來門可羅雀,偶然有路過的教師學生也是繞道走。據說實驗室裏放著大量放射性儀器和危險化學品,一個不注意就會送自己去見馬克思。於是漸漸地,這間實驗室就成了學校理論物理研究所的專屬領地,研究所的研究生與博士生們由此被人“親切”地稱為地府科學團,因為他們隨時可能去跟閻王報道。
可偏偏有人不怕死,就愛在這間實驗室門前瞎晃悠。
這天,一名身穿藍色西服套裝,姿度翩翩的男子再次來到實驗室前,隔著窗戶張目向裏瞧。正巧一名女博士路過,便好意喊住了他:“你好,你在找人嗎?”
男子旋身摘下墨鏡,露出一對細長的眉眼:“我找李勤李所長,請問他的實驗室是在這裏嗎?”
女博士指了指前方不遠處的樓梯間:“去那邊說吧,這裏不大安全。”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樓梯間,女博士才道:“實驗室確實是李老師的,但是他一般有課才來,你找他有事嗎?”
男子悠長地“哦”了一聲,說道:“我來找他打聽個人,秦卓釗秦教授。”
“那個失蹤了一年的秦教授?”博士起了疑心,“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哦,我呀……”男子正要解釋,卻突然覺得一陣眩暈,身子不聽使喚打了兩個擺子,幸好慌亂中抓到了樓梯扶手才勉強站住。
“你沒事吧?”女博士急忙扶起他。
“奇怪,”男子捏了捏眉心,“裏麵出問題了?”
“裏麵?”女博士一頭霧水。
話音未落,就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巨響。
響聲來得突然,兩人均吃了一大驚。循聲望去,隻見實驗室門口的磚牆紛紛剝落,滿地都是混凝土和玻璃碎片,兩人這才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一場爆炸。
男子率先衝到實驗室門口,老遠見到實驗室的廢墟裏站著個渾身冒著黑煙的人,那人就呆呆站著,仿佛靈魂出了竅。男子急忙衝趕過來的女博士喊道:“快叫救護車!”
幾分鐘後,此地已經聚集了不少看客,有人認出了廢墟中的怪人,驚聲叫道:“那不是研究所的馮慕棠嗎?”
他這麼一提醒,又有更多人認出了馮慕棠。眾人正議論間,醫務人員抬著擔架俳開人群:“都讓讓!”
一名醫生提著起搏器跟在擔架後麵,一進去就檢查了馮慕棠的各項體征,而後表情凝重得像是末日降臨,給起搏器通了電,二話不說就要往馮慕棠胸上摁。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馮慕棠突然睜開了眼睛,大吼一聲:“名字!我忘了問名字!”
本來大夥正在屏息凝神看醫生怎麼電人,這一吼猶如平地一聲驚雷,嚇得眾人哇哇亂叫,以為活見了鬼。幾名醫生也嚇得夠嗆,領頭那個失聲喊道:“他明明已經死了呀!”
這就是醫生間的一條潛規則:即使已經判定此人已經沒有半點生命體征,也要象征性地用起搏器電兩下,以表明自己真的盡力了。
馮慕棠此時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現實,四下一看,也驚了自己一跳:“這是怎麼回事?”
西裝男子走到他麵前:“剛剛這裏發生了爆炸,你不記得了?”
馮慕棠搖了搖頭:“我隻記得我來到一個空間,然後……”
“你幹什麼的?”一個凶霸霸的醫生拍了下西裝男的肩膀,粗魯地豎起大拇指向後一指,“不相幹的人,退後!”
西裝男子旋過身,嘴角一歪,扯出一條奇怪的弧線:“這就走。”
馮慕棠被七手八腳抬上擔架,像領導視察般從人群中穿過,伴著眾人的嘖嘖稱奇聲被塞進救護車,就此住進了醫院。西裝男子站在窗前,目送救護車離開,臉上又露出一抹怪笑,喃喃道:“馮慕棠是嗎?我們後會有期!”
馮慕棠在醫院遇到一件尷尬的事:明明剛剛遭遇了一場破壞性極強的爆炸,可他的身體卻完好無損。連為他檢查身體的醫生都連連稱奇:“聽說實驗室的牆都炸塌了,難道你的骨頭比牆還硬?”馮慕棠自己也是一頭霧水,聯想起小時候經曆的兩起意外事件,他甚至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得了什麼死不了的絕症,可這種絕症說出去不會笑死人嗎?
