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無用論,在中國社會是根深蒂固的,一有機會,此論就會冒頂。被推崇為讀書聖人的曾國藩說過一句話,令世人頗為愕然,那是他在晚年為自己擬下的墓誌銘:“不信書,盡信命。公之言,告萬世。”
曾國藩為什麼如此說,這裏且不深究,從我們自己的經曆中,對這種論調的依據可以看得更為真切。近半個世紀內,讀書無用論在“文革”中就曾大行其道,因為那時的當政者認為讀“紅寶書”以外的書都會使人變壞,因此讀書越少越光榮;而到了改革開放時期,此論又有了較大的說服力,因為明眼人都能看見,“文革”一過,朗朗讀書聲響起不久,隨著經商大潮湧來,風口浪尖的成功者中,享有大款美譽的,大字不識幾個的比比皆是,2012年有調查稱小學文化程度的人賺錢最多。大家紛紛感歎,唉,那些讀書人確是百無一用,隻會談一些空疏虛泛的理論,或者隻會搞才子佳人、花前月下那一套,要想在經濟上有收獲,不如早早離開學堂,到商場上去曆練。
書生們當然不服氣。寒窗十載幾十載,怎麼會無用呢?簡直不可思議!讀書人本來不能一概而論。官員有清官和貪官之分,為官清廉者,最怕老百姓說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讀書人也有優劣之別,那些學以致用的人,最怕老百姓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一塊磚拍暈莘莘學子。
於是有人高喊:讀書要讀有用的書!上麵說過,在清末,不服氣的書生們形成了一個經世濟用的讀書流派,而左宗棠生逢其時,又具備務實的天性,以及對技術型楷模人物孔明的崇拜,於是他深得其旨。
不管讀書無用論最終是否勝出,我們在考察左宗棠這個人物時,卻不得不說,他是靠著讀書成就一番大業的。他是一個成功的樣板,對讀書人具有特殊的指導意義。
要吃透這個技術性人才的樣板,就得探究一下他愛讀的那些書。
且說左宗棠參加了府試過後,進入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學習時期。他今後的任務,是要拿到大學文憑,成為生員,然後參加獲取舉人資格(碩士學位)的鄉試,即所謂大比。
在左宗棠的時代,不論是考學士還是考研,仍然無非賣弄儒家經典和八股文,這是左宗棠的長項,所以他信心百倍。可是,當他正在摩拳擦掌之時,得到母親病重的消息。他決定放棄這次進身之機,回到鄉下照顧母親。
左宗棠的母親餘氏,於道光七年(1827)十月十六日去世,終年五十三歲,左宗棠在家為母丁憂,無緣大比,還得等待三年。在此期間,他“益致力於學”。他非常珍惜十六歲到二十五歲這十年人生最佳的學習光陰。他後來根據自己的經驗總結道:
人生讀書得力隻有數年。十六以前知識未開,二十五六以後人事漸雜,此數年中放過,則無成矣,勉之!
就在這段時光裏,經世致用的思潮,在全國逐步興起,一些經世派的著作令人大開眼界。左宗棠以敏銳的嗅覺,備受新思潮的鼓舞。他努力尋找有用的書籍,貪婪地閱讀。左宗棠所讀的書籍,改變了他的知識構成,豐富了他的知識內涵。這位經世大家的知識體係究竟是如何構建的,非常值得我們關注。他所讀過的書籍,和江湖頂尖高手練過的武林秘笈,理當都是搶手貨。
左宗棠十七歲那一年,也就是在我們進入高中的那個年齡,他跑遍長沙的書店,買到三本書。那時的書肆裏,陳列的多是儒家典籍。淘到這三種書,左宗棠是下了一番工夫的。不僅要找到賣家,還要籌書款。清貧歲月,左宗棠的口袋基本是布貼布。
但是這三種書,一旦找到,左宗棠就是省下飯錢,也要把它們買下。
什麼書這麼重要?書名並不驚人,作者卻都是一代名家。三種書分別是:《讀史方輿紀要》,作者顧祖禹,是生活於明末清初的史學家;《天下郡國利病書》,作者顧炎武,明清之交的經濟地理學家;《水道提綱》,作者齊召南,比左宗棠早生一百多年的地理學家。
這些書籍的內容,和儒家經典的區別,在於切合實際。左宗棠貪讀不止,朝夕鑽研,“潛心玩索”,有了心得,便做筆記。這種事在當時居然有些見不得人。同學見了,嘲笑他做無用功。左宗棠倒也挺得住,不跟他們理論。他想:這些人目光短淺,哪知鴻鵠之誌!強勁上來了,不但堅持不輟,還更加勤勉。
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有的學者認為是影響中國的百種圖書之一。它的內容,包含軍事地理學,人地關係學,以及關乎國計民生的曆史地理經濟學。左宗棠一看這書,便怦然心跳:書中記載的山川險要、戰守機宜,令人了如指掌,真是難得!左宗棠在青年時代,就有了強烈的參政意識,心係天下,這本書中的知識,給他提供了思考的依據;而他一旦出仕,行軍作戰,決策能有根據,又得益於此書不少。當今之世,除專業學者之外,凡為地方官者,讀一讀這種書,仍然是有益的。對於一些地方的軍事指揮官,恐怕也是開卷有益。
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是一部規模宏大的地理著作,內容涉及軍事、賦稅和水利。一個地方,從地理形勢、物產和興辦農業的條件而言,都各有利弊。如果政府在選拔父母官時,注重考核這方麵的學識,那是百姓的福音。左宗棠從此書中獲取的知識,使他今後當上封疆大吏處理軍政事務時,皆能胸有成竹。
齊召南的《水道提綱》,是一部關於中國河道水係的專著。水利是國民生計的要害,左宗棠後來每任一地督撫,都十分關心水利建設和改造,晚年還親自督導直隸、山東與兩江地方的水利工程,造福於民,就因他早已具備這方麵的學識。
這三部著作,包含許多具有可操作性的知識,為左宗棠提供了做一個為朝廷辦實事的官員所需的學識。左宗棠閱讀這些書籍時,第一次鴉片戰爭尚未爆發,國家“承平日久”,官員們“文恬武嬉”,大多數讀書人,除了應試還是應試,哪裏懂得實用知識的寶貴。有用的書不見天日,被他們當作無用的文本,有用、無用,就這樣被顛倒了。讀死書的人竊笑左宗棠,殊不知中國的落後,根子就在於教學的陳陋和愚昧!
有用的知識,無不關乎國計民生。左宗棠涉獵的科目非常廣泛,計有曆史,地理,軍事,經濟,水利,農業技術,製造,人事管理。這些科目,都是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中的實用學科。在晚清的道光和鹹豐年間,這些學科並沒有像現在這樣細分。那時候,由於列強環伺,內亂頻仍,在務實派學子們積極的探究之下,這類學問具備了一個特征,就是注重對於邊疆的研究,可以稱為邊疆史地學。若要再分,可以區分為西北邊疆的史地學,和內地邊境史地學。研究者以軍事為目的,把經濟、水利和農業技術融合於其中。梁啟超給這種學問起過一個名字,叫做“曆史地理學”。
在列強環伺的時代,這些知識對於製訂軍國大計具有極強的指導性。如此具有實用價值的知識,卻被士大夫們瞧不起。這樣就給人一種印象:凡是士大夫們宣判為離經叛道的書本,都值得讀一讀。士大夫們高居廟堂,食古不化,蔑視學以致用,離了他們的經,叛了他們的道,就有一線生機。