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在絕意於科場的時候,並沒有灰心喪氣。他對自己的社會價值有充分的認識,而且具有強烈的參政意識。青年時代的左宗棠,已經進入他年幼時崇拜的諸葛亮的角色,不是演戲,而是效仿。
他知道科名的有無,不能代表自身素質的高低。用他自己的話說:
讀書當為經世之學,科名特進身階耳。
他的意思是,讀書要能造福於社會,混跡於科舉考試隻不過是為了提高社會地位。科班出身不是唯一的資本,扛著鋤頭去種田,也不是辱沒自己的理由。
雖然在科考場上連敗三次,左宗棠的自信卻絲毫也未受到打擊。他以諸葛孔明自居,把那位蜀國丞相的名字和別號都用上了,自稱“臥龍”、“今亮”,給人寫信,署名都用“亮白”二字。
這樣還不過癮,索性寫一副對聯自喻:
文章西漢兩司馬;經濟南陽一臥龍。
論文章,可與西漢的司馬遷與司馬相如媲美;論才幹,直比等待明主的臥龍先生。他把自己當成了軍師和丞相,居於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左宗棠在物質上一無所有,但其狂傲的性格使他自信滿滿,他從來沒有忘記,他有兩樣最得力的資本,其一是滿腹經世致用的學問;其二是剛正清高的品格。
不過,左宗棠究竟是不是諸葛亮的傳人,還得有社會的承認。如果僅僅是孤芳自賞,他就不隻是狂傲而已,會給別人留下半桶水淌得狠的印象。
左宗棠文思敏捷,是得到公認的,他在同齡學子中早已如鶴立雞群。如果這還不夠權威,那麼府試主考官張錫謙的評語,總是官方對他的承認了。鄉試主考官徐法績也充分地肯定了他的才華。至於會試考官溫葆琛和那位總裁大人,更是把他誇為不可多得的文士。
但是,對左宗棠而言,這還不夠,遠遠不夠。八股寫得好,隻是製藝有成,和諸葛亮扯不上關係。臥龍先生那會兒還沒有這種令人發暈的文體。
左宗棠需要的認同,必須是經世學派大師的肯定。因此,道光十八年(1838)春天,左宗棠第三次會試落第後,繞道金陵,觀光散心。他去金陵的主要目的,是要去見在那裏任兩江總督的忘年交陶澍先生,向他傾吐心中的塊壘,也想再次得到這位知己的認同。
果然,左宗棠在金陵受到了禮遇。兩江總督陶澍時年六十,官高位尊,政績赫然。陶大人在道光十七年在醴陵見過左宗棠之後,便將這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引為知己。此時,他見左宗棠科場失意奔自己而來,立即安排他住宿在官署內。怕他冷清,找來幕友和親故,與他談今論古。
總督大人如此禮遇一個剛從考場敗下陣來的家鄉學子,官署中人都不免對左宗棠多瞧幾眼,對他的態度,也是殷勤有加。陶澍本人也把公事擱下,跟他單獨晤談。
陶總督說:“季高老弟,你我之間有忘年之誼,也不妨以同輩論交。我現在為小兒陶桄向你求親,令愛孝瑜若能下嫁,我們就是親家了。”
左宗棠惶恐之餘,把這樁婚事應承下來。陶澍提親這件事表明,兩江總督大人對左宗棠這個會試落第而又確有真才實學的士子極為器重。這件事進一步增強了左宗棠的信心,從此他不再把科舉之事放在心上。從金陵回家以後,他閱讀從京城買回的農書,鑽研農業科技,提倡區種,寫出了《廣田區圖說》。
從此以後,科舉考場上再也不見了左宗棠的身影。他讀書的路數更野了。他對西北的事情仍然非常熱心。他寫信給京城考棚中結識的朋友徐鬆,請對方為自己借書。他開的書目中,就有《漢書》中的《西域傳》,以及徐鬆自己的著作《西域水稻記》。
左宗棠神交古人,不再泛泛而交,鎖定一個諸葛亮,師法這位三國名臣,專心鑽研實用科學。他已清醒地看出,當朝政治腐敗,國運衰頹,列強環視,戰端將起。倘有孔明傳人,何愁國防不保!
這個三試不第的才子,藏身於家鄉的山水之間,目光縱橫天下,尋求挽救國家頹運的途徑。他爭分搶秒繼續研究軍事地理學,他還不辭勞苦按部抄錄經史。當年的六月,他抄錄了《畿輔通誌》,接著抄錄《西域圖誌》與各省通誌。對於山川關隘和驛道遠近,分門別類地做了記錄,共有幾十大冊。如此,地理學與軍事學知識與日俱長。
這時候,左宗棠的家庭生活仍然是溫馨的。幾年以來,左宗棠在家的日子不多,為了自食其力,他出門授徒。一個教書匠,收入可憐,勉強可以自給,日子依然清寒。常年在外,“非過臘不歸”,春節才是回家團聚的日子。連襟張聲玠在外麵打工,左張二人同試禮部,同是落第而歸,關係融洽。每到臘月回家,把酒對飲,切磋學問,評論文章,談論應辦的時務,談笑風生,興致勃勃。
春節一過,左宗棠就成了一個不回家的男人。周貽端不擔心他有外遇,隻掛念丈夫身單影隻,落寞孤單。她拿起枕套,繡上一副《漁村夕照圖》。一葉輕舟,係在綠楊樹下,遠山籠翠,碧水含煙。
繡完了,凝神片刻,在畫邊繡上情詩一首:
小網輕舠係綠煙,瀟湘暮景個中傳;
君如鄉夢依稀候,應喜家山在眼前。
左宗棠出門,這個枕套夜夜都睡。客居異鄉,孤枕寒衾,鄉愁湧上心頭,難以入眠。側身撫一撫那幅繡畫,默念詩句,便會安心睡去。此枕催眠,比磁療枕見效快,比褪黑素還要靈。
周貽端身子太弱,總未見好。念左家“子息不繁”,擔心難以延續左家香火,她力勸丈夫納妾,把貼身丫環張妹子給了他。一妻一妾,“茹粗食淡”,她們的勞作,比鄉村的堂客們還要辛苦。周貽端出嫁以後,就自覺地完成身份轉換,老老實實做她的寒士之妻,不再以富家千金自居。她以幽嫻貞靜的態度,處變不驚,完滿地擔負了貧家主婦的角色。左宗棠伉儷的生活清貧忙碌,溫馨愉快。這種快樂,多半是周貽端給他帶來的。
男人最怕溫柔鄉,一入其中,雄心盡蝕。左宗棠備享天倫之樂,他的奮鬥若是到此為止,他的一生除了這段佳話,就無可再書了。但他未能忘懷見用於世的抱負,周貽端也無意於把丈夫鎖在身邊。這個男人是公認的才子,他的妻子都不甘就此認命。懷才不遇的苦惱,一直齧咬著這對夫婦的靈魂。周貽端一直鼓勵丈夫:老公啊,你要耐心,耐心,命運一定會有翻盤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