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宗棠所處的時代,中國人,尤其是中國的官員與學者,就普遍的情況而言,對外部世界是完全閉塞、麻木和糊塗無知的,而由於列強對中國的侵略,國人隻是被動地接受由武力所強加的信息,做出進一步禁錮與守舊的反彈,卻無意於主動探索和借鑒國外的文明。唯有極少的幾個仁人誌士,開始睜開眼睛看世界,倡導向西方學習,形成了一股開明、清醒、尋求革新的思潮,使沉悶的中國吹起了一絲清風。在這些人當中,左宗棠的忘年交林則徐當數第一人。據記載,他的睜眼看世界始於道光十九年(1839),具體的措施是:“日日使人刺探西事,翻譯西書,又購其新聞紙”,加以研究,以掌握外國的情報,達到“知己知彼”的目的。此後,林則徐將翻譯的外文書報編成《四洲誌》草稿,介紹世界各大洲的情況。他悄然地給閉關鎖國的中國打開了一扇觀察世界的窗口,為也在睜大眼睛看世界的湖南隆回人魏源編輯世界史地大全《海國圖誌》提供了基礎的材料。
魏源是在國人的一片昏睡中覺醒的一個湖南人。與此同時,還有一個湖南人,也麵對著用槍炮來叩中國之門的外部世界睜大了眼睛,他就是本書的傳主左宗棠。
上文說到,在鴉片戰爭爆發前後,左宗棠與林則徐所處的位置雖然差之千裏,但他們的做法不謀而合。林則徐在前線搜集外國的情報,左宗棠也在後方從唐宋以來史傳、別錄、說部以及清朝的誌乘、載記與官私各種圖書中搜尋考察“有關海國故事者”。
作為清末開放改革思潮的開啟人與忠實實踐者之一,左宗棠在林則徐、魏源等人構成的這個開明群體之中,其實是最不容易的一位。林則徐身在廣東,魏源時在江蘇,他們處在“西學東漸、西力東侵”所先到之處,被外部世界的響動震醒,相對容易得多。在領風氣之先的開明學者當中,《瀛環考略》的作者徐繼佘身在福建,《海國四說》的作者梁廷枬也在廣東,而《康輶紀行》的作者姚瑩則身處台灣,他們都在列強最先叩門的東南沿海省份。左宗棠則不然,他沒有這種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地理條件,他是遠離沿海千裏之遙的山館塾師,他隻能在山村僻館之中,遙隔閉塞的千裏山川,越過群山與海洋去放眼世界。而且,他既不像魏源、梁廷枬和姚瑩那樣好歹有個一官半職,更不如林則徐與徐繼佘那樣身為封疆大吏,這就意味著他不具備同道們所有的那種相對良好的研究條件,因此,他要把探索的目光投向西洋的文明,似乎需要更大的睿智和更多的努力。他麵對著當時無法逾越的一些障礙。他雖然看到了“敵之所恃,專在火炮,能製其長,即可克日蕆事”,但他當時無法涉足輪船與火炮的仿製,甚至無法想象中國造洋船鑄洋炮是否可行,因此他無法像林則徐那樣提出“師敵長技以製敵”的措施。他想到的製敵所長的措施是中國的土辦法,即在城根置放“水簾、絲網、生牛皮各物,為之屏障”。同時,他對外國史地的認知也犯了一個錯誤。他把美國當成了海中的一個小島,沒把這個西方大國放在眼裏。他在寫給賀熙齡的信中說:“米裏堅即明之洋裏幹,西海中一小島耳。乃亦儼然以敵國自居,思踵英人故輒,實為可笑。”
這種局限和錯誤,發生在閉塞的中國疆域內的一個更加閉塞的內陸省份,發生在涉外研究條件極為困難的左宗棠身上,是完全可以諒解的。而且我們可以看到,左宗棠對於美國的認識,在他得到較多的資訊以後,就已經得到修正了。幾年後他閱讀了魏源編纂的《海國圖誌》,得以撥開籠罩外部世界的重重迷霧。這種撥開迷霧見到真容的感覺,使他讚歎此書具有“創榛辟莽,前驅先路”的作用。他評說道:“默深《海國圖誌》於島族大概情形言之了了,譬猶禹鼎鑄奸,物形無遁,非山經海誌徒侈恢奇可比。”
按照魏源的說法,他編纂的這部海圖新著,其不同於以往同類著作之處,在於不以“中土人譚西洋”,而是“以西洋人譚西洋也”。而他寫作此書的目的,是為“以夷攻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製夷而作”。
左宗棠熱烈地響應了魏源的倡導,在向西方學習的想法上發生了共鳴。當他擁有了較好的研究條件之後,他就不再通過唐宋以來的史傳、別錄、說部等書中“中土人譚西洋”的材料來看世界,而是通過《海國圖誌》記載的“西人譚西事”探索和學習西方的文明。
魏源的“師夷長技以製夷”分為兩個層麵。第一個層麵是強調要向西方學習,第二個層麵是提出要把學習的成果用於抵製西方的侵略和壓迫。對於魏源的這種思想,清末的洋務派重要人物,似乎都不如左宗棠那麼熱衷於鼓吹和實踐。以洋務派巨擘著稱的李鴻章,隻繼承了魏源思想的第一部分,提出“取外人之長技,以成中國之長技”,而不是像左宗棠那樣,把“製夷”作為“師夷長技”的目標,因此而導致兩人在對待列強態度上李弱左強、李軟左硬的兩極分化。
除了左宗棠以外,以洋務派自居的清末大員們,對魏源的思想都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和推崇。既然如此,《海國圖誌》在鴉片戰爭後的二十多年中,備受腐朽清廷的冷落,就不足為奇了。而渴望富強的日本人對此書給予了極大的重視,與清朝統治者自安自得、將此書束之高閣的態度形成鮮明的對比。隻此一端,中國的發展落後於日本的原因便昭然若揭。當我們反思中國在清末未能迎頭趕上世界潮流的教訓時,不得不為林則徐、魏源和左宗棠一脈相承的開明思想而叫好,也不能不為他們的思想未能成為影響中國的大流而遺憾。今天我們紀念左宗棠這個中國閉塞時期的曆史人物,自然要高度評價其睜眼看世界的先驅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