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說過,左宗棠在主動攝取經世之學的同時,並沒有耽擱功名的博取,沒有荒廢必須參加的考試。道光十年(1830),左宗棠因父親左觀瀾患病去世,失去了最好的老師,也失去了生活的依靠。他成了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孩子,隻能到書院裏麵讀書,吃書院補貼的夥食來填飽肚子。於是,他進入長沙城南書院念書。他沒有被生活的貧困所壓倒,仍然鬥誌高昂,發奮學習。他從不叫苦,也不抑鬱。應該說,這個在困境中一路走來的學子,具有極好的心理素質。這種素質伴隨他終身,幫助他順利地走出了許多旁人難以忍受的困境。他後來領兵作戰,在江西,在西北,都曾陷入身心摧折的水深火熱,但是他靠著堅忍不拔的心理承受能力,一次次渡過難關。對於他在年輕時的毅力,他自己的說法是:
自十餘歲孤露食貧以來,至今從未嘗向人說一窮字,不值為此區區撓吾素節。
一個學子,如果連赤貧也無法將之擊倒,他還有什麼可畏懼的呢?
當時主持書院的山長是賀長齡之弟賀熙齡。這位老師也是一位大官,曾任湖北省的學政(教育廳長),而且也是一位經世派的學者,掌教城南書院時,“以立誌窮經為有體有用之學”。他批評考據派,抨擊崇尚空疏的學風,大力提倡經世致用。左宗棠從他那裏得到了如下的指點:
讀書之所以經世,而學不知要,瑰瑋聰明之質,率多隳敗於詞章訓詁、襞襀破碎之中,故明體達用之學,世少概見。
賀氏兄弟,一個勉勵左宗棠尋找一個大舞台,另一個叫他不要在八股製藝中墮落,對於這個學子而言,真是難能可貴的影響,為他成長為超一流辦事幹才的前途定下了基調。左宗棠追隨賀熙齡“十年從學”,自己感受到獲益良深,對這段學業總結道:
從賀侍禦師遊,尋繹漢宋儒先遺書,講求實行。
左宗棠學習刻苦,成績優異。上文說過,賀熙齡對他十分器重,評價頗高。
第二年,湖南巡撫吳榮光在長沙設立湘水校經堂,左宗棠七次參加校經堂的考試,七次名列第一。
為了博取功名,左宗棠學習的部分目標,是要考研中舉。第一章說過,道光十二年(1832),他和二哥一起,為自己弄了個監生執照(學士學位證書),參加鄉試考研。由於他功底紮實,一考就中。
不過,他的中舉,差一點落了空,連別人都為他捏著一把汗。
在考棚內,他寫了一篇文章,題為《選士厲兵,簡練桀俊,專任有功》。一看標題就知道,他議論的是如何選拔有用的官員,如何訓練能打仗的軍隊,如何重用有功勞的將領。
這篇文章見地不凡,左宗棠走出考場後,立即憑著記憶,抄寫一份底稿送給賀熙齡,請恩師給他估分。賀熙齡一看底稿,立刻感到大事不妙。不是文章寫得不好,而是寫得好過了頭。他的評價是:該文言之有物,文采飛揚。
壞就壞在這裏。那些考官多半是死腦筋,專門扼殺佳作。越是佳作,越有可能落榜。作文閱卷是軟指標,鑒賞水平低的考官就成了作文高手的克星。文章越好,得分越低。這個弊端,從古至今在所難免。遇上了這樣的閱卷官,左宗棠能否通過考試,就在未定之數了。
左宗棠見老師直搖頭,急忙請教文章錯在哪裏。賀熙齡說:“錯不在你。若說有錯,就是錯在文章寫得好。那些考官隻看得上一個模子裏套出來的東西,你破了他們的規矩,恐怕沒有好果子吃。”
果然,閱卷的同考官在左宗棠的卷子上批了“欠通順”三個字。按照這個死腦筋的意思,左宗棠成了連文章都寫不通的弱智。同考官將此卷打入“遺卷”堆裏。進了此堆,就等於按下刪除鍵,進了回收站,主考官不會再去取閱。
左宗棠太背了,背得恩師也隻能為他抱屈。他在鄉試中的落選,似乎已在意料之中。
然而,賀熙齡錯了,左宗棠還沒有背到頭。幸運之神給了他一個機會,也給他安排了一位貴人。這一科考試提前了一年,是為道光皇帝五十大壽特別開設的“萬壽恩科”。道光爺一高興,來個特例特辦,湖南錄取的名額,奉了欽命,可以超過十七名。額外錄取的六名考生,就從遺卷裏麵挑選。選中者,另列一張副榜,以示皇恩浩蕩。此乃研究生擴招,諸位考生又多了一線希望。
對於左宗棠而言,機會是來了,那麼貴人是誰呢?
主考管徐法績,由於副手胡鑒突然病逝了,隻得一個人擔負起增選舉人的重任。好一份苦差啊,要從五千多份考卷中,遴選出六份最好的,隻比大海撈針強一點。左宗棠時來運轉,碰上了一位勤勉的官員。若是徐大人偷懶,隨便看幾份,或許就看不到他的考卷。可是徐大人不辭勞苦,硬是把幾千份考卷都看了一遍。不然怎麼說是貴人呢?
