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第亦為國士
1、獨異的憂患思維
自從天才論遭到批判以來,某人在本國上千年才出一個、全世界幾百年才出一位的提法,已經很少聽說了。但是,我們知道,這種對於頂級人材的評價,總是從某個角度而言,並非沒有道理。左宗棠就在身後得到過如此的評價。評者為梁啟超,評語為:
左公乃五百年來第一偉人!
我想,之所以說左宗棠是五百年才出的一個人,或許是從其衛國的事功而言。五百年中,除了左宗棠,有誰為國家保住過多達一百六十萬平方千米的國土?除此之外,是否還可以從其他角度來做定論,且留到本文後麵再說。
至於左宗棠的聰明才智,在他身後,有不少人評點。人們將他擺在什麼樣的級別呢?大家似乎都同意一句四字的點評:曠世奇才。
這個評價,沒有瞻前顧後,隻就當世而言,不像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麼誇張。曠世,是說當代沒人比得上;奇才,是說他的思維突破了當代的極限。
左宗棠在其時代幾乎無人能及的思維,成型於他的青年時代。上麵我們敘了左宗棠的中舉和婚戀,現在不妨來看看,在這個二十一歲的年輕舉子的腦袋裏,究竟發生著什麼樣的思想活動。
左宗棠在夫人讚助下,第一次進京會試,路經漢口,在那裏過年。春節後繼續趕路,正月就進了京城的大門。懷裏還揣著新婚的餘香,他懷念嬌妻,也想揚名科場。腦子裏還轉著其他什麼念頭,如果他自己不說,誰也無從揣想。
左宗棠想的事情,可謂又大又偏。說它大,那是軍國大計;說它偏,那是有關幾千裏之外的籌劃。這樣的問題,舉中國之大,隻有屈指可數的幾個人費神去想。
左宗棠思考的這件事,曾由浙江杭州人龔自珍率先提出。此人在嘉慶二十五年(1820)寫出了《西域置行省議》,提出在新疆建省。那一年,龔自珍二十八歲,左宗棠隻有八歲。
左宗棠是否讀過龔自珍的這篇文章,尚須考究。但他在進京會考這一年,重點考慮了龔自珍提過的這個問題。他把自己的想法稱為“雜感”,寫成詩句,題為《癸巳燕台雜感八首》。其中第三首,專寫西域軍政大計,提議清廷建省於新疆。
一個身在中國腹地湖南的青年書生,遇到了怎樣的契機,竟會對天山之麓的戈壁沙灘發生濃厚的興趣?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那時的中國,清廷隻設了十八個行省。新疆地處西北邊陲,遙隔幾千裏,沒有一個王公大臣會把新疆設省提上議事日程,就連駐軍新疆的大將也未感覺有此必要。
時值道光十三年,西曆1833年,國防危機隱伏未發,滿朝文武,全國士子,連海疆防禦尚未考慮,有誰會去思考西域那一片廣袤國土的安危?此人心懷如此憂思,莫非他提前七年預見到了鴉片戰爭的硝煙,感覺到了西方列強對中華大地的虎視眈眈?
左宗棠當年隻是一名青澀的考生,未曾接觸任何軍政機要,卻對大西北的治理,拿出了一份成熟的方案。這件事情,是不是匪夷所思?
青蔥歲月的左宗棠寫道:
西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
橐駝萬裏輸官稻,沙磧千秋此石田。
置省尚煩它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
將軍莫更紓愁眼,生計中原亦可憐。
過去的君王,時常在西域用兵;立國之初,必會重視邊疆的穩定。西部的國防建設多麼艱難啊,到處是茫茫戈壁,田地瘠硬,不宜耕種,隻有靠駱駝給部隊運糧,行程萬裏,耗時費錢。如果在新疆設立省一級的行政區劃,駐紮軍隊,興辦農墾,生產自給,就能節省國家的額外投入。
左宗棠自問自答,提出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貢獻了一個出色的解決方案。新疆建省和軍隊屯田,是一等一的軍政大事,若是由有關各部委拿方案,不知要召開多少會議,動用多少專家,寫出多少萬字洋洋灑灑的策劃書。左宗棠用幾句詩就講得清清楚楚,這個年輕人簡直神了,怎麼能把國防思想闡述得如此精辟透徹?
左宗棠來到京城,雜感叢生。茫茫人海,同胞幾億,似乎隻有他一人為新疆著急。朝廷裏充斥著昏庸的大官,對遙遠新疆的認識,還是菜鳥的水平。說起喀什噶爾一帶的部落混戰,如同聽《西遊記》裏的故事。西部邊陲的開發和防禦,怎能指望他們的重視?唉,恐怕是後患無窮,永無寧日啊。有什麼辦法說服道光爺,請他老人家在版圖內的這塊領土上,設立省級行政機構,由官員進行日常的管理呢?
道光十三年的中國,處在列強環伺之中,危機四伏。國人昏睡未醒,不知危險在悄悄逼近。左宗棠《燕台雜感》的第四章,滿篇憂危之詞,試圖敲響警鐘,呼籲國人籌備國防。
南海明珠望已虛,承安寶貨近何如。
攘輸啙俗同頭會,消息西戎是尾閭。
邾小可無懲蠆毒,周興還誦《旅獒》書。
試思表餌終何意,五嶺關防未要疏。
春秋戰國時代的邾國,是一個可憐巴巴的小國家,常受魯國欺侮,隨時都有亡國的危險。周朝興盛,周王還得牢記太保的告誡,不能陶醉於外邦的貢獻,以免玩物喪誌。隻有時刻保持警惕之心,從西疆到南海,才能抵禦外國的侵略。
先天下之憂而憂是孤獨的,真正的意識超前不會有人追捧。那不是一場搞笑鬧劇的創意,而是把我們的星球當作小小寰球來把玩的洞見。這個湖南伢子高唱西部國防,曲高和寡,直到幾十年後,打動了那個權傾朝野的鐵腕女人,才得以從雜感上升為施政綱領。一個多世紀過去了,回顧道光十三年那個趕考書生的憂患意識,不得不折服於他的遠見卓識和愛國熱忱。他的才識跨越了若幹時代,他的得分,應該高於曠世奇才的等級,屬於幾百上千年才會出現一個的珍稀。
在道光十三年,這個在京城裏毫不起眼的湖南青年,用“報國空慚書劍在”、“誰將儒術策治安”的詩句,抒發了憂國憂民的情感。直到七年以後,鴉片戰爭的炮聲響起。大清帝國的臣民才意識到,二百多年的鐵桶江山,已經脆弱得經不起一點敲打。一向沉穩的道光爺居然驚惶失措,放下愛新覺羅皇族的架子,不顧中華民族的尊嚴,開始書寫一段屈辱的曆史。即便在這時,也無人為那個姓左的貧寒學子喝彩。無人獻花,無人組織粉絲團,更無人拋送飛吻,盡管他一直高唱我們民族急需的國防,盡管他對災難深重的祖國負有強烈的使命感。
民族的悲劇就是從這裏啟幕。麻木,愚昧,無知,讓國防先鋒坐在冷板凳上候場。誰也不會關心一代英豪為什麼默默無聞地走過幾十年的崎嶇之路。為了能夠步入容他一顯身手的官場,六年裏他三次進京趕考,耐著性子去寫令他惡心的八股文,直到心灰意冷,極不情願地讓滿腔熱血任由俗世之風吹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