其實不單是醫院,學校裏關於他的軼事也是傳瘋了。有的說馮慕棠被自己養的小鬼救了一命,有的說馮慕棠想騙保,還有的說馮慕棠被外星人綁架做了實驗……凡此種種,令馮慕棠一段時間內成了校園傳奇。可這並不是什麼好事,研究所的李勤所長因為管理疏失遭到處理,馮慕棠自己也因違規操作器材被罰休學一年。
學校裏流言四起,算是待不下去了,馮慕棠又不敢回家,唯一的路隻剩下出去租房住。可殊不知,彬都這個南方大都市什麼都不缺,唯獨缺房子。
小區就像超市貨架上的罐頭,這個府那個苑的,雖然品類繁多卻依舊裝不下沙丁魚般的人口。倘若遇到開學季或畢業季,大學城周邊的房子更是成了極品罐頭,沙丁魚們瞪紅了眼睛,抻直了脖子,沒了命地往裏鑽。
馮慕棠是人群裏最不起眼的沙丁魚,他佝僂著腰,提溜著人高的旅行包遊走在租房大軍的隊伍裏,忍受著中介的白眼和嚇死人的租金,最終在大學城最邊沿一家名叫“泰和房產”的中介公司找到了一間心儀的房子。
可說實話,比起周圍動輒3000朝上的租金,這間地段不錯的房子卻隻要600,便宜得離譜,甚至有些詭異。
“確定是40平嗎?”馮慕棠再次詢問中介,以確定這不是什麼圈套。
“你就放心吧,”中介小哥半邊屁股靠在桌沿上,舌頭翻動攪拌嘴裏的口香糖,“小區就在旁邊,不相信可以去現場看下。”
“那就看下吧。”馮慕棠就在等他這句話。
“啊?”中介小哥懊悔地搔了搔腦袋,懶懶將屁股從桌沿挪開,“行……吧,不過看房得給看房費哦,一次30。”
“30?”馮慕棠張大了嘴巴,“能不能打個折?10塊怎麼樣?”
中介一個白眼翻到了後腦勺:“我稀罕你那10塊錢呢?你自己去吧,房東在家。不過先說好,這家房東脾氣不好,吃了癟可別賴我。”
看著馮慕棠走遠,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暗戳戳地補了一句:“600的租金,還那麼好的小區,相當於白送了,有些人就是屁事多。”
馮慕棠當做沒聽到,徑自來到小區門口。
試問哪家開發商會給自己的小區取名“未來公寓”?這濃濃的中二風仿佛隻會出現在低幼動漫裏,但今天,這個名字卻實實在在出現在馮慕棠眼前。
穿過“寓”字底下的圓形門洞,馮慕棠來到小區內部,隻瞥了一眼心裏便不由嘀咕起來:什麼未來公寓,倒像是老年人活動中心。一條龜裂的馬路將小區分成了兩部分,一邊是十排斑駁掉漆的灰色小樓,另一邊將其複製粘貼了一遍。馬路兩邊種滿梧桐樹,隔幾棵便擺著一張木質躺椅,椅子已到了彌留之際,有的被曬得發黃,有的橫梁朽壞,掙紮著發出最後的哀嚎。
不過馮慕棠心中反而踏實了些,就小區這破落的樣子,的確可襯得上它的價格。
“11號樓3單元402……”馮慕棠掠過一棟棟灰不溜秋的矮樓,在一片水窪前駐足,“就是它了!”
這麼舊的小區就別指望它有電梯了。馮慕棠哼哧哼哧爬上4樓,彎起指節輕輕叩響402號房的大鐵門。
“有人嗎?”
沒人應門。
馮慕棠試著加大力度,鐵門急切地躁動起來。
“吱呀——”
突然間,樓道回蕩起震穿耳鼓的金屬摩擦聲。門開了,卻不見開門的人。
馮慕棠狐疑走進門內,壓著步子來到空曠的客廳——真的空曠,猶如禿子的腦袋,毛都沒有。走了一圈,他發現屋子的實用麵積比中介的資料要大很多,樓下就已經有70多平,居然還有個2樓。
馮慕棠登上樓梯,衝上麵喊了一聲:“不好意思,有人嗎?我是租客,來看房子的。”
“別上來!”
一聲青嘯倏然灌進馮慕棠耳朵裏,嚇得他一個趔趄,險些從樓梯上栽下去。
“不好意思,那個……”
“房子你也看到了,有什麼事跟中介說吧!”
房東用粗魯的男聲下了逐客令,仿佛在驅趕瘟疫。那個不耐煩,那個冷冰冰,馮慕棠甚至能腦補他說這話時擰著鼻子撇著嘴的嫌棄臉。
“對不起,打擾了。”馮慕棠悻悻下樓,腳底生風地飛出這間屋子。
隨後他又輾轉去了幾家中介公司,無一例外都被高昂的租金嚇退了回去。下午3點,馮慕棠灰溜溜地來到“泰和”。
中介小哥一臉早就料到的表情,嘴角歪到一邊,喉底深處擠出個冷笑來:“怎麼樣,我看你來來回回跑了十幾趟了,最後決定在哪安家呀?”
“就……就那間吧,600的。”馮慕棠聲如蚊吟地指了指資料上的圖片。
“我就說嘛,”中介的臉像彬都的天氣,說話間便換了張笑臉,“沒有比這更便宜的房子了。當時房東來我們這掛房子的時候,我還不相信呢,房租這麼便宜,他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他絮絮叨叨半天,馮慕棠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滿腦子想的都是今後要如何與那位神經病房東相處。
簽過第三方合同,二人重新來到11號樓402,把合同拿給房東簽字。馮慕棠再次見識了房東的古怪:簽個字而已,場麵卻變成了特務接頭。中介把合同從門縫裏塞進去,房東簽好了字再把合同原路塞回來。
馮慕棠瞥了一眼簽名——秦臻。倒是個好名字,可惜主人是個變態。
中介交了鑰匙,叮囑了些類似牆上不能亂塗亂畫的廢話便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卻突然折回來,神秘兮兮地說:“你先去一下保安室,新來的租戶需要去那裏登記一下。別問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破小區怪癖還真多!