看到左宗棠的考卷時,徐法績不由大吃一驚。這麼優秀的考卷,怎麼被批成了“欠通順”呢?一路小跑,去找寫批語的同考官,請他修改一下批語。那位老兄卻很執著,偏著頭說:“中不中由主考大人拿主意,推不推薦是下官的事。大人要讓他中,悉聽尊便,要下官改批語,恕難從命!”
徐法績略一沉吟,麵孔一板,壓低聲音說道:“你難道不知,我增選考卷,是奉了皇上的諭旨?”這一招很靈,用聖意來拍磚,千鈞之重,誰能不被壓垮?徐法績倒沒有得理不饒人,拿出了雅量,索性走個民主程序,想讓大家口服心服。他把左宗棠的試卷發給其他同考官傳閱。
大家犯嘀咕了:徐大人如此關照這位姓左的考生,莫非這是一份溫卷?“溫卷”,是清朝的說法,我們現在叫做“關係卷”。同考官們互相丟了個眼色:既然徐大人是想避嫌,讓我們為他分擔走後門的責任,咱們何不賣個好,集體通過了這份關係卷?
順水人情,人人樂得去做。文章優劣不重要,給徐大人的人情卻不能不賣。至於閱卷嘛,敷衍一下吧。可是一看考卷,諸位同考官就懵了。文章且不說,隻看那一筆翰墨,就叫人喜愛。這不奇怪,左宗棠從小留意書法,下了不少功夫,他的手跡,時隔一百多年,在我們的時代已成無價之寶,據業內人士透露,他留下的真跡,比曾國藩和彭玉麟遺墨的價值都要高昂許多。
同考官們先把小左的書法誇了一番,講的都是心裏話。再讀文章,哎呀,真是寫得太好了!是誰批的“欠通順”啊?若不是對這考生懷有深仇大恨,實在說不過去呀。這個批語必須改,不過,還是不要讓閱卷官下不了台,那就一致通過決議:把批語改成“尚通順”。
徐法績甩出了聖旨,又尊重了民主,終於把左宗棠的卷子選拔出來,鬆了一口氣。可他心裏還是不爽。尚通順?狗屁!對得起這麼好的文章嗎?對得起聖上的惜才之心嗎?本官不管那些滑頭怎麼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這份考卷塞進正榜案卷吧。
卷子塞進去了,到了深夜,徐大人還是睡不著。他左思右想,最終決定,怎麼也要把那姓左的才俊取在正榜的第二名或第三名。
清晨,他爬起床,一路小跑,來到公事房,去正榜案卷中尋找左宗棠的那一份,打算把批語再改一個字,成為“極通順”,卻發現那份考卷不翼而飛了!一問諸位同考官,才知道他們又在搞平衡:“徐大人,你也知道,惟楚有才,咱們湖南人才太多啊。左家兩兄弟,哥哥取在正榜第一名,中了解元,弟弟就給別人讓讓路嘛。正榜隻有十七個名額,都有人占著,那就讓左宗棠屈居副榜第一名吧。”
於是,左宗棠隻考取了第十八名。正榜隻有十七名,副榜第一名,就成了總名次排列的第十八名。而他的哥哥左宗植,則高中正榜第一名。
一個地方人才多好不好?當然好。但是也有副作用。湖南人才太多,從古至今,始終是湖南人難以出人頭地的一個原因。為此,我在《我是湖南人》一書中發過一番感歎。湖南人誰不知道,同一所大學在湖南錄取考生,分數線比其他若幹省份高出了許多?這就是人才太多的副作用。既然那麼多湖南考生能考出高分,那就對你們適用高一些的標準。當然,這是為大局著眼,在各省考生之間搞一點平衡。理由一大堆,多重標準的政策於是就製訂出來了。對於湖湘學子來說,這是一個莫大的遺憾。
左宗棠的情況,屬於同一家人出了兩個人才,擠占了別人的名額,所以要拿不同的尺度去衡量,調下來一個。左宗棠怎麼想?吃虧就吃虧,認了。左宗棠認了,當代的湖南學子為什麼不能認?人家是個大才子啊,還不是說調就調?跟他比一比,心理上就會平衡一些。隻要有百折不撓的自信,那就認命,去接受高標準的挑戰吧。
左宗棠好歹中了舉,獲得了參加京城會試考博的資格,算得上一件喜事。更重要的是,左宗棠通過這次考試,在湖南省內已有了若幹的知名度,在巡撫大人那裏都掛上了號。
這樣的結局,伯樂徐法績也想通了,於是形成皆大歡喜的局麵。徐法績無端背上了推薦關係卷搞不正之風的嫌疑,很快也被洗清了。揭曉中舉名單時,湖南巡撫吳榮光起身打一拱手,說:“恭賀徐大人為國家選得良才。”連巡撫大人都說此事辦得公允,別人還有什麼可嚼舌頭的呢?
左宗棠雖然屈居第十八名,卻也不用別人打氣,仍然充滿自信。他的學問根底是紮實的,按照常識來想,他是一個準備好了的人才,心理素質也很過硬。隻要機會到來,他就可以在求取功名的路上一帆風順了。
但是,這個機會,卻來得太遲太遲。在此不妨預告:在中舉以後的六年中,他三次到北京參加國家一級的科舉考試,爭取博士學位,三次落第,名落孫山。
怎麼會是這樣的結果呢?命運的不公,是不是太離譜了?
不錯,對於左宗棠,命運就如此離譜。
不但功名之路錯得離譜,連戀愛結婚也有酸楚的隱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