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左宗棠首次來到北京,不是為了寫《燕台雜感》。首要任務,是為博取一紙功名。事實上,那一組七律詩,是在出闈以後寫就的。
京城會試,人才薈萃,強手如林。左宗棠雖不怯場,卻不能否認競爭之激烈,中選之艱難。考官閱卷水平低,也是很大的障礙。八股文孰優孰劣,都是考官說了算。想到他們任意生殺,委實令人惴惴不安。
三場考試,寫了三篇《四書》文,一首五言八韻詩,五篇《五經》文,外加五道《策問》文。所有詩文,一揮而就。主考官徐熙庵看中了,評語盡是好話,“首警透,次、三妥暢,詩諧備”,“氣機清適,詩穩”。
徐熙庵欣賞,大部分考官卻不喜歡,徐熙庵孤掌難鳴,堵不住科舉的破網,隻得眼看著人才漏出去,愛莫能助。
發榜以後,左宗棠榜上無名,隻得南歸。左宗棠的伯樂徐法績奉命考察河道,左宗棠出京時寫信給他,說自己功名未就,並不沮喪,將注重培養實幹能力,為國計民生解救燃眉之急。
此次進京,除了寫得《燕台雜感》流芳後世,左宗棠還有兩大收獲。
他在這裏會見了一生中最好的朋友胡林翼。兩人共論時事,相談甚歡,關係向死黨發展。他們在此時相識相知,奠定朋友之交,對於左宗棠一生的遭遇和發展,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左胡二人乃是世交。左宗棠之父左觀瀾,與胡林翼之父胡達源,既是嶽麓書院的同學,又是誌趣相同的好友。而且,左宗棠與胡林翼還是同年生。對於二人的出生及父輩的交往,左宗棠後來有文記敘:
我生於湘,公產於資,歲在壬申,夏日冬時。詹事文學,讀書麓山,兩家生子,舉酒相歡。
道光十三年,左觀瀾已經去世,左宗棠進京後,作為失親之子,去胡家拜訪父親的好友胡達源,見到了赴京參加順天鄉試的胡林翼,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識。由於兩人父親的關係,以及兩人都師從賀熙齡學習經世之學,算得上同出一個師門,小左與小胡的交往,便有了堅實的基礎。
在世交與同門的基礎上,他們繼承了父輩的關係,對於彼此的識見非常欣賞,一見如故,成為至交。左胡二人,少年風流,才華橫溢,鋒芒畢露。左宗棠借宿胡林翼家,在風雨交加的夜晚,把床並在一起,徹夜談論古今大政,臧否人物,論列得失,慷慨激昂,痛快淋漓。
那時候,左胡二人經曆不盡相同,關注社會的焦點也不在一處。如上所述,左宗棠注重如何對付列強,如何保衛邊疆;胡林翼則焦慮於整肅內政,此時他已有過在家鄉遭到水災時向富戶們勸捐賑災的經曆,官場的貪腐,富人的不仁,令他刻骨銘心,而災民的流離失所,貧弱無助,仍然曆曆在目。這兩個年輕人雖然在興趣上各執一端,但他們關心的都不是一己之私,而是國家的衰敗,一個深感內政不修,另一個憂慮國防鬆垮。他們對國事認識的側重點不同,但方向是一致的。
左宗棠認為,早在明朝,中國已經就南洋藩屬國的問題與西方列強發生爭執,中國軍事力量有限,對那些藩屬國鞭長莫及,無力保護,隻能對西方列強虛聲恫嚇,無法采取實際的措施。在道光爺治下,列強逼到了家門口,而清政府並未采取必要的措施來應對,致使邊政弛廢,都是因為官員的無能與庸劣。
說到官員的不濟,就引起了胡林翼的強烈共鳴。他對於貪官汙吏深惡痛絕,主張采取果斷的強硬措施整肅吏治,以紓民困,遏止亂源。他指出,清朝的賦稅本來不重,然而豪強濫收費用,官吏從中舞弊,多方盤剝,導致百姓一貧如洗。
於是他們針砭時弊,暢言無忌,“縱言闊步,氣豪萬夫”,致使“群兒睨視,詫為怪異”。由於兩人性格上的差異,胡林翼對於吏治敗壞隻是泛泛而言,對事而不對人;左宗棠談到不平事,卻指名道姓地指責。
在一般人眼裏,當時的形勢是天下承平日久,哪裏看得見左胡二人眼中的危機。沒有人去向官府打小報告,告他們給政府抹黑,汙蔑國泰民安的大好形勢,破壞安定團結,就算是萬幸了,否則,這兩個持不同政見者發出的刺耳聲音,足以送掉他們的小命。
通過交談,左宗棠發現,胡潤芝(林翼)跟自己的性格大不相同。他們兩人的共同點是都很耿直,但胡林翼為人通達,容易與人相處,而左宗棠自己則性情剛毅,略顯偏激,頗易得罪人。
小左與小胡的交談引起了胡達源的注意,他很高興看到兩個年輕人誌存高遠,關心天下大事,能夠看透事物的本質,但又擔心他們的慷慨激昂流於空談,而不去力行踐履。他關心故人之子,特意告誡左宗棠:倘若為官,不要性情偏激,要走中庸之道,因為鋒芒太露,乃是官場大忌。左宗棠也許當時是唯唯受教,但從他後來的為人處世方式來看,他對中庸之道並不感冒。他一直以明幹之才的高調吸引人們的注意,並因不加收斂,在令人們欽佩之餘,還會令一些人反感。
落第之後,左宗棠告別胡家父子,離京南歸。他沿途考察各地時務,看到了國家經濟形勢的困難。官員視察看的都是假象,寒儒考察卻是眼無遮攔。他發現,應對饑荒的政策和措施,以及鹽務、河工與公糧的運輸等等,都存在弊端。這次幾千裏觀光,使他的閱曆大為充實,對民情了然於胸。他決定尋找探討這些課題的書籍,並探索掌故,從事研究,找到解決的辦法,才對得住國家對士人的培養。
進入湖南境內,左宗棠回了一趟湘陰老家。父親去世後,家道一年不如一年。祖上遺留的田產,每年僅得租穀四十多擔。二哥左宗植終年在外謀生,無法打理。左宗棠將祖上遺產全部交給已故長兄左宗棫的嗣子左世延,自己繼續寄居湘潭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