馮慕棠陰著臉來到中介所說的保安室。這是一間貌不驚人的紅磚房,年久失修搖搖欲墜,散發著青苔和泥土混合而成的詭異氣味。
掀開簾子,馮慕棠走進去,裏麵正對著窗戶擺著一張老式木桌,桌麵上放著電腦、茶杯、葵花籽,統稱保安三大件。一名穿著藍背心,牛仔熱褲的女孩正在趴在桌上寫著些什麼。大熱的天,她卻帶著一頂巨厚的毛絨線帽,也不嫌悶得慌。
“你好,請問新來的是在這裏登記嗎?”馮慕棠問那女孩。
女孩轉過臉來,從黃色的墨鏡片後麵抬起眼睛,像研究巨著一樣將馮慕棠打量了個通透,冷冷撂下一句:“你覺著呢?”
馮慕棠眉梢一緊:怎麼這個小區的人都跟吃了炸彈似的?
正尋思,裏屋走出一個西裝筆挺的男子,此人濃眉杏眼,身材頎長,長得十分標致。
“我是小區的保安李柱,你新來的吧?來把表填一下。”男子語調不冷不熱,甩給馮慕棠幾張表格。
馮慕棠心中訝異:這不是在實驗室見過的男子嗎?他怎麼做起了保安?又怎麼好像不認識自己的樣子?
“嘿,醒醒!”旁邊那女孩在馮慕棠眼前打了個響指,“口水擦擦,趕緊填表!”
馮慕棠如夢方醒,急忙彎下頭去,臉頰燒辣辣的,仿佛被人扒光了衣服。李柱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兀自走到一旁的沙發上坐下,“啪嘰啪嘰”地嗑起瓜子。
表格也透露著古怪。比如“租客情緒是否穩定”、“租客是否是一個誠實的人”……這些項目難道會有人填“否”不成?馮慕棠一一在“是”一欄中打了勾。然而更古怪的還在後麵,其中有一項“居民守則”要求必須按手印。馮慕棠仔細閱讀了一遍,背後不由生出一圈白毛汗來。
未來公寓居民守則
1、嚴禁一切娛樂活動!
2、嚴禁留宿他人!
3、嚴禁飼養寵物!
4、嚴禁與本公寓以外的人戀愛!
5、在未得允許之前嚴禁轉租、轉售房屋!
6、居民彌留之際不得搬離,隻能在小區進行治療。
7、重中之重,每天0點之前所有居民必須回到公寓,不得延誤!
“這……這……”馮慕棠眉頭擰成了大寫字母“W”,“這是侵犯人權吧?”
“人權?”李柱吐掉嘴裏的瓜子皮,似笑非笑地瞧著馮慕棠,“可別亂扣帽子,覺得接受不了可以去別的小區。”
“我……”馮慕棠一口氣堵在胸口差點背過去——誰讓自己摳,舍不得花大價錢租好一點的房子呢?
他咬了咬嘴唇,指腹沾了些印泥,在空白處狠狠按了下去。
從保安室出來,馮慕棠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手本能地去扶牆壁,卻冷不丁地摸到一個軟軟綿綿的物體,他轉頭一看,嚇得三魂丟了兩魂,驚叫一聲把手抽了回去。
女孩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把馮慕棠失手扒下來的帽子戴在光禿禿的頭上:“要死了你!”
馮慕棠滿臉冒汗,活像隻落湯鴨子,口腔裏像運轉著一台攪拌機:“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嗬,要是故意的,你以為你那倆爪子還待在手臂上?”女孩冷笑。
馮慕棠一邊道歉連連,一邊低了頭就要走,忽然一股冷血衝上腦頂,跟著兩眼一花,身子搖了兩下就倒在了地上。
“喂,你沒事吧?”女孩也被嚇了一跳,急忙蹲下詢問。
“沒事,”馮慕棠勉強擠出個笑容,“可能是一直沒吃飯,有點低血糖。”
“喏,”女孩從巴掌大的包裏拿出半拉巧克力,“吃過的,別嫌棄,先補充一下血糖。”
“謝謝。”馮慕棠接過巧克力咬了一口,感覺血液逐漸回到血管裏。
“這都快晚上了,你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嗯。”
“修仙呢?”
“嗬嗬,不是。今天都在忙搬家的事,沒顧上。”
“你是……彬大的?”女孩指了指馮慕棠胸前的校徽。
馮慕棠點了點頭:“彬大理論物理研究所的。”
“牛B!”女孩豎起大拇指,“不過,你不在學校呆著搬這兒來幹嘛?學校多爽啊。”
馮慕棠沒有回答隻幹笑了一聲。
“今天也算不打不相識了,走,姐請你擼串去。”女孩颯然將他的手一撈,說話間便走出小區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